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久別重逢

第三章 久別重逢

第三章

久別重逢

西苑街上的長春院白天裏顯得安靜又清閑,連迎賓的門童都在倚門打盹兒。樓上紗簾半卷,微風吹過,一陣陣簫聲從樓上飄出,更顯得此處的風雅和不俗。

明箏端詳著朱漆大門頂端懸著的黑色楠木匾額,上面題著三個楷書大字「長春院」,從室內飄散出陣陣不知名熏香的香氣,讓人頓覺心神舒悅。「蕭天,這個地方可不像是個戲園子啊。」明箏皺眉說道。

蕭天有些為難,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他不知如何作答。只聽明箏接着說道:「我還記得兒時,父親請來樂坊家宴的情景,好些年都沒有聽過了。」

蕭天聽明箏如此一說,聯想到一路上和府里的情況,便對明箏的身世產生了疑惑。在京城請得起樂坊家宴的並非一般人家,而如今府里別說家宴了,連僕人都請不起,越想越奇怪,他還想再問一句,但是明箏已經跨進了朱漆大門。

兩旁小憩的門童驚慌地站起身,他們見兩個青年公子闖進來,不覺一愣。他們一貫看衣待人,見兩人衣着樸素,看不出什麼來頭,但是兩人的氣質卻非等閑,一個神態秀越,一個器宇不凡,兩人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貴氣。兩童子在此地耳濡目染已久,深知朝中顯貴的花樣,所以也不敢怠慢,急忙上前一揖,道:「兩位公子,敢問與哪位書生有約呀?」

明箏歪著腦袋琢磨半天,「書生?」皺起眉頭說,「我是來聽曲的。」

蕭天急忙向明箏使眼色,他走到一個門童面前,道:「柳眉之。」

兩個書童對視一眼,驚訝地望着他們兩人,問道:「可有書牌?」

明箏越加茫然,一旁的蕭天心裏早已瞭然,他知道此處是名震京師的男館,此地規矩極嚴,要比青樓的台階高許多,樓上公子皆以書生自居,而僕人隨從皆以書童命名,老鴇真是煞費苦心,翻出如此花樣。剛才門童所問書牌,即是這裏的通行文書,此文書可是要重金才能獲得。

「沒有書牌,」蕭天頓了一下,道,「請小哥上去傳個話,就說故人來訪。」

「這——」門童面有難色地搖頭,蕭天見狀急忙往他手中塞了一錠碎銀,「你就說明箏求見。」

門童接過碎銀,轉身向樓上跑去。不一會兒,跟門童走下來一個白衣少年,看年齡不過舞勺之年,膚白髮黑,頭髮高高束起,面如杏桃,姿態嫻雅,一雙瞳仁靈動閃亮似水晶般吸引人,未語先笑,向明箏和蕭天深深一揖。

一旁門童道:「你們真幸運,沒有書牌是連門都進不來的,不過柳公子是這裏的頭牌,只有他有這個權利在房間見客,你們跟他的書童去吧。」門童指指白衣少年道,「他叫雲輕,是個啞巴。」

明箏和蕭天一聽此話,吃驚地轉向書童。

雲輕微微一笑,笑得風輕雲淡。

兩人跟着雲輕走向樓梯,雲輕步履輕快地上著台階,不時回頭向他們微笑,他不用言語而是用微笑來同他們打招呼。明箏頃刻間便喜歡上這個男孩,一路上忍不住開始打聽她的宵石哥哥。

「他在樓上等我們嗎?他為何不下來?他每天都待在這個樓上嗎?」對於明箏連珠炮似的問題,雲輕仍然是報以微笑,明箏也知道他不會說話,但就是忍不住好奇想問個明白。

樓上與樓下的簡樸大不一樣,簡直是極盡奢華。走廊雕樑畫棟,玲瓏精緻的窗枱和紅木雕花格窗,處處透著獨有的講究和做派。從遠處傳來一陣琴聲,婉轉幽怨的聲調似是要把人的魂魄勾走。雲輕一路向前,在走廊盡頭一個房間前停下。

明箏抬頭看見上面一個匾額「風語齋」,這時那哀怨的琴聲再次響起,竟然是出於此間,不等雲輕來請,明箏推門走了進去。

窗邊木台上一個白衣男子正在撫琴,微風吹過,衣袂飄起,有種仙子般的超然不凡,如此絕色男子如圭如璧,明箏看得目瞪口呆。六年時光,足以滄海桑田,也足以把少時的玩伴變成眼前美如冠玉的青年,記憶中的宵石哥哥恐怕要永遠塵封在往事裏了。

柳眉之一曲完畢,轉回身,也驚訝於眼前的少女明箏。

「明箏妹妹,」柳眉之上下打量着她,禁不住喜上眉梢,沒想到六年時光把李如意打造成如此美麗的少女。這時他才發現明箏身後的蕭天,眼神一愣,他沒有想到明箏身邊還有一個人,臉上的喜悅一掃而光,轉而籠罩上清冷的寒霜。

「這位是蕭天,現借居在府里。」明箏簡單地介紹道,然後對蕭天伸出一隻手道,「書呢?我該還給主人啦。」

蕭天急忙上前一揖道:「在下蕭天,幸會幸會。」說着從懷裏掏出那本書,恭恭敬敬地遞給柳眉之。柳眉之臉色大變,他迅速接過此書,目光里的淡漠變成敵意,他沒有想到這本書竟然從蕭天身上拿出來,又不便發作,只好冷冷地說道:「蕭公子,幸會。只是此書如何會在你手中?」

蕭天淡然一笑,他從柳眉之緊張的神態中已得出結論,柳眉之定然知道此書的來歷,只是這本書如何會落到他手中呢?蕭天正要作答,不想明箏替他解了圍。

「是我讓他拿的,」明箏嘿嘿一笑,「我怕丟了,如此有趣的書,丟了豈不可惜。」

這時,又一個書童捧著茶盤走進來,竟然也是明眸皓齒的美少年,他沖兩位笑着道:「兩位請用茶。」說着走到明箏面前上下打量,「這位就是明箏小姐吧?穿着這身行頭,還真以為是哪府里的貴公子呢,這些天咱們公子一直記掛着你,總說該到了該到了,這下你來了就好了,公子再也不用翹首期盼了。」這個書童與雲輕相似的打扮,看上去大雲輕幾歲,只是身上多了一些飾物,腰上掛着香囊、荷包、熏袋,也多了些市井的習氣。

「雲,去端些果品來。」柳眉之有意要支走他。這個雲看起來極是聰明伶俐,加上巧舌如簧能說會道,柳眉之身邊有這樣兩個書童,看上去甚是有趣。

「公子,書讓我放回書櫥嗎?」雲盯着柳眉之手中書問道。

「不,」柳眉之下意識地緊緊攥著書,「我還要看。」

「宵石哥哥,你不用看,我講給你聽吧。」明箏似是要在宵石哥哥面前顯擺一下,「這本書甚是有用,一路上我遇到不少奇事,皆從此書中找到答案。進京的路上遇見一個狐族人被追殺,與書中記載的一模一樣;還有呀,剛才在聚寶閣門前出現刺客,原來是白蓮會的,標誌與書中記載的一模一樣。宵石哥哥,你真是說對了,這真乃一本奇書。」

柳眉之一聽此言,臉上更是陰晴不定,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匆匆掃過蕭天和雲,看到兩人一個喝茶,一個出了門,才稍稍放了心。

「明箏妹妹,此書在外人面前切不可多言。」柳眉之低聲道。

「有何不可,你們為何都這麼說?」明箏感到很奇怪。

「還有誰?」

「蕭天啊。」

柳眉之一愣,又深深地看了蕭天一眼,眼裏滿是狐疑和猜測,想到蕭天的身份更是起疑。他向明箏示意,然後走到套間,明箏不知何意跟了過來。「明箏妹妹,這個蕭天是如何到府里的?」柳眉之壓低聲音問道。

明箏就把那天的事講了一遍。柳眉之眉頭緊鎖,低聲道:「此人甚是可疑,早日讓他離開才對。」

「他……如果讓他離開,他無處落腳,豈不是很可憐?」

「明箏妹妹,你這是婦人之仁,豈不是要做那東郭先生,沒準他是個江湖大盜呢。」

明箏笑起來,府里哪有什麼能讓江湖大盜看中的東西呀?「宵石哥哥,你放心,他只是個趕考的秀才。」

柳眉之看說服不了明箏,便走了出來,看見蕭天端著茶盞一邊喝一邊看劍架上的寶劍,便走了過去,一把抽出寶劍,只見眼前寒光一閃:「蕭公子,你也懂劍術嗎?看看這把劍如何?」

「劍術不懂,卻感覺這是一把好劍。柳公子懂劍術嗎?」蕭天微微一笑,問道。

「每日倒是練習一二,防身而已。」柳眉之微笑着看着長劍,突然,他身法極快地拔出,森寒的劍光一閃,劍刃已瞬間刺到蕭天面前。

蕭天眼角的餘光一閃,依然端著茶盞,不動聲色地品著茶,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一把劍直衝自己而來。

「宵石哥哥——」只見明箏驚慌中用托茶盤替蕭天擋住一劍,明箏面色大變,驚叫道,「宵石哥哥!」

看見明箏和柳眉之劍拔弩張,蕭天這才放下茶盞,一臉驚慌地道:「有話好好說,你們兄妹怎麼才見面就——」

「哈哈,我和明箏妹妹自小就喜歡鬧着玩,」柳眉之將寶劍入鞘,微笑着整理了下衣衫,通過剛才那一劍,他也看出蕭天倒像是明箏所說那樣,不會武功,但是他對他的防備之心,依然很重。他微笑着看着蕭天道:「蕭公子行走多地,可聽說過什麼有趣的事?」

「道聽途說的倒是有,據傳江湖上有一本書叫《天門山錄》,很是有趣。」

柳眉之盯着蕭天皺起眉頭,越是怕什麼越是來什麼,他讓母親帶此書離開京城,就是沒有想出萬全之策,怕留在京城兇險。因怕被人識出,還把書的封面撕去,沒想到還是泄露了蹤跡,難道這位蕭天就是尋此書來的?便試探地問道:「明箏手中之書,蕭公子可看過?」

「在路上,拜明姑娘所賜,翻了幾頁。」蕭天也不迴避柳眉之逼人的目光,直視着他回答道。

柳眉之一愣,沒想到蕭天根本不迴避,難道他也知道此書?不過如今大街小巷有誰不知道這本奇書呢?

聽到走廊里傳來喧嘩之聲,柳眉之回頭看了眼几案上計時的沙漏,再過半個時辰便到正午,在此處說話多有不便,就想到一個去處,便說道:「蕭公子,可否與我們一起前去上仙閣一敘?」

「蕭天願隨同前往。」蕭天起身一揖道。

柳眉之徑直走進套間,把書放進密室。出門碰見雲,見他神態有異,問道:「何事驚慌?」

「公子,我……我想請假出門一趟,不知可好?」雲小心地問道。

柳眉之看了他一眼,想到自己這會子也不在,便揮揮手道:「快去快回。」

雲高興地鞠了個躬,便跑了出去。

柳眉之對蕭天和明箏道:「我換上出門的衣服就走,你們稍候。」雲輕悄無聲息地走過來,服侍柳眉之換衣服,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套間。

明箏不耐煩地嘟囔著:「怎麼出個門比女人還麻煩。」

足足等了有一炷香的工夫,柳眉之從套間走出來,只驚得明箏蹦了起來,蕭天更是嘴裏一口熱茶沒噙住,全噴了出來。

只見一個婀娜艷麗的女子拖着淡青色長裙迤邐而出,飛仙髮髻高綰,簪了一支翠玉圓簪,眉心一點硃砂痣,竟然妙趣橫生,媚不可擋。柳眉之無視兩人無比驚訝的目光,高昂着頭平淡地道:「以後會習慣的,走吧……」

長春院往西,過一個巷口,就是京城最有名的茶樓上仙閣。只因地理位置優越,進京的外地商賈、述職的地方官員、城裏的豪門貴戚、翰林的墨客學士,再加上街面上遊手好閒、一心攀龍附鳳的市井之人,小小一個上仙閣,彙集了京城裏三教九流。這些人閑來都喜歡坐茶樓,一杯香茶過肚,竟應了那句俗語: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原先的上仙閣只是兩間門面的酒肆,後來被現在的掌柜李漠帆盤下后,才改成茶樓。一年後又加蓋了兩間,又起了一層樓,盤下周圍兩個織染坊,圈起一個後院,才有了如今的規模。原本後院留着給自己人居住,後來因為茶樓名聲漸大,一些外地商賈喝完茶不願走,就在後院住下。一番修整后,上仙閣的樓上和後院就改成客棧,又從蘇州請來精於風水構造的園藝師精修了院子,不僅引來一池碧水,假山竹園、亭台樓閣,一應俱全。有墨客留園一宿后,在牆上題字:高雅舒朗,茶香月明。

此後「茶香月明」成了上仙閣的名帖。賓客經常慕名而來,日日滿座,一過午後基本已座無虛席。上仙閣的茶品也極講究,有自己的窨制坊,獨門秘方製作而成的茉莉小葉花茶是上仙閣的招牌。此外,還有為嗜好紅茶的客人備的滇紅,為南方客人備的安溪鐵觀音和銀針白毫。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陽光穿過雕花格窗,明晃晃地刺人眼。大堂上賓客已滿,喝茶聊天好不熱鬧。臨街靠窗一張不起眼的桌子前,坐着林棲和盤陽。他倆均穿着跑堂夥計的短衣,腰間扎著皺巴巴的腰帶,顯得有些局促。

林棲皺着眉頭,一臉不悅地看着窗外發獃;盤陽卻是滿臉喜色,也不知從哪裏整來的一身衣衫,幾乎被撐得要爆開了,他全然不顧,樂呵呵地蹺著二郎腿,眼睛瞟著街面,看見什麼稀罕事物就興奮地吹口哨。

「啪」一聲,林棲大掌拍到桌上,喝了一聲:「閉嘴。」

盤陽被震得一閉眼,收起二郎腿:「你有氣沖李漠帆,你沖我算哪般?」

「那個走鏢的,神氣什麼,再來尋事,我就把他的店給掀了。」林棲怒道。

「人家也沒怎麼你呀,無非讓你抹抹桌子,掃個地,別忘了,這可是你主人的交代,你做夥計想不幹活,哪有這麼好的事?」盤陽抿嘴偷笑,抬頭看見從樓梯走下來的李掌柜,便敲邊鼓道:「唉,說曹操曹操到,不想干直接說去呀。」

李漠帆從賬房先生處查看了這幾日的流水后,方走下樓,遠遠就看見林棲和盤陽坐在窗前偷懶,不禁眉頭緊皺,心裏窩了一團火。對於幫主的這兩個隨從,他已是耗盡了最後的耐心,要不是看在蕭天的面子上,他才不會對他們如此客氣。

四年前一次走鏢途中,他遇劫匪失了鏢。興龍幫走鏢有一句口號:人在鏢在。這次跟頭跌得太慘,為了挽回面子,他和幫里鏢師千里追擊,但是對手是鏢主的死敵,盯着這趟鏢已半年有餘,死磕的結果就是死傷慘重,他也身負重傷,當時已萬念俱灰,就在生死關頭他被一個人所救,這個人就是蕭天。

他在昏迷后被蕭天帶回檀谷峪,後跟蕭天在檀谷峪住了三個月,療好了傷。在這期間聽說幫里弟兄死的死、散的散,便無臉面再回山東,蕭天見他是個漢子,有意扶持他,便資助他讓他來京城,於是李漠帆按照蕭天的意思盤下了上仙閣。

後來,李漠帆在京城紮下根后,便派人捎話給失散的弟兄,幾年下來,他周圍又聚起一眾幫里兄弟。有一年他率幫眾請蕭天做幫主,蕭天知他心意但並未首肯。但是,李漠帆並不死心,他召集幫眾和一些有頭臉的幫派當家人,點燭上香,歃血立盟,自拜成事,蕭天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成了興龍幫幫主。

李漠帆知道蕭天已進京,就是不知道為何到此時都不露面,而是讓他的兩個隨從在這裏當起了夥計。他也從盤陽的口中知道了此次行動失敗,刺殺王振不成,反而被寧騎城的錦衣衛追殺,暴露了行跡。聽聞蕭天也受了箭傷,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了,他急於見到幫主,對林棲和盤陽的刁難和傲慢只能置之不理。他匆匆走到他倆的座位前,拉一把椅子坐下,問道:「你倆給我句實話,我們幫主到底在哪兒?」

「不知道!」林棲冷著臉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

「你的主子在哪兒你不知道,你這個奴才怎麼當的?」李漠帆故意拿話兒刺他。林棲的底細他有所耳聞,當年在檀谷峪療傷時,就聽說林棲犯了族規。林棲看上一個叫花蕊的少女,但女子已有婚約,半年後將完婚。林棲痴迷於花蕊,兩人約好私奔,在出逃的途中,被花蕊的家人攔截,花蕊無顏見親人,竟然跳湖自盡了。林棲被花蕊家人綁回去,按族規林棲要被「掛崖」。「掛崖」是狐族處罰重罪的一種刑罰,檀谷峪有一處山崖高懸于山谷之上,掛到崖上,不被野獸吞吃也會被天上的蒼鷹叼食,所掛之人的肉身一寸寸被叼走,情狀之慘烈聞所未聞,所以狐族人處處循規蹈矩,僭越之人少之又少。就在林棲要「掛崖」時,蕭天親去老狐王處作保。族中還有一條族規,若有身份的族人前來作保,可免「掛崖」,但終身成為此族人的奴隸,沒有人身自由,一生都要服從作保人。林棲被蕭天保住一條命,就這樣成為蕭天的奴隸。

此時,林棲比他還不耐煩:「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

李漠帆伸手指著林棲,氣得直叫:「你……你說說……你……」

「唉,李掌柜,你也別生氣,你與林棲鬥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盤陽笑嘻嘻地勸解,「你還不知道嗎?他主子給你們做幫主,他氣死了。」盤陽又回頭看林棲,故意拿話氣他:「林棲,照我說,你主子給他們做幫主挺好,咱們狐族也不少他一個,再選個狐山君王不得了。」

林棲白了他一眼,狠狠地道:「狐山君王只能是我主人。」

盤陽指着他笑着對李漠帆道:「上趕着要做人家的奴,誰也攔不住他。」

李漠帆撲哧笑了:「林棲,你這個奴,比你主子氣性還大,我就問問你主人,我想見他——」

突然,李漠帆話說到一半臉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盤陽一看李掌柜的樣子,不再跟林棲開玩笑,也急忙轉過身望向窗外。

窗外走過來的三個人,不僅吸引了他們的目光,也吸引了大堂上不少人的目光。才子佳人的身影,到哪裏都能引人駐足觀望。只見過來的三人,白袍青裙,珠簪玉佩,明珠生輝,美玉熒光,既清雅不俗又明艷動人。眾人不禁唏噓不已,感嘆世間果真有傾城之姿容。

李漠帆一眼就認出三人中的蕭天,興奮得剛站起身,就被林棲一掌按到座位上,他皺着眉頭壓低聲音道:「別動,主人交代不準去見他。」

李漠帆氣呼呼地試圖站起來,試了兩次都不行,他知道自己不是林棲的對手,便妥協地沖林棲點點頭道:「好,聽你的行了吧。」林棲卻緊皺眉頭,盯着蕭天同一男一女有說有笑走過來,滿臉不悅。

盤陽早溜了,他從一個夥計肩上拽下一個白汗巾搭到肩上,一邊走一邊吆喝:「這位客官,這邊請了您嘞。」李漠帆直搖頭,這兩個活寶,一個倔得像頭牛,一個滑得像條泥鰍。

這時,三人走進來。明箏在前,柳眉之和蕭天在後,大堂里的男人都不由自主盯着柳眉之看。柳眉之著女裝的樣子嫵媚嬌艷,太容易引得一些浮浪之人的遐想了。

明箏一坐下就忍不住要笑出來,她望着蕭天一臉淡定的樣子,不知他哪來這麼好的定力,身邊兩人,一人女扮男裝,一人男扮女裝,而他竟能視而不見,坦然處之。

夥計給他們三人斟上茶,明箏叫着要吃東西,她一路走來早把府上吃的那點東西消化掉了。柳眉之含笑看着明箏,細聲細氣地說道:「明箏妹妹,這家店裏有精美的點心,你讓夥計帶你去選一選。」

明箏一走開,柳眉之就直視蕭天,直截了當地問道:「剛才聽蕭公子說起一本書,難道蕭公子對此書有頗多了解?」

「那本書天下誰人不知?」蕭天平靜地看着柳眉之,當真有些迷惑了,這樣一個文弱的被賣入樂坊的人,是如何從那個大魔頭寧騎城手中奪走這本書的呢?看來他必須要他知道此書的危害,想到此,蕭天緩緩說道:「我一個兄弟是江湖中人,曾對我提起此書,由於書中錄有不少幫派機密,一些隱於民間的寶物也在其間,因此被人利用攪起血雨腥風,眾幫派提起此書恨之入骨,難道柳公子在長春院沒有聽聞嗎?」

柳眉之聞聽,面色煞白,強穩住心神,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道:「有……有所耳聞。」

「難道柳公子敢接這燙手的山芋?」蕭天索性一語道破。

「那依蕭公子的意該如何處置呀?」柳眉之穩住心神往下問道。

「照我看,最好的處置就是讓它永遠消失,一把火化為灰,一了百了。讓它永遠成為一個傳說,總比出現在世上攪動風浪的好,柳公子你說可好?」蕭天看着柳眉之風輕雲淡地一笑道。

柳眉之臉色一凜:「燒毀?虧你想得出來!也許有人可不這麼想。」柳眉之眉頭一挑,眼神直逼蕭天厲聲道,「你可不像是一個落魄書生,你到底是何人?」

「書生蕭天是也。」蕭天不急不躁地回道。

「蕭公子,我可以資助你銀兩,請你離開宅邸,可好?」

蕭天一愣,心想柳眉之請他來果然不單單是喝茶,他要攆他走,他該說的也都說完了,如果他不聽勸告,下一步就動手,這也是先禮後兵。想到這兒,蕭天做出惶恐狀問道:「公子何出此言?」

「明箏年幼無知,我作為哥哥又不能近身照顧,你對明箏是何居心,我不想深究,只想你離開府邸,你春闈所需銀兩,我會盡數奉上。」柳眉之左右看看,飛快地說完。

蕭天眉頭一皺,冷冷望着柳眉之,半晌沒有出聲。

「蕭公子,」柳眉之又出言解釋道,「雖說我如今身在樂坊,身份低微,但我卻是賣藝不賣身,銀兩來得乾淨,公子盡可放心。」

「柳公子,」蕭天緩和了一下語氣,淡淡地說道,「你誤會了,我感念明箏姑娘救命之恩,怎會對她心有所圖。如果明箏姑娘開口讓我離開,我會立刻照辦,此言休要再提。」

這時,明箏輕快地走過來,身後跟着的夥計端著一大盤她精心挑選的點心。「喂,」明箏看兩人臉色有異,便咋咋呼呼地問道,「你們倆鬼鬼祟祟地嘀咕什麼呢?」

柳眉之和蕭天立刻恢復常態,神態自若地端起茶盞。蕭天眼角的餘光看見遠處李漠帆突然伸手拍著腦門(這是興龍幫的一個暗語,意思是強敵臨門),蕭天端著茶盞的手一僵,急忙環視四周,眼睛盯住門口。

從大門走進來兩個衣飾華貴的富家公子,兩人腰間都佩著劍。夥計一看來人氣宇不凡,哪敢怠慢,急忙跑上前招呼著往裏面引。

「大人,上頭跟催命似的,你還有這閑情雅興跑這裏躲清閑?」說話的正是錦衣衛千戶高健,他跟在寧騎城身後走進上仙閣。

「你懂什麼,這可是個好去處,我經常來。」寧騎城昂首挺胸往裏面走。

李漠帆迎著寧騎城走過來,先施一禮道:「大人,你來了,裏面請。」

寧騎城目光越過他,直接掃向大堂,徑直往裏面走。他們從蕭天身邊走過,寧騎城一眼便看到了明箏。

明箏見來人如此無禮,剛要發作,忽覺眼前之人很是眼熟,細看竟是那個錦衣衛頭目,不覺蹙起眉頭,暗叫倒霉,怎麼在哪兒都能遇到他,原本一片大好的心情,瞬間跌進冰窟。但想到此時自己的裝扮,便心存僥倖,只顧低下頭吃喝,任他看去。寧騎城雙眸一閃,唇邊漾起一絲淺笑,悠然而過。

蕭天也沒想到會在此處再次遇到寧騎城這個死對頭,但也不足為怪,上仙閣本就是一個三教九流彙集之地。好在他以前一直以假面示人,寧騎城在全城的大街小巷張貼海捕文書抓捕他,可並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只有蒲源見過,如今這個內奸已除,他此刻是安全的。想到此,他坦然自若地端起茶盞,啜飲一口香茶,看着街景。

柳眉之卻沒有蕭天平靜,他瞥了眼寧騎城身後的高健,突感一陣尷尬。高健似乎沒有認出他,徑直走到一旁的桌前坐下。高健是長春院的常客,他雖身居要職,但為人謙和、淡泊名利,把柳眉之當知己,一起唱曲撫琴,兩人相處甚是愜意。柳眉之不想讓高健看見他著女裝的樣子,怕他日後輕視自己。

柳眉之的窘態沒有逃過蕭天的眼,他好奇地問道:「你認識他們?」柳眉之急忙壓低聲音道:「此二人乃錦衣衛,你我說話需小心。」

高健剛落座,就聽見寧騎城陰陽怪氣地道:「你那位長春院的知己也在呢。」

高健一聽,支起脖子左右張望着:「哪兒呢?」

寧騎城一聲輕笑,道:「今兒是什麼日子,怎麼凈遇故人?」

「還有誰?」

「可還記得回京路上那個與狼搏鬥的小丫頭?她也在。」寧騎城輕描淡寫地說道。

「哪兒呢?」高健有些興奮地站起身,在賓客中尋找。這一望,他沒有找到那個與狼搏鬥的小丫頭,卻在後面不起眼的角落,瞧見兩人,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他沒敢在寧騎城面前說出那兩個人是誰。

在角落靠牆的一張方桌前,兵部右侍郎于謙一身員外郎的裝扮和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男人相談正歡。高健坐下想了半天,感覺那個人甚是眼熟。

寧騎城看高健皺眉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由搖頭苦笑。高健跟隨自己已非一日,武功高強沒的說,只是一條,太過厚道,有些迂腐,老實得過了頭。以他這種資質能待在錦衣衛實屬不易,要不是祖上餘蔭,誰也不敢動他,他早就被踢出錦衣衛了。

高健的父親是軍中老人,原遼東總兵的副將,戰死沙場后,埋骨遼東,因此在朝中口碑甚好。高健一身傲骨,仗着父親的榮光在朝中獨來獨往,誰也不放在眼裏,唯獨對寧騎城很是服氣。寧騎城也很喜歡高健的脾氣,跟他待在一起,很是舒心,於是一來二去,兩人便形影不離了。

寧騎城看高健還沒找出來,有些不耐煩了:「還沒看出來?」

高健茫然地抬頭,突然想起來與于謙對坐之人的身份,是刑部侍郎趙源傑。在年關時,有一次他當值帶衛隊,與早朝時的趙源傑交臂而過,兩人有過簡短的寒暄。高健見寧騎城詢問,只裝作不知,心裏卻想着應該給於謙兄長提個醒,讓他們快些離開。此時朝中嚴令禁止朝臣私會,不然有結黨之嫌。

此時與高健有着相同心思的還有李漠帆。自寧騎城走進茶樓那一刻起,李漠帆的心始終提在嗓子眼兒,他已幾次向蕭天發暗號,讓他們離開茶樓,但是蕭天根本不為所動,神色安然地啜茶,看也不看他,急得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與明箏相鄰的一張桌前,坐着四五個商賈模樣的中年人,聽口音以外地人居多,此時幾人正海闊天空地侃侃而談。

「聽說了嗎?近日宮裏要選秀了。」

「怪不得這些天婚嫁的多起來,光我這幾日都吃了兩次喜宴了……」

「選秀不算啥,今年的會試才有看頭,聽說皇上要親臨貢院呢……」

「嗨,有比這還要有看頭的事,今日京城發生的事聽說了嗎?狐王令聽說了嗎?王振被刺殺了……」

「那個不可一世的大太監王振死了?」

「噓——」一個微胖的商人急忙打斷那人的話道,「不想活了,沒看見東廠番子們挨家挨戶搜嗎?說點別的。」

「諸位,說到奇事,你們聽說過天下奇書《天門山錄》嗎?」

「我倒是聽說過,」旁邊桌上一個鄉紳模樣的男人回過頭,參與到他們的談論中,「得此書者,不是陞官就是發財。」

「何以見得?」眾人問道。

「此書就是一個藏寶圖,聽說錦衣衛里有一愣頭小伙姓寧,憑此書,半年之內,搜盡天下寶物,一年之間就由一個百戶升至指揮使,由此聲震江湖……」

四周座上的人聞言紛紛回頭,眾人議論紛紛,大家論起「天下奇書」一個個頭頭是道。

明箏呵呵笑了兩聲,高聲接了一句:「這叫什麼『天下奇書』,我曾讀過一本書,那才叫天下奇書,比你們所說的什麼《天門山錄》、什麼藏寶圖要有趣多了。」

此言一出,立刻吸引眾人目光,大家盯着這個清俊的小少爺,催着他講下去。

桌前的柳眉之容顏失色,蕭天也沉不住氣了,頻頻向明箏使眼色。

明箏此時談興正濃,哪裏管得住自己的嘴,侃侃而談道:「我看的是本遊記,攬盡大明境內名山、名寺、幫派、部族,上至山川地貌、風土人情,下至幫派秘術、令牌標誌,無不面面俱到,淋漓盡致,不厭其詳,故事好看又有趣,真乃一本奇書也。」

明箏話未說完,柳眉之已是坐不住,他站起身以阿姐的口氣訓示道:「明箏,別沒有規矩,快坐下。」

「這位小公子,」那位鄉紳忙問道,「請教此書的書目,讓老夫也尋來一睹為快。」

蕭天一抬眼,發現一旁的寧騎城雙眉緊鎖、目露寒光盯着明箏。蕭天有心喝住明箏,但是明箏這番話就像是箭已離弦,斷無回弓之理。只怕是瞞不住了,此書從寧騎城手中遺失,他一聽就明白明箏所說的遊記其實就是《天門山錄》。一想到此,蕭天渾身上下寒意陣陣,而此時茶樓的其他角落,也瀰漫着濃濃的肅殺之氣。

真不該來這個地方。蕭天向柳眉之使眼色,柳眉之當即明白,此時兩人難得達成默契,一起起身,左右夾着明箏就往外走。

剛走了兩步,又出了亂子。

左邊相鄰的桌子,坐着四個蒙古商人打扮的男人,其間他們只顧大碗喝茶,不時哼幾聲草原小調。其中一個一臉虯髯、身材剽悍的年輕男子一直向這裏瞟個不停。當時,蕭天只顧與柳眉之談話,後來又操心明箏,把這邊幾個蒙古人忽略了,直到此時虯髯男子突然攔住他們的去路。

蕭天望着他亂糟糟的鬍鬚和滿頭的小辮子,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在哪裏見過。虯髯男子直接走到柳眉之面前,一臉驚艷的表情,搭訕道:「請問姑娘芳名?家住哪裏?」柳眉之一聽此話,先是鬆了口氣,然後一甩長袖,一臉不屑地拉着明箏徑直往前走。

虯髯男子又擋到身前,眼露淫光道:「姑娘,不忙着走。」

「讓開!」明箏大喝一聲,她可不把什麼蒙古人放在眼裏。

「哪來的野小子。」另一個藍袍蒙古人湊上前攔住明箏。

「請問姑娘芳名?」虯髯男子依然糾纏柳眉之。

明箏見他如此無禮,哪還能平息心中怒火,繞開藍袍之人上前就與虯髯男子動起手來。明箏一拳直擊虯髯男子的面門,虯髯男子見一個小童竟跟他動手,也氣得七竅生煙,兩人一來二往拆了十幾招。藍袍蒙古人在那邊與柳眉之也比畫起來……

四周的茶客也不驚慌,該喝茶喝茶,皆是走南闖北之人,誰沒見過幾次血光,大家津津有味地在一旁觀看,還不時為一方叫好。

這邊的動靜終於驚動了李漠帆和林棲,林棲拉住正打瞌睡的盤陽,他們跑到近前卻不敢出手,蕭天向他們使眼色,不可參與。

此時,蕭天有意保護明箏,卻不便明著出手,他知道周圍多少雙眼睛盯着呢,尤其是那位一直坐着不動的寧指揮使。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明箏和蒙古人又過了十幾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位小公子漸漸不敵,蕭天藏在明箏身後出了幾次暗招和偏招后,發覺不行,他不能讓蒙古人傷了明箏,就一步插到兩人中間,想藉此拉開。但虯髯男子偏要在此露一手不可,一掌擊到蕭天肩頭,蕭天不敢發力,只好硬生生接了一掌,好在虯髯男子並未使出全力,只使了三分力,蕭天借勢摔了出去,壓到藍袍人身上,解了柳眉之的圍。

明箏看見蕭天中掌,急忙拉住他護到自己身後,叫道:「蕭大哥,躲我後面。」

此話讓圍在旁邊的李漠帆和林棲聽見,兩人不由面面相覷。既然蕭天不允許他們暴露身份,兩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瞅著,不過這種熱鬧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看到的。

盤陽湊到兩人中間,沖李漠帆做了個鬼臉,道:「看來,你們幫主有靠山了。」

林棲怒不可遏地一拉劍柄,瞪着盤陽。盤陽急忙捂住嘴巴,嬉笑道:「算我沒說。」

正在此膠着之時,一個嘶啞的嗓音從天而降:「這是鬧的哪出呀?」東廠檔頭孫啟遠出現在大堂上。

「和古瑞,你不是去虎口坡送馬了嗎?何時回來的?」孫啟遠認出虯髯男子,「你不待在馬市好好賣馬,跑這裏欺負一個小公子?」

蕭天聽孫啟遠這麼一說,這才想起來,此人正是在虎口坡襲擊他的幾個蒙古人之一。這人應該與寧騎城相熟,但剛才他們表面卻形同陌路,蕭天緊皺起眉頭。

和古瑞向孫啟遠一抱拳,道:「孫檔頭,誤會,我與這位公子在切磋武藝,貴國不是向來崇武嗎?哈哈……」和古瑞說着向身後幾個人一揮手,匆匆溜出去。

這時,挨着窗坐的幾個茶客,突然指著窗外:「哎,看呀,哪來那麼大的黑煙呀。」「着火了,那邊……哎呀!是長春院。」

柳眉之急忙看過去,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不好,快走!」

蕭天和明箏驚慌地對視一眼,跟着柳眉之跑了出去。

走在街上,就聞到一股刺鼻的焦煳味。

柳眉之心裏越發忐忑,也顧不上儀態了,拽著裙裾,大步向前跑,蕭天和明箏緊隨其後。一些街坊也聞聲跑出來,一時間長春院外面圍了很多人。

但奇怪的是,蕭天和明箏跑到跟前一看,長春院紅木雕花大門完好無損,他們正發愣,柳眉之一聲驚叫,手指著左邊,臉上的肌肉一陣顫抖,蕭天和明箏順着柳眉之手指方向看,這才發現,是二樓樓尾着火了,一股股濃煙直接被西北風吹到街面上,遠遠看見樓上有人影在晃動。

「那……那……正是我的房間……」柳眉之氣急語塞。

蕭天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場火燒得蹊蹺。

柳眉之二話不說轉身向一旁側門跑去,明箏和蕭天急忙跟上,三人從不起眼的側門跑上二樓。樓上一片混亂,樓里的僕役來回奔跑着端水盆滅火,樓道里的濃煙跑不出去,熏得人睜不開眼睛。柳眉之顧不上這些,心急如焚地向冒着黑煙的地方衝去,被蕭天從後面一把抱住。

「柳公子,你冷靜點,火未撲滅,不能進去。」

「放手,讓我過去!」

「過去是送死。」

「書……我的書……」柳眉之憋了半天,終於說出心中癥結,與此同時柳眉之回過頭,眼露寒光盯着蕭天,惡狠狠地拋出一句,「如今真如你所願了,《天門山錄》就這麼毀在我手裏了。」柳眉之忍不住心痛不已。

「你說什麼?」明箏吃了一驚,「宵石哥哥,你說那本書是——」

「不錯,就是《天門山錄》。」柳眉之蹙眉嘆息,「我要是知道它在京城一露面就遭此變故,還不如讓你拿着待在山西不回來的好。」

明箏眼露怒火向前一步,眼睛直盯着柳眉之,一種被欺騙的複雜情緒襲上心頭:「宵石哥哥,你為何要瞞着我?原來此書就是《天門山錄》。」

柳眉之處在一片混亂中,情緒也有些失控,他叫道:「明箏,不告訴你是為你好,你可知這世道的兇險,人心之叵測。」柳眉之說完怒視着蕭天,一把推開他,向濃煙中跑過去。

蕭天知道他與柳眉之之間的梁子算是結下了,柳眉之肯定會第一個懷疑到他,剛剛在上仙閣他還向他建議燒毀此書,結果話音未落,這邊就燒了起來。

蕭天看明箏噘著嘴還在氣頭上,便走過去說道:「你宵石哥哥說得不錯,不告訴你真是為你好。」

「什麼為我好,剛剛我……」想到在上仙閣自己不知輕重地亂說一氣,明箏後悔得直拽頭髮。這時,她看見柳眉之衝進火場,顧不上其他,跟着往裏跑。蕭天看明箏跑進去,也急忙跟上去。

二樓尾部的幾間房明火已基本撲滅,只是還冒着濃煙,一些僕役收拾起盆罐嘆息著往外走。幾間房損毀嚴重,一片焦黑滿地狼藉。柳眉之躲著往下掉落的灰燼往裏面走,越往裏過火的痕迹越嚴重,他直接走到密室的外面,密室門已坍塌,一應傢具器皿全都變成焦炭。柳眉之蹙眉,閉上眼睛,神情沮喪至極。

房間有些地方還冒着火星,在一片濃煙之中,一個瘦小的身影拽著一條已被熏成黑色的濕漉漉的褥子,仍然拚命地四處扑打。明箏眼尖,一下認出是柳眉之的書童雲輕。

「雲輕,雲輕……」明箏在外面大聲喊他,但那個身影沒有反應,依然忘我地扑打僅剩的幾星火苗。

「他聽不見。」蕭天說道,他幾步跑到那孩子身後,雙手提着他的衣領把他拽到外面。

蕭天和明箏看着雲輕的模樣,心下十分不忍,既心疼又感動。只見雲輕的臉上,除了眼白全是黑灰,身上的白袍也被煙火烤灼成一縷縷黑色碎片。雲輕一看見柳眉之,撲通一聲跪下去,渾身一陣顫抖。

柳眉之鐵青著臉,他絲毫不為雲輕奮力撲火所動,而幾乎把所有怒氣都發泄到了他身上:「是誰?是誰?如何起的火?」柳眉之氣得已忘記了他是個啞巴。

雲輕瑟縮著跪在地上,使勁地搖頭,眼淚順着臉頰流出兩道白。

「宵石哥哥,他是個啞巴,你別難為他了,還是問其他人吧。」明箏說着,急忙扶起雲輕,把他拉到一邊,用袖子幫他擦去臉上的淚水,然後拉着他走出去。

「柳公子,你還是暫息雷霆之怒,事已至此,明擺着這火就是沖着那本書而來,還是早做打算為好。」蕭天走到柳眉之面前說道。

柳眉之後退了一步,冷眼看着蕭天,「此話怎講?」

「柳公子,」蕭天逼近一步,問道,「可否告訴我此書從何處所得?」

柳眉之灰心喪氣地嘆了口氣道:「既已如此,也不再相瞞,我是從別人手裏高價買來的。」他看着蕭天只肯說出這麼多。

蕭天略一沉思,道:「此人定是從寧騎城手裏盜來的,剛才在上仙閣,明箏姑娘口無遮攔說出此書的一些細節,如今你和明箏姑娘都已暴露在寧騎城眼皮底下,你有多大把握矇混過去?」

柳眉之啞口無言,一陣愣怔。

「如果錦衣衛和東廠盯住了你,你還能活命嗎?」蕭天進一步追問道。

「依蕭公子之意……?」

「迅速離開京城。」

「不,不……」柳眉之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此時他已從混亂中徹底恢復過來,「不行,我哪兒也不去,再說我們除了這裏也沒有地方可去。剛才明箏雖然說漏了嘴,但幸好她身着男裝,寧騎城再機警,也不會想到她是個女子,再說此書一毀,死無對證。」

蕭天皺起眉頭,他差點說出其實明箏與寧騎城有一面之緣,但是如果他說出虎口坡遇狼群之事,那他的身份也就暴露了,此時他不能冒這個險,只能儘力說服柳眉之,要他知道他們已身處險境。

這時,明箏拉着換了衣服的雲輕走過來,對兩人說道:「我從雲輕的手勢里,大概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事。」明箏學雲輕的手勢,雙手合十放在臉側,道,「先是有人下了迷藥,雲輕睡着,醒來時他已躺在走廊里,被前來撲火的僕役叫醒。」

明箏此話正好印證了蕭天的推測,看來這把火確實是沖着那本天下奇書而來,但是,是誰下的手?他又是如何得知的消息呢?柳眉之和蕭天幾乎同時想到這幾個問題,兩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

蕭天突然想到另一個書童,問道:「雲呢?」

「他請假看望親戚去了。」柳眉之說道。

這時,走廊里傳來喧嘩聲,很遠就聽見長春院坊主的公鴨嗓:「呦,孫檔頭,你這是作何?」原來孫啟遠緊跟着他們也來到了長春院。這位坊主原是宮裏一名太監,后犯了事被逐出宮,用以前在宮裏的積蓄開了個生藥鋪,結果賠多賺少,後來與一位青樓老鴇廝混上結為夫妻,在她的攛掇下開了長春院,不想竟然紅透了半個北京城,不僅掙了銀子,還結識了不少權貴,仗着這些人的護佑,一般人他都不放在眼裏,像孫啟遠這種街面上行走的東廠檔頭,他更不放在眼裏。

「薛坊主,何人縱火?」孫啟遠氣勢洶洶地問道,藉以掩蓋他此時興奮的心情。他早就對這個又奸又滑的老太監心存不滿,大把銀子賺著,卻從來沒有孝敬過他,好歹他也是東廠的人,今兒既然逮著這個機會,定讓老太監放點血。他手下眾番役也掩飾不住興奮,躍躍欲試地在樓中四處跑動。

「無人縱火。」薛坊主道,「僕役失手翻了火盆。」

「小小火盆能引燃幾間房子?」孫啟遠道,「這顯然是一件縱火大案,小的們,把嫌犯帶回府衙。」

一眾番子把明箏、蕭天、柳眉之和雲輕團團圍了起來。

薛坊主一看孫啟遠這小子這次是來真的了,也傻了眼,忙扯著公鴨嗓子套近乎,不再稱呼檔頭而是改稱了大人,「孫大人,大人呀,誤會,誤會呀……快,你們愣著幹嗎,快給孫大人搬一張椅子歇歇腳。」薛坊主對手下跟班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刻向後院跑去,另兩個跟班忙着搬來椅子讓孫啟遠坐下。

「孫大人,」薛坊主看見孫啟遠坐下,忙指著被綁的人說道,「大人,這兩人真是我樂坊的人,那兩人——」薛坊主瞅瞅蕭天和明箏,也看不出什麼來頭,只好都應承下來,「是……是客人。」

「我不是客人,」明箏用力掙脫兩邊番子的束縛,直來直去地懟了過去,「我是來見哥哥的,這位是我蕭大哥,他是陪我來的。」

薛坊主聽明箏嗓音,已辨認出她是女子,心裏一陣打鼓。孫啟遠也看出來了:「你好好一個女子,非要打扮成男子?你說誰是你哥哥?」

「他。」明箏一指柳眉之。

「他?」孫啟遠圍着柳眉之轉了一圈,故意誇張地拉拉他身上的青色襦裙。

柳眉之淡然道:「我外出穿女裝,這裏人都知道。」

「哼!」孫啟遠指指明箏,又指指柳眉之,怒道:「你們這對狗男女。」

「你把嘴巴放乾淨點。」明箏聽見此番齷齪的言辭,氣不打一處來。

「呸!還敢在這裏跟我嚷嚷,我帶你們回衙門,判你們個有傷風化罪,看你還敢嘴硬。」

明箏正要接着理論,被一旁的蕭天用眼神硬給頂了回去。

孫啟遠身邊一個番子,突然拉住孫啟遠一陣耳語。孫啟遠不耐煩地推開他,道:「大聲點,不知道我耳背嗎?」那個番子將孫啟遠拉到一邊,道:「爺,你看這個小丫頭貌美如花,可是個美人坯子,現在內廷選秀,如果把她獻給高公公,豈不賺個大大的人情。」

孫啟遠一聽,確實有這一茬事,他回頭凝視明箏,不由心花怒放。

這時,薛坊主的老鴇媳婦氣喘吁吁地跑上樓,整個樓板都跟着晃動。她一身艷麗的紅裙外套水藍的比甲,頭上插滿金釵玉簪,本來就已發福的身軀,卻要把衣裙往瘦里裁,滿身肥肉被拘進衣襟里,人未動肉先動,一步三顫地跑到近前嚷嚷着:「孫大爺,失敬失敬。」她笑眯眯地說着,伸出肥大的手一把抓住孫啟遠的小細胳膊,從懷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

孫啟遠一見,喜上眉梢,掂分量少說也有五十兩銀子,心想這樣也好,大家都省事。孫啟遠把荷包藏進袖裏,道:「既然薛坊主說此火是僕役打翻火盆引起的,本衙門也就不再追究了,但是,這幾個人得說清楚。」

「好說,好說,」老鴇嬌滴滴地指著柳眉之,「這位是咱們樂坊的頭牌柳眉之,這小童是他的書童雲輕,這位……」老鴇盯着明箏,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這麼俊俏的小公子。

「我來說吧。」柳眉之對孫啟遠訕訕賠笑道,「這是我表妹和她的朋友,今兒個專門來看我,我就領他們到上仙閣一聚,看到這邊起火,我們就一起跑回來了。」

「如此說來,是很清楚了。」孫啟遠眼神一閃,盯着明箏道,「敢問這位姑娘住在哪條街巷,我好差人核查。」

「還要核查?」柳眉之皺起眉頭。

明箏和蕭天相視一愣,他們誰也沒記住宅子的門牌號。

「蓮塘巷,十號。」柳眉之說了一句。

「好,這不結了。」孫啟遠滿意地點點頭,與身旁番子交換了個眼色,那個番子皮笑肉不笑地轉回身,「小的們,撤!」

一聲令下,十幾個番子跟着孫啟遠退出去。

老鴇看孫啟遠一行人走遠,跳着腳罵起來:「狗奴才,仗勢欺人,欺負到老娘頭上了……」罵了片刻,老鴇轉回身,一臉可憐狀地走到柳眉之面前,數落道,「柳公子呀,你也看到了,你們闖下的禍,可使的是我的銀子,足足五十兩呀……」

「嬤嬤放心,盡可記在我賬上。」柳眉之冷冷說道。

老鴇一聽此言,立刻展眉歡笑道:「還是柳公子識大體,我這就吩咐人給你另收拾上房,還要差人來維修這幾間燒毀的房子,不瞞你說,如今這市面上什麼東西都可勁漲,這維修的銀子恐怕也要讓公子分攤一些。」

「盡可記在我的賬上。」柳眉之打斷她的話,「嬤嬤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老鴇滿心歡喜地挽著薛坊主向外走去。

柳眉之望着兩人的背影,悵然地垂下頭。

「宵石哥哥,你別難過了。」明箏此時真切地看到了柳眉之的處境,心裏既心疼又氣憤,她上前拉住柳眉之的手,故作歡快地說道,「宵石哥哥,我這就回去,保證幾天內把燒毀的《天門山錄》默寫出來,送給你,可好?」

明箏此言一出,着實把蕭天和柳眉之嚇住了,兩人左右查看,所幸身邊只有啞巴雲輕,其他人都已離去。

「明箏妹妹,」柳眉之又驚又喜地問道,「你果真記下了全書?」

「宵石哥哥,這對我來說有何難處?」明箏一笑道。

蕭天聽到一聲輕微的響聲,他警惕地四處張望,忽見堆滿雜物的角落一個從火場搶出來的椅子在晃動,他一步踏到近前,雜物堆里什麼也沒有,有風從走廊的木格高窗刮過來。蕭天退回到明箏跟前,他看着這兄妹倆,說道:「此書既已毀,或許是天意,」蕭天看着明箏,「還是不要讓它再現了。」

「這是我們兄妹的事,你一個外人最好不要插言。」柳眉之此時已把蕭天當成眼中釘,他不快地說道,「我給你提的建議,你考慮一下。」

蕭天沒有答話,而是轉身看着明箏道:「明箏,咱們該回去了,老夫人再三叮囑要我們早點回去。」

明箏也看出柳眉之和蕭天之間齟齬漸深,也想讓兩人分開,便點頭道:「若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咱們已經出來一天了,是該回去了。」

這次柳眉之並沒有阻止,但也沒有告辭,而是氣哼哼轉身去了別處。望着他的背影,明箏嘆口氣,如今的李宵石已非昔日陪她讀書時的李宵石了。

明箏和蕭天走出長春院,天已擦黑。

「蕭天,我宵石哥哥從小脾氣就古怪,你可不要介意啊。」明箏向蕭天解釋道。

「不會的。」蕭天笑道,「你宵石哥哥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只可惜生不逢時。」

「是呀,他吃了很多苦……」說着,明箏心酸地低下頭,下面的話咽到了肚裏。

蕭天的思緒早飛到了其他地方,想到那本《天門山錄》已燒毀,他本該輕鬆起來,殊不知身邊這位明箏姑娘竟然天賦異稟,過目不忘,能夠完全複述此書。這讓他如何放心脫身而去?

匆匆思略片刻,他決定暫時還不能離開李宅。

兩人路過上仙閣,蕭天叫住明箏道:「咱們出來一天,給老夫人捎點點心回去吧。」明箏覺得主意不錯,立刻答應,蕭天就跑進上仙閣。

上仙閣里依然賓客滿堂,蕭天徑直走到櫃枱前。「小二,包兩斤桃酥。」蕭天朗聲說道。林棲看見蕭天獨自一人走進來,立刻迎了上去,低聲問道:「主人,你何時回來?」

「我還暫時不能離開那家人,」蕭天低聲說道,「與翠微姑姑約好的時間我恐怕去不了,你和盤陽代替我去望月樓,見翠微姑姑,就說我已到京城,要她們按計劃行事。」

林棲點了點頭,把兩包點心打包好交給蕭天。

蕭天接過點心,迅速走出上仙閣。他提着點心走到明箏身邊,兩人沿着華燈初上的街市向李宅走去。

林棲目送蕭天走遠,便轉身去找盤陽。

盤陽正與賬房先生的女兒聊天,十分不情願地被林棲拽到一邊,但聽說要去望月樓,他眼珠子都差點瞪出眼眶,立刻跟着林棲跑了出去。

望月樓在西柳巷,和這裏只隔着一條街。

西柳巷是整個京師最繁華浮艷的地方,樂坊、青樓、酒肆、茶樓應有盡有。樓內歌舞昇平,燈火閃爍;樓外人潮如織,摩肩接踵。

一向性如沉冰的林棲,也被眼前的花紅柳綠晃花了眼。轉眼間身邊的盤陽不見了。雖然平日就知盤陽好玩,但今日身負使命不敢出差池,林棲折回身去找盤陽。在一個堂口,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和一個紫衣女子正拉着盤陽爭執不下。林棲一個箭步躥到跟前,掰開兩名女子的手,拽著盤陽就走。

「喂,小女子,我去去就回啊。」盤陽被拽著一隻手,仍伸長脖子回頭向兩名女子告別。

「干正事。」林棲怒氣沖沖地叫道。

「我正在干正事呀。」盤陽一臉無辜狀地叫道,「望月樓我已經打聽好了,你跟我走吧。」

越往裏走,街面越寬,兩邊的建築也越有氣勢。不時有四輪馬車駛過,更有錦衣綉袍的貴族公子華鞍駿馬打街上疾馳而過。

不遠,就看見望月樓的招牌,黑楠木匾額上,三個描金大字「望月樓」。樓有兩層,雕樑畫棟,甚是華麗。林棲也粗略地識幾個字,看了看牌匾,悶着頭就往裏走,被盤陽一把攔住。

「你不能換個臉色嗎?你這哪是逛窯子,你這是尋仇來了。」盤陽道,「笑一下,能死呀。」

「笑不出來。」林棲瞪着眼懟了回去。

「算了,你跟在我後面。」盤陽推開他,先走進大門。

門內立刻有兩位粉衣長裙的姑娘向他們行禮,盤陽笑眯眯地對其中一個圓臉姑娘說道:「有勞姑娘,請向翠微姑姑通稟一聲,她倆大侄子從檀谷峪瞧她來了。」盤陽有意加重「檀谷峪」三字的語氣,省了中間環節,只有狐族人才知道「檀谷峪」的分量。

圓臉姑娘臉色一凜,忙向兩人屈膝一福,便轉身離去。另一位姑娘請兩人到客座小坐,不一會兒有侍者端來茶水。盤陽端著茶盞四處張望,不住點頭,沒想到青樓也可以如此清雅高貴,這裏被翠微姑姑打理得真是井井有條。

一盞茶的工夫,那個圓臉姑娘從裏面急急走來,看見他倆屈膝一福道:「請兩位公子過正堂說話。」

林棲和盤陽跟着圓臉姑娘走進樓里,穿堂而過,沒想到後面竟是個院子。藉著清亮的月光可以看出院子不大,但亭台樓閣、水榭長廊佈局精巧別緻,煞費心思。他們跟着圓臉姑娘沿着描金畫棟的抄手游廊一路走來,一邊賞玩月下景緻,一邊聽着陣陣絲竹之聲。

林棲依然綳著臉,盤陽卻早已樂在其中了。

「翠微姑姑是誰?你可曾見過?」林棲終於憋不住問道。

「見過兩次。」盤陽壓低聲音道,「她是老狐王的親妹妹。」

林棲見盤陽如此說,便不好再問。盤陽在狐地是有官職的,在王府護衛軍里任副將,狐地沒有變成廢墟之前,盤陽可是神氣的大將軍,不像他被貶成為狐山君王的家奴,但是他卻一點也不後悔,成為狐山君王的家奴他不覺得丟人。

游廊的盡頭是三間正房,遠離前面的街市和望月樓的喧囂,幽靜又私密,像是自己人的居住地。圓臉姑娘走到中間正堂門口,遠遠向裏面回稟:「姑姑,客人來了。」

一個年輕的女子挑着一盞燈走出來,一揮手打發了圓臉姑娘,圓臉姑娘向年輕女子屈膝一禮,退了出去,轉身沿游廊走了。

「兩位族人,請進吧。」年輕姑娘向林棲和盤陽說道。

一個威嚴的聲音從屋裏傳過來:「夏木,你守在門口,沒我的允許,任何人不準進來。」

盤陽看了眼那姑娘,走進正堂,林棲緊跟其後。

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昂首挺胸派頭十足地站在他們面前,粉面高髻,衣飾華麗。雖然徐娘半老,但依然風韻猶存。盤陽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道:「參見姑姑。」

婦人盯着他倆,臉上毫無表情:「今日是初十,是我和狐山君王約見的日子,你們又是誰?狐山君王怎麼不來?」

在這種場合顯然盤陽要比林棲應對自如,盤陽道:「回稟姑姑,我是老狐王身邊護衛隊副將盤陽,他是狐山君王的隨從林棲,今日參見姑姑。」說着盤陽又躬身一禮,「狐山君王一時脫不開身,讓我們代替他先來見你,他隨後來拜訪。」盤陽見翠微姑姑沒有反對的意思,就接着往下說道,「上次在虎口坡的行動失敗了,此次狐山君王潛入京城,正是要部署接下來的行動。」

「廢物!」翠微姑姑一掌擊到方桌上,頭上的金釵細軟跟着亂顫,「我付出那麼大代價得到的情報,讓你們阻擊王振車隊,這麼個事怎麼又搞砸了,又讓王振那老東西跑了!他狐山君王是不是不敢來見我了,派你們來應付我?什麼狗屁狐山君王,我可不認,老狐王越老越糊塗,把我狐族一脈託付給一個外人……」

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林棲,突然插口道:「那情報有誤,根本不是王振那老賊的車隊,而是錦衣衛的緹騎隊。這次行動咱們損失十幾個兄弟,我們倆和狐山君王都是死裏逃生。」

翠微姑姑聽林棲這麼一說,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她盯着這個黑不溜秋的瘦高個看了半天,突然說道:「你是林家銀飾鋪的小么兒黑子?」

林棲詫異地看着翠微姑姑,被人叫齣兒時小名,而且還是在這種境況下,不由不叫人納悶。

「當年,你才四五歲,如今你長得與你大哥簡直一模一樣。」翠微姑姑依稀記得當年在狐地與銀飾鋪長子的一段短暫的情緣,「也不知你的家人現如今還好嗎?」

「他們全都死於那場浩劫。」林棲乾巴巴地說道。

翠微姑姑深吸了口氣,長嘆一聲:「唉,當年我離開狐地,是奉王兄之命,來到京城,一是做耳目,二是籌措銀兩。沒想到與王兄一別,就是生死兩茫茫。」翠微姑姑徒自悲哀起來。

「姑姑,老狐王已仙逝,咱還是要從長計議呀。」盤陽安慰道,「老狐王臨終選擇了狐山君王作為新狐王,咱們也別無選擇,要相信他。」

「相信他?」翠微姑姑抹掉眼角的淚珠,「你們倆給我聽着,我以老狐王妹妹的身份命令你們,狐山君王若是救出青冥郡主也就算了,如若救不出,你們兩個必須除掉他,此人留不得。」

「這是為何?」林棲大驚。

「姑姑所言的意思是——」盤陽問道,「狐族豈容他人染指?」

「正是。青冥與狐山君王的婚事我本就不同意,是青冥那丫頭死活痴迷於他,」翠微姑姑一提起青冥,鼻頭就酸,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想想如今她身陷囹圄,就追悔道,「當年她與蒲長老的兒子蒲源青梅竹馬,早已訂婚,卻為了那個蕭公子逼着她父王退了婚,為此修行了兩年,如若不然早就為人母,哪還會被掠進宮。」

「別提蒲源,這個叛賊。」林棲怒道,「此次兵敗就是蒲源告的密,讓我們陷入包圍圈,腹背受敵,敗得這麼慘,他死有餘辜。」

「蒲源死了?」翠微姑姑一愣。

「姑姑,蒲源確實投敵了。」盤陽說道,「狐山君王發狐王令,蒲源已死在街頭。」

翠微姑姑恍然大悟道:「原來前陣子街上瘋傳的狐王令確有其事,我還以為是街巷奇談怪論呢。」翠微姑姑穩了穩神道,「如今滿大街的海捕文書,都寫的是狐族逆匪,我出門看在眼裏,心裏這個痛呀,咱狐族的千古奇冤何時才能昭雪呀,這樣的千斤重擔,他狐山君王能擔得起嗎?」

「按說青冥郡主和狐山君王只是拜祖訂了婚,卻不曾成婚。」盤陽尋思道,「可是咱們老狐王確實把他當女婿看了,還如此信任他,把狐王令交給他,按咱狐族族規,只有狐王才能拿狐王令。」

「盤陽,你什麼意思?」林棲怒喝一聲,上前一把抓住盤陽衣襟,喝道,「你個忘恩負義的傢伙,你忘了檀谷峪那次大戰,如果不是狐山君王力克群敵,救出老狐王,老狐王定被東廠的人碎屍萬段,他甚至沒來得及救出他父親,致使他父親被亂箭射死,難道這還不足以證明他對狐族的忠心嗎?」

「喂,你放開我,你要勒死我了。」盤陽求饒道,「我只是隨口一說,對狐山君王我當真也是佩服得很。」

「哼,能不能服眾,這要看他的本事。」翠微姑姑冷冷地說道,「別忘了,咱們都是狐人,而狐山君王他可是漢人,靠不靠得住,只有走着瞧。」

「姑姑說得不錯,但唯今之計就是要先救出青冥郡主,咱們就暫且按照狐山君王的指令行事。」盤陽兩邊討好地說道。

「哼!如果救不出青冥,就別怪我翠微不仗義,你們怕他,我可不怕他,到時他必死無疑。」翠微姑姑眉頭緊鎖發狠地說道。

「姑姑,你這裏都準備好了?」盤陽急忙轉移了話題,免得兩人再為狐山君王打起來。

「四名狐女早已聚齊,就等著狐山君王的指令了。」翠微姑姑明白他倆今天來見她的主要目的就是見四名狐女,便轉身向外走去,「隨我來。」

門外的女子挑着燈候在一旁,看見三人出來,急忙迎上來。翠微姑姑對兩人道:「這是夏木姑娘,是咱們族人,以後我不在,你們可以找她。」

夏木身材高挑,眉眼清秀,看着兩人莞爾一笑,然後走到前面挑着燈引路。

一行人沿着游廊原路返回,走過穿堂,進入望月樓。耳邊頓時飄進絲竹之聲,走廊里不時有三三兩兩結伴的客人,一些艷妝女子上前招呼,耳邊是迎來送往嬌艷的寒暄之詞……盤陽左顧右看,不覺又落下了。

林棲一回頭,見盤陽正拉着一個綠衣女子在說話,林棲一個箭步躥上前,拽住盤陽的衣領提起來就走。

「你鬆手呀,你嚇著人家姑娘了。」盤陽掰開林棲的手,不情願地跟了過來。

「到了。」翠微姑姑走到一排雙開的雕花細格木大窗前,她推開一扇窗,從裏面傳來陣陣悠揚的琴聲。盤陽早按捺不住好奇趴到窗上往裏面看。只見屋子裏裙裾飄飛,四名身形曼妙的女子,著各色長裙跟着琴聲起舞,一個個容顏靚麗,長發飄飛,若仙若靈。

盤陽張著嘴巴沒來得及合住,就被林棲拉到一邊,盤陽從林棲身側探頭來繼續看。

翠微姑姑在一旁道:「你們看那邊,穿紫衣的是菱歌姑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穿白衣的是拂衣姑娘,是個司茶好手;穿粉衣的是秋月姑娘,身軟如柳,最拿手的舞是《鳳求凰》,舞技堪稱一絕;穿綠衣的是綠竹姑娘,識文斷字,是四人中唯一識漢字的女子。」

聽着翠微姑姑的介紹,林棲和盤陽早已兩眼迷花,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只跟着頻頻點頭。

「啪」,翠微姑姑合上窗子,盤陽意猶未盡道:「別呀姑姑,我還沒看清呢。」

「你看清有屁用。」翠微姑姑笑罵道,「明日,我就動身把她們送到瑞鶴山莊,別忘了提醒你們狐山君王瑞鶴山莊的約定,我在瑞鶴山莊等着他。」

「姑姑,我們回去定向狐山君王回稟。」林棲躬身一禮道,「告辭了。」說着轉身就走。

「唉,別呀。」盤陽十分不情願地想叫住林棲,但林棲大步向走廊走去,盤陽走了幾步,回頭訕訕笑着對夏木道,「回頭見。」

出瞭望月樓,盤陽越想越氣,他一把推開林棲道:「喂,姓林的,咱倆到底誰聽誰的,你一個奴才整天像個大爺似的命令我,我憑什麼聽你的?」

林棲黑著臉看着盤陽,耷拉着眼皮聽他說完,不屑地說道:「你可以不聽我的,只要你能打敗我。」

盤陽愣怔了片刻,看着前面已走遠的林棲,做齜牙咧嘴狀怒視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又灰心喪氣地跟上去。

此時街上行人漸少,兩邊店鋪不少已打烊。西邊突然走過來一隊巡街的東廠番子。兩人在上仙閣待的時日不長,但已深知這些「嘍啰」的厲害,兩人都有些驚慌,如遇上被索要身份文書就麻煩了。

「怎麼辦?你說話呀!」盤陽側目看着悶頭走路的林棲。

「跑進小巷。」林棲說完,撒腿就往一旁巷子裏跑去。

「喂,別丟下我呀。」盤陽哪跟得上林棲,急得大叫。

對面巡街的番子立刻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幾個人向這邊跑來,一個人大叫:「檔頭,有可疑人見咱們就跑。」

「哈哈,定是朝廷要緝拿的逃犯,小的們,都給我精神著點。」說此話的正是孫啟遠,他從腰中抽出腰刀,領着眾人向可疑人逃走的小巷追去。

十幾人撒歡地向小巷跑着,突然,從巷子裏駛出一輛馬車,馬車蓋着厚重的黑色布幔,前後都遮蔽得嚴嚴實實。由於車速太快,又事發突然,馬車剎不住,撞倒了幾個番子。幾個番子躺倒在地上哭爹喊娘般號著,後面趕到的番子直接把馬車圍了起來。

「媽的,好大的膽子,敢撞老子。」孫啟遠罵罵咧咧地走上前去抓駕車人。

隱藏在一旁斷牆裏的林棲和盤陽正瞪着眼瞅着他們,手裏緊攥著短刀。

這時,從馬車后飛奔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之人大喊:「孫檔頭,手下留情。」說着,馬上之人翻身下馬,走到孫檔頭面前一揖到地。孫啟遠這才認出,是寧騎城的管家李達。

李達回頭訓斥駕車人:「怎麼駕的車,竟然驚擾了孫檔頭。」他又轉身,向孫檔頭道,「檔頭,讓你受驚了,如若無事,我還要趕路。」

孫啟遠一聽此話,鼻子都要氣歪了,什麼叫「如若無事」,沒看見他幾個弟兄還躺在地上嗎?李達看孫啟遠沒有放行的意思,臉上立刻現出不耐煩:「檔頭,你我都是當差的,我還急着向我家主人交差呢!」

「李管家,既然你也知道你我都是當差的,就不要怪罪下官辦公務,剛才我們是追擊逃犯,任何可疑的線索都不能放過,有勞李管家拉開帘子,讓我們檢查一下馬車車廂。」

「你……你可知這是寧府的馬車,你……」李達擋到馬車前,鄙視地盯着孫啟遠壓低聲音道,「你這可是在與寧大人作對。」

「那我怎麼敢呀,我只是檢查一下馬車而已。」孫啟遠一副潑皮樣。

突然,黑色轎簾掀開,一個高大的身影悠然躍身到孫啟遠面前:「孫檔頭,你對我的馬車這麼感興趣?」低沉陰森的嗓音在他頭頂炸響。

孫啟遠抬頭一看,他萬萬沒有想到寧騎城竟會從這輛府里的破馬車上跳出來,寧騎城不是一向騎馬似閃電,來去匆匆嗎?今天真是撞見鬼了,他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寧……寧大人,你……小的,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海涵。」

寧騎城冷冷地一指馬車:「去,查吧。」

「誤會,誤會……」孫啟遠急忙擦著臉上的冷汗,跪着不敢動,其餘的番子也早已跪了一片。

「不查,我可走了。」寧騎城向李達一招手,李達扶他重新上了馬車,駕車人猛甩了下長鞭,馬車疾駛而去,李達也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馬車駛進元寶巷,在寧府門前停下來,不一會兒側門打開,馬車駛進府里。

寧騎城從馬車上跳下來,李達急忙探身進去,片刻后從裏面拖出一個布袋,布袋不停地扭動着,李達上去踹了一腳,布袋靜下來。

「抬進書房。」寧騎城說着,徑直走到廊下向書房走去。剛才路上遇到孫啟遠,如果他不露面,今晚的事就要敗露,想到此氣不打一處來。

這時,李達押著一個渾身顫抖、身形瘦小的人走進來。

「叫什麼名字?」寧騎城威嚴地問道。

「小的叫雲。」雲掙脫李達的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幾乎是帶着哭腔哀求道,「大爺,我什麼都沒做呀。」

「知道你什麼都沒做。」寧騎城上下打量著這個少年,用低沉的嗓音徐徐說道,「以後就有事做了。」

雲聽着頭頂上猶如鬼魅的聲音,嚇得渾身一陣戰慄,他此時一陣追悔莫及。自己去城外探望姑母,貪吃了幾盅酒,回來晚了些,又聽聞長春院午後失火,他為了免去麻煩在賭場踟躕兩個時辰,輸光了銅錢,不想剛出賭場大門,就被人擊昏,拉到了這裏。

雲抬頭偷窺室內,一看屋內陳設就是官宦顯貴之家,他心裏更是如墜迷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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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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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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