現 場

現 場

現場

2005年3月6日,9時零5分,當我和小莫來到潁河南岸中州路大橋東側,約一百米的濱河公園時,遠遠地就看到了支在河道里的那架扳網。黃秋雨的屍體,就是被人從那架扳網裏發現的嗎?隨後,我看到有一個漁夫模樣的人,正在河水裏的漁船邊忙活。就是他嗎?

我探身越過河邊的由水泥牆構築成的堤壩,朝深陡的河坡上觀望。發現只有大橋邊上,才有通往河底的台階。我一邊沿着水泥牆往橋邊走,一邊觀察著那架扳網。記憶里,那架扳網就像一桿盤子秤,由於扳網的一端現在沉在河水裏,現在,我只看到綁着一塊石頭像秤桿的一端,傾斜著朝天空裏翹著,被三根木棍架起來支在那裏,在空曠的河道里,顯得是那樣的孤獨。

我們沿着大橋東側的台階,往河底走。台階上的積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清除,我在粗糙的青灰色混凝土的台階上,停下來,抬頭觀望高大的橋體。汽車駛過的聲音,不停地從我看不見的橋面上傳過來。有一個頭戴棉帽的男人,從橋中間伸頭朝河道里觀望。如果,他像黃秋雨一樣被人從橋上推下來,那該是什麼樣的情景呢?像一隻被剪去翅膀的鴨子?在車水馬龍的橋面上,什麼時候才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景呢?白天?可能性不大。只有到了深夜……通往那架扳網的河底上的積雪,已經被人踏出一條路來。就算是黃秋雨在深夜被人從這座橋上推下來,那也只能是在大橋的南端。這樣,他的屍體才有可能,被衝進這架扳網裏。

我們沿着被人踏成雪泥的路徑,來到那架扳網前,停住了。那個正在扳網東側撅著屁股在河水裏涮漁簍的漁夫,聽到動靜直起腰來。他身邊的漁船,隨着他剛才弄出的波浪搖動着。那個漁夫把漁簍從河水裏提出來,架在船舷上控水,卻不理睬我們。

小莫說,你好,我們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那個漁夫用懷疑的目光看着我們說,一早先後過來過兩撥,都問過了。

我們是市刑偵隊的。

我伸手攔住了小莫。陽光斜照在漁夫身邊被踏得紛亂的雪地上,然後,反射着他臉上粗糙的皺紋。聽到小莫的話,漁夫眼白里的血絲似乎凝固了。我想,是刑偵隊這個陌生的詞語,讓他感到迷茫。我說,你貴姓?

姓車。

可能是那個貴字,使漁夫受寵若驚,從他嘴裏吐出的那個兩字,在空中哆嗦了一下。

哦……我回頭朝不遠處的河岸上看了一眼。那片被雪后的陽光塗淡的、光禿禿的灰色的雜樹林,同河岸混雜在了一起。我說,你車樓的?

對對對……那漁夫連聲說道。很顯然,漁夫把我對他村莊的了解,當成了對他的了解。因而,他說話的聲音變得有些激動,車樓的,你去過?

我對他點了點頭,又接着說,這是你的扳網?

是,我的。

很早了……我的目光從河水裏的扳網那兒收回來,看着漁夫說,每天從橋上路過,都會看到你在這兒扳魚,每天能賣多錢?

不中不中……漁夫說着,把控凈的漁簍放到船頭上。現在誰還玩這個?你看看,還有嗎?漁夫說着,隨手指了一下河道。

順着他抬起的手臂,我看到波動的河水把陽光映射到近處的橋體上。一晃。一晃。彷彿是那橋在動。如果,黃秋雨被人從橋上推下來,或者他自己……

以前,這一河兩邊都是扳網。你看,現在還有嗎?沒有了,誰還玩兒這,沒人玩兒了,我是喜歡。

昨天,那個人……

雞巴,算我霉氣。漁夫打斷我的話說,晌午我家老大的孫子請滿月,亂鬨哄地一直忙到挨黑。心想着,這網在河裏下了一天了,總得扳上來看看呀。鱉孫哄你,頭一網,就把他從水裏扳上來了。

我指了指沉在河底的扳網說,就這架嗎?

就這架。

你能把網扳上來,讓我們看一眼嗎?

這費啥?不費啥。漁夫說着,彎腰在流淌的河水裏洗了一下凍得通紅的手。然後蹚水,兩步來到岸邊,沿着已經被踏成雪泥的積雪,朝那架扳網走去。穿在漁夫身上濕淋淋的黑色橡膠雨褲,和水面上的波浪一樣,映射著越來越強烈的陽光。一閃。一閃。系在漁夫腰間的那根草綠色的帶子頭,隨着他誇張的步伐,左右搖擺着。

漁夫走到那架扳網前,停下來。他伸手抓住從傾斜的桅杆上垂落下來的一根繩子,往下拉。那根傾斜在空中的桅杆,慢慢地變平。桅杆另一端的扳網,慢慢地露出水面。那網的骨架,由三根細長的竹子交織而成。漁網骨架的六個點,分別系著繩子,合掛在被漸漸拉起的桅杆的頂端。漁夫一邊用力往下拉着繩子一邊說,我從河水裏往上扳的那會兒,就覺得不對勁。這麼沉,會是一條多大的魚呢?就算是閘上放了水……漁夫說着,猛地抬起頭來打了一個響亮噴嚏然後抬起衣袖,擦了一把鼻孔。

閘上放水?

可不是,要不是閘上放水,我心裏會老惦記着這網?

昨天閘上,什麼時候放的水?

聽說是下午兩點。

你昨天撈上來的那個人,如果他是從大閘那邊落的水,衝到這兒,需要多長時間?

大閘?漁夫說着停下手,轉身朝西邊的河道里觀望。這我說不準,不過,他肯定是從上面衝過來的。

我也順着漁夫的目光,朝上游的河道里觀望。但是,大橋高大的橋墩擋住了我的視線。漫天的陽光,不停地落進被微風吹起的波浪上,陽光一閃,一閃。那些被水浪映射的陽光,改變了橋墩的顏色,我把目光收回來,看着漁夫說,如果,他是從這座橋上掉下來的呢?

這座橋?漁夫對我搖了搖頭說,我把他扳上來那會兒,是下午6點,就算是2點放的水,四個小時,才沖恁遠?

小莫說,那誰敢說,如果是夜間被人從橋上推下來的呢?

夜間?漁夫搖了搖頭說,更不可能。上午9點的時候,我還起了一網,上午9點,那會兒閘上還沒有放水呢。

漁夫的疑問有道理。如果,黃秋雨不是從這座橋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大閘那兒掉下來的,那麼,他是從河岸邊被人推下水的?

小莫說,當時你把他撈上來的時候,除去身上的衣服,沒有別的嗎?

那誰知道,一看是個死人,我都嚇蒙了。他身上的東西,不都是你們的人掏出來的嗎?聽說有個錢包,錢包里有銀行卡、身份證。要不是有身份證,恁咋會找到他家的人?

我知道,已經很難從漁夫這裏得到更多的東西。我們和他告別後,就踏着河底的積雪,避開那條雪泥路徑,往大橋那邊走。我沿着長長的台階一邊往河岸上走,一邊腦海里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兒。我們來到橋頭,橋上的積雪已經被過往的車輛軋成了土黃色的雪漿。真是奇怪,融化成水的雪,怎麼會變成這樣的顏色呢?這就像人一樣,活着的時候,皮膚是那樣的鮮亮,可是……我上橋往裏走,橋欄桿上的積雪早已被過往的行人划落。當我站在橋上往河道里觀看正在收拾扳網的漁夫時,腦海里再次呈現出黃秋雨被漁夫從河水裏扳上來的情景。不錯,我自言自語地說,死是生的開始,這話沒錯。

你說什麼?小莫顯然沒有聽清我的話,他扭頭看着我說。

我知道,小莫想和我討論案情。但是,就他那麼一問,我突然失去了說話的慾望,我扶著橋欄桿,看着冬日蒼茫的河道,看着那架又沉到河水裏的扳網,沒有再說話。我知道,就是說,這個站在我身邊的年輕人,也未必能理解。人們都說,生是死的開始,可是我的理解,恰恰相反。死,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才是生的開始。不是嗎?正是因為黃秋雨的死,接下來,我們才開始去接近那些平時不被我們了解的生者。不同的生者。禿頂男人。胎痣女人。漁夫。還有,接下來我們要去認識的金婉、米慧、羅旗、譚漁。還有,那些突然出現的,與這樁命案有關的人。你說,這話他能懂嗎?我就是說了,他也未必懂。

手機在我的衣兜里振動起來。陽光的照耀,使我沒能看清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從接通的電話里,我聽出是小范。我說,有米慧的線索了?

沒有,她不是師院的學生。不過,我查到了羅旗信息。他是02級新聞系的學生。

他人呢?

我剛見過他。因為他今年畢業,正好沒有回家過年,在電視台實習。

是那個羅旗嗎?

是他。他說他已經和她分手了。

他有米慧的聯繫方式嗎?

他說一分手,米慧的手機就成了空號。

他們分手是什麼時候?

2月1日。就是米慧留下遺書的那一天。

哦……我說,關於米慧,你再和他好好聊聊。也讓他談一談黃秋雨。另外,你負責查一下,2月1日以來,錦城殯儀館的火化記錄。

小范說,明白。

2月1日?在給黃秋雨留下遺書的同一天,米慧也和羅旗分了手?身後汽車駛過的聲音,一下來到我的思想里。剛才和小范通話時,我怎麼就沒有聽到這些雜亂的聲音呢?看一眼已經被雪泥塗抹得一塌糊塗的橋面,我沒有再往前走,返身往濱河公園,我們停車的地方。腳下水泥路面上變得骯髒的積雪,還沒有來得及被環衛工人清理,如果米慧……

看着撒落在河道里稠密而無聲的陽光,我的耳邊,卻隱約響起了一陣低沉的轟鳴。是春雷嗎?應該是。驚蟄已過。那些冬眠的動物,都將開始醒過來了。

車子開動了。向東。沿着濱河公園。車身在冰凍的雪路上搖動着。車外樓群的間隙里,楊樹的枝條光禿禿的,在灰藍色的天空靜止著。我的目光穿過車窗,看到了架在潁河上的八一路大橋。那橋離我越來越近。米慧,你真的離開這個世界了嗎?站在大橋上,就那麼縱身一跳?黃秋雨也是從大橋上跳到河水裏去的嗎?如果,那是他自己的選擇……許局長調集起來的警力,能在被積雪覆蓋的河岸上,發現什麼呢?一切,都會被積雪所改變。只有死去的,躺在解剖室里的黃秋雨,是個不變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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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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