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裝老實丁父脫困室 訴衷腸兩小暗定情

第02章 裝老實丁父脫困室 訴衷腸兩小暗定情

第02章

裝老實丁父脫困室訴衷腸兩小暗定情

不能讓阿伯再上城裏了。

丁龍默默撿起老父丟在地上的鎚子,到堆置雜物的偏房翻出了鎖頭、木板,不拘大小攏起幾十根鐵釘,輕手輕腳地在老父的卧房門上掛了鎖,手腳麻利地站在屋外窗沿邊上一通敲打,封住了老父卧房朝陽的窗戶。做完這一切,心中混沌,靠着糧食擔坐下,愁眉不展:這就把地賣了,就剩了三畝水田,看這天時屯不屯得下過冬的口糧都是問題。丁龍目光掃過倒塌的豬圈,恨恨地想:想養豬,人的嚼用都不夠,真是犯了痴心了。忽地一激靈,起身上屋裏摸出幾錢碎銀,老天不給飯吃,得自己想法子從地里刨,這茬糧收了種幾畝番薯、豆子,那東西皮實耐活,好過絕收。打定主意就要出門,抬頭看看天色,不由得失笑,真是昏了頭了,這時候出門到城裏天就黑了,誰家黑天半夜賣豆種給你?一時歇了心思,心裏亂鬨哄又空落落,呆坐在屋檐下沒了主意。

這麼一坐,就坐了多半個時辰,丁家老父罵罵咧咧的吼聲,才把這個痴傻的呆兒驚醒。

門扇被大力晃動的吱呀聲中,金屬鎖頭磕著門框鏗鏗作響,在家中說一不二的丁父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人反鎖在屋內,心底一把乾柴順着這點子火星躥出大火來:「毛還沒長齊就要反了天了,敢把你老子鎖在屋裏!不怕旱地雷打了你這個不孝仔?開門,把門開開!開門!」

丁龍爬起來扭了扭僵硬的腰,來到丁父卧房門口,透過門縫與丁父隔門相對。門內的老父,鬢髮蓬亂,怒睜的雙眼中暴著幾條血絲,映得眼白泛紅,見到丁龍后喘著粗氣,狠狠撞了幾下門,冷笑道:「翅膀硬了,要囚禁我這沒用的老頭子了?」

隔着門,丁龍虛躬著腰,低眉順眼道:「阿伯,不抽大煙死不了人。今年天時本就不好,家裏就剩保命的三畝田,我跟您爺倆能不能扛過今年的冬天就看它了。您吃一口大煙看着沒什麼了不得,只是這一口,你我爺倆的命就燒沒了。」

丁父喘著粗氣,從門縫中死死盯着比自己已高出一頭的兒子:「水田地契在你手裏,你怕什麼!老子有的是銀錢,收起你那點兒小心思。」

「之前典當了土地,有些個余錢阿伯還是好好存着吧。萬一哪天家裏斷糧揭不開鍋了,再拿出來,能抵個一頓半頓也是好的。吃大煙不頂飽,來年年景好,有富餘的話,阿伯再出門吧。」丁龍低着頭,不敢看像上來瘋勁兒的老牛一樣的老父。天地君親師,自己今天算是犯了老天爺也容不下的罪過了,草草應對道,「床後有恭桶,兒子每日給您打掃。阿伯,您勞累了一輩子,該消閑了,兒子這就做飯去。」說完趕緊收拾了糧擔子,生火做飯。

雜米粥一鍋,鹹菜一碟,胡亂煮了充饑。起先丁父還不住地叫罵,丁龍充耳不聞,完全沒有回應,丁父直罵得口乾舌燥,自己也覺得沒甚意思,氣哼哼地躺回了床上。丁龍把粥碗和鹹菜順窗戶縫推到窗邊的桌上,招呼他吃飯,老頭子心裏有氣,對着個榆木疙瘩一樣不言語不搭話的兒子根本發不出來,直挺挺躺在床上生悶氣。

丁龍從沒經歷過這種陣仗,擔心老父是不是氣出什麼長短,想進屋看一眼,又怕是老父使詐,萬一趁他開門探視的時候跑出來,他也不好硬動手把老父關回去,只好在窗戶口一迭聲地招呼老父起來吃飯:「阿伯,飯好了。」

「阿伯,起身吃飯了。」

「阿伯,添了你最愛下飯的腌姜。」

「阿伯,雜米粥里今天多放了粳米。」

「阿伯……」

丁龍覺得以往幾年說的話都沒有今天一天多,搜腸刮肚地編句子哄老父吃飯。丁父在床上躺了一陣子剛有些睡意就被吵醒,只覺得耳邊有無數只大馬蜂飛來飛去,煩躁地摸來摸去,抄起一隻鞋丟過來砸到窗邊桌腿上,吼道:「莫聒噪!要麼開門要麼滾!」

聽見了聲響,丁龍這才放下心,端了碗自去廚下吃粥不提。

接下來的幾天,丁龍在天放亮前、丁父未醒之時處理恭桶,做飯,下田,看着老父。丁父的撞門、謾罵和丁龍啰啰唆唆招呼老父吃飯被呵斥,成了每天都會在丁家上演一遍的戲碼。

吵吵嚷嚷地鬧過兩天,丁父犯了煙癮,又哭又鬧、滿地打滾地號道:「細仔,阿伯活不了了!細仔,開門!」

丁龍從窗戶望進去,只見老父在地上縮成一團,來回打滾,急道:「阿伯,您忍一忍,一會兒我就去找何郎中,開些安神的葯回來,睡著了就好過了。」

丁父翻滾著,撞到床腳、桌腿,以頭撞地,額角在粗糙的地上蹭破,些微血珠滲了出來。他循聲望向窗口,盯着丁龍顫聲道:「細仔,阿伯要死了,有蟲在吸我的血,吃我的肉啊!拿煙來,上煙、上煙!」

看着老父鬢髮散亂,面上涕淚橫流,又是土又是血的狼狽樣子,丁龍頓時眼圈就紅了。這就是那個把自己拉扯大的人,這一刻他真正感覺到父親老了,再不是那個挑兩擔糧食健步如飛的壯漢了,努力忍着不讓自己流淚,狠下心道:「阿伯,熬過就好了。熬過去了,您還是家裏的頂樑柱,兒子往後會好好孝敬您老,好日子就在後面咯!」

「呸!你就是這麼孝敬老子的!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養不熟的狗子!」丁父不見兒子服軟,一迭聲地開始叫罵,「當初就有人說你不好養,就該讓你阿嬸溺死了你再生幾個孝順的!細仔,你心狠哪!」

屋內丁父不停嘴地叫嚷、咒罵,丁龍不忍再看老父的醜態,捂著耳朵默默地靠坐在窗沿下,暗自傷神。丁父斷斷續續地持續叫喊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消停了,丁龍恍惚地站起來向內看了一眼,老父似乎是累了,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鬢角有汗滴落。

當晚,除了飯食,丁龍還遞進來一碗葯湯,收拾碗筷的時候發現,飯食吃乾淨了,葯湯也喝光了,老父背對窗戶坐着,聽見響動也沒有回頭。

叫罵、賣慘都沒能讓兒子心軟、放自己出門,丁父認命似的安靜了下來,自覺吃飯、喝葯湯,煙癮犯了就咬着衣服滿地打滾,閑時就在屋裏來回走動或是睡覺,再沒提過讓丁龍開門。

丁龍心裏有愧,每頓的菜都會換個花樣,切了半斤肉每頓給老父做一點,自己捨不得吃一口。面對老父的沉默,丁龍會特意找些話說,因心裏惦記着小秀,每每提起話頭,說不了兩句就會談及丁孫兩家的親事。丁父多數時候沉默不語,對於兒子的親事,丁父心裏愧疚、憤恨、怨懟,同時又無可奈何,只提過一次自己還有些傍身的棺材本,女人嘛,能生養就行,丟了孫家的親事,眼下這年景,買個女人回來也不是難事,吹了燈還不一個樣。為此被木訥的兒子頂了幾句,兒子再提起小秀,他連冷哼都欠奉,一個泥腿子還學起戲文里的男女之情了,沒得讓人恥笑。

小秀怎麼能跟別的女人一樣?在丁龍眼裏,年輕的女子只有小秀和別的女人兩種,他忍不住跟老父爭執幾句,然而娶妻就是為了生子承繼香火,雖然覺得老父的說法不對,但細細想來各家各戶嫁娶無非也是為了生養兒子,人之常情無從反駁。小秀的事兒悶在心裏都快憋出病了,丁龍找不到什麼人來商量,幾天下來,整個人憔悴了不少。其間也到孫家試探過幾次,都吃了閉門羹。

這天,丁龍從田裏回來,一進院門就發現不對,丁父卧房窗戶上的窗欞全斷了,殘破的窗戶紙破敗地耷拉在窗框上,釘在窗戶外的木板斷口參差,像經年老狗嘴裏殘留的豁牙,徒勞地支棱在大張著的嘴邊。丁龍幾步衝過去,掄起鋤頭幾下把木板敲掉,向屋內望去:「阿伯,阿伯!」空蕩蕩的屋內看不見半個人影兒,窗邊桌角上,早上送進來的一大海碗雜米粥並小雜魚炒的醬吃得精光,窗外射入的陽光照在乾淨的碗底上泛著暗暗的光,像在嘲笑丁龍的蠢:幾條破木板就想擋住一個尚且能下地幹活兒的勞力?

丁龍慌張地去村裏相熟的幾戶人家裏打了個轉,從黃家嬸子那裏打聽到了消息,半上午的時候,阿伯坐了黃老頭的牛車,上城裏去了。

上城裏去了,丁龍僵硬地扯出個笑臉,告辭回家,心裏一片凄涼。「阿伯,你是不想要這個家咯……」這個常年勞作、結實的半大漢子,痛苦地抱着頭,靠着窗邊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半天沒動彈一下,破舊的院子顯出頹敗的氣象。

到了太陽西下傍晚時分,丁龍忽然醒過了神兒,強打起精神、整整衣服,向村西的河邊走去。村西頭沿着河邊有柳樹和石階,以往小秀經常會在太陽西落暑氣不烈的時候去河邊洗衣裳,丁龍為了見小秀,最近每天都會遠遠地望一遭。功夫不負有心人,遠遠地望見小秀端了木盆從遠處走來,急匆匆回家取了藏在床底下的定禮,原想再裝些銀錢,打開粗陶瓮才發現裏面只剩了一把銅錢,只好作罷。

急匆匆跑到河邊,打量四周沒人,躲在遠處的大柳樹下,壓低聲喊了兩聲:「小秀,小秀!」

初時,孫小秀以為自己神思恍惚下幻聽了,直到丁龍提高了聲調,她才反應過來不是幻聽,循聲望去,就看見了躲在不遠處樹后的丁龍。「丁家哥!」小秀驚喜又不知所措,原本以為這個憨實的漢子就是自己的丈夫,可家人已經說出退親的話,他倆應當離得遠遠的再不相見才是。既然見了,小秀按捺不住心裏的愧疚和雀躍,攥在手裏的衣物往木盆里一扔,就跑到了樹下。

「小秀!」丁龍這些天懸在半空的心終於落回了肚裏,看見小秀,這日子就有了活氣兒、有了盼頭。

「丁家哥,」小秀一開口臉就紅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我……你……」小秀的眼光閃了閃,垂下頭去,「丁家哥,我阿爸我大哥說已經跟你家退親了,我跟你再不能來往了。」孫小秀鼓起勇氣仔細打量了丁龍兩眼,「丁家哥,我跟你這樣子見面,不合規矩,怕會被村裏人背後指著脊梁骨罵不要臉的。我……我不能跟你私底下見面了。」

「小秀,」丁龍心頭一熱,不管不顧地拉住了小秀的手,「咱兩家的親事是請了媒下了定的,哪能說退就退。從前定親你阿爸阿媽無非就是看上我老實本分是個能長久過日子的,不可能一轉臉,我就不是原來那個我吧!」

「我阿爸不是嫌棄你。」小秀遲疑着左右看了一眼,縮回了手,往垂下的柳枝后躲了躲,「聽大哥跟阿爸說,丁阿叔染上了大煙,他在城裏見多了吃大煙的人,煙癮上來了六親不認。為了吃一口煙,賣房賣地、賣兒賣女,眉頭都不皺一下,乾脆得很。阿爸說了,他是萬萬不敢跟沾了煙土的人家結親的。」

阿伯染上大煙是丁龍心裏一根拔不出來的大刺,他也聽聞何郎中說過這煙土的厲害,一旦染上了煙癮,十成十的破家命,一百個人里有那麼一個逃過的,得是有大毅力的人才能對自己狠得下心,硬戒了這癮。想想家裏阿伯砸開的窗戶,丁龍瞬間覺得底氣被抽了個精光,喏喏道:「阿伯他……哎!阿伯他肯定不是自己願意抽的,他一輩子沒出過幾次村,怕是叫人給哄騙了。也怪我,如今這世道亂,沒提防阿伯那麼大歲數的人了,也能讓人給迷哄了。」

丁龍懊惱地抱着頭,狠狠地搓了兩把臉,目光灼灼地盯着小秀:「先不說阿伯了。小秀,我丁龍是什麼樣的人你是知道的,你願不願意跟我過日子?」

小秀騰地鬧了個大紅臉,搓着衣角不敢抬頭:「丁家哥,你這話問得,不合適。這麼大的事,哪是我能說了算的。」緩一緩,偷眼瞟了丁龍一下,像是不忍看他難過,補了一句,「不管我願不願意,得阿爸阿媽許了,我肯定會順着他們的意的。我大哥去城裏見過世面,他的話,阿爸是聽的。」

「小秀!」丁龍顧不得其他,緊緊攥住了小秀的手,「你要是心裏有我,拼着這張臉不要我也會求阿叔阿嬸鬆口的,你可願意跟我過日子?」

「哎,我願意!」小秀鼓起了十二分勇氣,水靈靈的眼睛認真地看着丁龍,「自打定了親,我就在家裏做衣裳做鞋,不就是為了嫁你么?可現下不成了,我不能名不正言不順地過門,你能讓我亮堂堂地從正門出門,我就敢嫁你!」

「小秀!」丁龍抓着小秀的手都有些哆嗦了,恨不能把眼前這個女人圈在懷裏狠狠地抱一抱。只是於理不合,他微微用力握了握小秀的手,隔着老繭都能感覺到的細軟。戀戀不捨地放開手,丁龍從懷裏掏出塊粗布,打開后推到小秀眼前,「秀,我現在就這些家當,你收著吧。」

打開的布包內,三畝水田的地契,一對銀鐲,兩副釵。小秀推開布包,向後退了兩步:「丁家哥,我不能收你的東西,讓別人知道了可不得了。」小秀雖不知道什麼是私相授受,但卻知道一旦被人看見了,全家都會跟着蒙羞。

「小秀,你聽我說。我阿伯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家裏沒處藏,說不定什麼時候這些東西就被阿伯換了煙土。我每天下地里幹活兒,總不能一直貼身帶着,放在你那兒,起碼還有些安身的家當。」丁龍把布包塞到小秀手裏,「除了定禮和裏頭這三畝水田的地契,家裏只有些碎銀和糧食,哪天我上城裏多換些糧回來,不讓阿伯在家缺了嚼用。家裏沒有值錢的物件,阿伯就變不出銀子去吃大煙了。」

「晚些時候,我再上你家求一求,事情總會有轉機的。我想好了,阿伯肯定不得由著收成爛在地里,快交夏糧了,阿伯就是不想收也不得不收。我準備去城裏做工,掙些銀子,就回來風風光光娶你過門。」

「丁家哥,不能不去城裏嗎?我大哥說外面亂……」

「家裏剩這三畝田種不出金山銀山,填自家肚子都不夠。隔壁村六叔家細仔在城裏找了份工,兩個月的工錢夠全家半年用。看你哥就知道了,做工肯定比從地里刨食強百倍,你也不想跟着我過苦日子吧?」

小秀低着頭,聲音細細的:「聽說,進了城,眼就花了,心也野了,再看不上村裏的人了呢……」

「這說的是什麼話?小秀,只要你願跟我,這輩子我就認定了你,不會有別的心思。」丁龍憨厚地笑着,扭扭捏捏地從褂子兜里掏出朵皺巴巴的絹花,「上次進城換糧答應給你的,那天事出得太突然,一下沒想起來,你看……」

小秀一把搶過絹花,紅著臉收了起來:「我知道,你不用說。」抬頭看看天色,「不早了,我得趕緊把衣服過幾遍水回去了,太晚了會挨罵的。」

「我幫你。」

「別,讓人看見了成什麼樣!你快回去,想想怎麼讓我阿爸大哥轉了念頭吧!」

「上次進城給孫阿叔帶了酒,放心,一會兒我就把臉皮扛得厚厚的,再上你家求親去!」說罷,丁龍就一步三回頭地往家去了,那兩壺好酒還在床下藏着呢。

孫小秀的大哥,孫家長子孫水生,在城裏怡記商行的鋪子裏做工,逢旬日回村住兩日,慣常是趕在太陽落山前進村。這天回村,給村西頭李家送到了托帶的東西,才出了李家門,遠遠就望見自己妹子從河邊柳樹下出來洗刷衣服,有個漢子也從柳樹下出來,往村東南邊去了,綴在後面跟了一段路,確定那人正是已經被自家退親的丁龍,心頭的火就不打一處來。孫水生心說,親也退了兩家再無瓜葛,又偷偷摸摸地來跟自家妹子私會,叫村裏人看見了可怎麼是好,回頭再傳出退親的事兒,兩下里一攪和,別人會拿什麼樣的眼光看妹妹、看孫家?自己可還沒說親,萬一臭了名聲,能說到什麼好親事?這丁龍怎麼這般不懂事,不拿旁人家的名聲當回事兒!妹妹也是沒臉沒皮,沒出嫁的大姑娘遇見外男也不知道多加避諱,還躲到樹下去說小話,沒得讓人往歪處想!當下越想越氣,懶得去河邊接回妹子,陰著臉氣哼哼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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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一個華工的美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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