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入他鄉隨俗反類犬 破屋頂偏逢連夜雨

第38章 入他鄉隨俗反類犬 破屋頂偏逢連夜雨

第38章

入他鄉隨俗反類犬破屋頂偏逢連夜雨

經過近兩個月的海上航行,站在甲板上已經能夠遠遠地看見三藩市的碼頭,丁龍居然又一次感受到了近鄉情怯。故鄉已經成為無法回頭的地方,他只怕耗盡了心力的三藩市也成了陌生的樣子。

商船入港的時候,恰巧遇到從俄勒岡州南下運送華工的船隻。幾十名華工在工頭的帶領下,離開碼頭,到新僱主的地盤上工。不少勞工扛着鐵鍬、鎬頭、釘耙,看樣子應該會投入到加州成片未開墾的荒地中。丁龍不由得想起當年的自己,從船上下來,遠沒有這些人體面,至少他們還有衣物蔽體。

丁龍跟卡朋蒂埃乘坐馬車離開時,目睹了令他畢生難忘的野蠻:

幾十個華工排成一隊走在路上,引來碼頭上搬卸工人的注視。忽然有人朝着勞工的方向丟出木棍,大喊道:「趕走中國人。」這一句,就像開啟了某個隱秘的閘門,放出了暴怒的妖魔。擁過來的搬運工擠在路中間,同時堵上了馬車離開的路。

碼頭上的搬運工們丟下手中的活計,紛紛擁了上來,隨手撿到些什麼就丟向華工,辱罵聲四起,無非就是「滾出去」「打死他們」一類的話語。有些華工被砸得頭破血流,只顧捂著頭往人群中間躲閃。暴起的搬運工們難以抑制地將華工們圍成一團拳打腳踢,洋人工頭試圖隔開兩群人卻力不從心,最後只好圍成一圈,勉強將華工護在中間。

無端遭到攻擊毒打的華工,手裏有着鐵鍬鎬把,卻沉默著不敢反抗,抱頭躲在工頭身後,僥倖那些拳腳落不到自己身上。看着這群抱頭蹲在地上的人,丁龍驀地想到了鵪鶉,受了驚嚇的時候也是這副模樣,縮著頭一動不動任人抓捕宰殺。

丁龍離開時,三藩市華人的處境已是非常艱難,常常為了爭一份工打鬧起來,往往在兩敗俱傷的時候警察才會姍姍來遲,不問青紅皂白鎖了其中的華人,關進牢房等人來贖。打架鬧事者,需交十六塊的罰款才能離開牢房。哪承想,方才幾個月的時間,華人和洋人之間的矛盾竟至於嚴重到這步田地。

卡朋蒂埃向車窗外看了一眼,漠然道:「打起來也好,適當地發泄了不滿,才不至於造成更大的混亂。」

丁龍幾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壓着聲音道:「他們只是走路,就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就應該成為美國人用來撒氣的對象嗎?你們美國人的自由和平等,在哪裏?」說着,丁龍就要拉開門下車。

卡朋蒂埃眼疾手快地拉住車門,靜靜地盯着丁龍,道:「不是逞英雄的時候,我們打不過這麼多人。」他將丁龍說過的話原物奉還,選擇的時機恰到好處。回到美國,卡朋蒂埃像是找到了強大的依靠,整個人都威嚴了起來,不似在商船和中國那般平易近人。

丁龍腦中閃過宋七爺曾說過的一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心中雖然憤怒,卻升不起這樣一種氣概來。丁龍頹然地放下抓住門把的手,意識到自己只是個勢單力薄的普通人。

「這是兩個種族的矛盾,不是你我能夠改變的。」卡朋蒂埃將手頭的報紙遞給丁龍道,「看看,這上面把中國人畫得很有趣。上面的中國人是什麼樣,他們在大部分的美國人眼中就是什麼樣。」

丁龍接過報紙,打開一看,報紙的頭版是兩幅漫畫。一幅叫《我們的飯碗》,畫的是一個辮子高興得飛起來的中國人,捧著堆得冒尖的一碗米飯開懷大吃,旁邊高鼻深目穿着綉有美國國旗一幅的人瘦骨嶙峋,站在麵包房外聞着香氣,數着手中幾枚硬幣淚水直流。另一幅叫《滾出美國去》,戴着禮帽叼著煙斗的美國大叔,狠狠踹出一腳,看起來甚為猥瑣的中國人張著雙手狼狽地向前撲倒,驚恐地大張著嘴,涕淚橫流地看着磕掉在地上的門牙。

「狡詐、貪婪、骯髒、猥瑣、迷信,這就是美國人腦海里的中國人,政府和報紙也願意讓人們這樣認為。當然,你是個例外。」卡朋蒂埃點了點報紙上挨打的華人道,「中國男人,都拖着這麼一條骯髒可笑的辮子,像是人群中突然冒出來的怪物。你曾經說過一句中國的古話,到別人的地盤上就要學着變成跟當地人一樣的人。」卡朋蒂埃的手指移動到了漫畫中美國人的耳邊,指著畫中人整齊的短髮道,「丁,我想讓你成為一個真正的,跟我一樣的美國人。」

丁龍不置一詞,沉默地瀏覽著報紙,忽然指著報紙上一篇寫着芝加哥附近鋼鐵廠工人罷工的信息道:「先生,不止中國人是這樣的。看這裏,在美國人的報紙上,罷工的鋼鐵工、礦工也是這種模樣。您的政府,甚至稱這為反叛,命官兵去鎮壓殺人。」

「如果給他們選擇,對抗政府或者毆打華人,你猜他們會怎麼做?」卡朋蒂埃瞟了眼報紙,道,「哦,是芝加哥。我收回之前說過的話,伊利諾伊州的中國人比加利福尼亞州少很多,那裏的人們也許不會這麼仇視中國人。在加州,在三藩市,中國人只能成為政客和官員們的替罪羊。」

「很久以前,中國有個大官位高權重,連皇帝都會聽他的話。他指著鹿說那是馬,指著黑色說是白色。附和他的官員得以保全性命和官位,說出真相的人都被他殺死了。」丁龍平靜地像是在敘述微不足道的故事,說完后沉默地低着頭,悶悶地說道,「先生,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所有錯誤最後都會推在中國人頭上,從英國、德意志、西班牙等其他國家來到美國的人,都能成為美國人,只有中國人被排斥在外?」他把手裏的報紙狠狠地揉成一團,喃喃道,「我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中國人跟他們一樣,能成為真正的美國人。」

第二天,走進自己辦公室的卡朋蒂埃被坐在角落的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問道:「你是誰?怎麼在我的辦公室里?」正疑惑著,卻見那人摘下頭上的帽子,笑着沖他點頭道:「早安,先生。」

迎著光,卡朋蒂埃眯起了眼打量著坐在秘書位置上的人,鋥亮的光頭,熨燙得乾淨整潔的西裝,若不是五官眉眼長成了極其熟悉的樣子,他就要認不出這位相處多年的老夥計——丁龍。

「哦上帝,真不敢相信你真的會放棄那條怪異的髮辮。」

「我有什麼地方不像美國人嗎?」

「沒有!丁,你是位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紳士。晚上艾佛森·佛格羅家裏有一場酒會,有興趣去走走嗎?」

「先生,我只是名雇傭工,不適合參加富人們的私家宴會。」

「不,丁,我從未將你看作是普通的雇傭工,你是我的最好的幫手,忠誠且智慧的生意夥伴。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幫工,我將把你視為最重要的搭檔。明白嗎?」卡朋蒂埃笑了笑,道,「丁,你擁有卡氏商會半成股,若這算成錢,你比很多人都有資格稱自己為富人。」

突然受到東家如此禮遇,丁龍有些不適應,他已經能想到若是那些上等人在看見他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遂委婉地推辭道:「我是一名黃皮膚的中國人,恐怕酒會的主人不歡迎我這樣的人。」

「你是什麼樣的人?」卡朋蒂埃反問道,「你的衣着、舉止,每一處都顯示着你有良好的家世教養,跟美國的紳士並無多大差別。你是卡氏商會的股東,品行高潔的哲學家,卡朋蒂埃的重要合作夥伴,在三藩市,誰敢不歡迎你?」

拗不過東家的邀請,丁龍也想看看別人見到他這副模樣后的反應,當即決定跟着東家去見識一番私人宴會,即使那裏可能有不得不面對的挑釁和羞辱。

佛格羅家的酒會請來了不少在丁龍看來都能稱之為貴人的人——銀行家、商會老闆、工廠老闆和莊園主。卡朋蒂埃在酒會上向前來赴宴的貴客們說明了丁龍的身份,出乎意料的,這些上等人對丁龍非常友好,並沒有因為他的出身嘲笑譏諷,反而主動攀談,說起一些商界或者政府官員的奇聞奇事。交談中丁龍提及剛從中國運了上等茶葉回來,幾名商戶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不經意間就將入庫的怡記茶葉賣出三百多擔。一場酒會,賓主皆歡。酒會氣氛十分融洽。

卡朋蒂埃更是堅定了要把丁龍變成美國紳士的信念,每每有交際應酬的時候都會帶着丁龍,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在本人無暇分身的時候,便會委託丁龍以卡氏商會股東的名義,代表卡朋蒂埃赴宴。丁龍這個名字,很快在三藩市甚至加利福尼亞的上流社會中傳揚開來,人們都知道,財力雄厚的卡氏商會有名來自中國的股東,做生意很有一套。

幾番應酬經歷下來,丁龍遊走在上流人士中,靠着恰到好處的言談、適當的禮品、適時的讓步獲得了不錯的口碑,接連談成幾份大生意讓他腰桿挺直不少。與之有生意往來的無一不是有些家底的人,見多了上等人的笑臉,丁龍恍然覺得自己也成了美國上等人中一員。

茶葉的利潤讓人瘋狂,上等茶去除成本和運費至少有十五倍的利潤差價,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作為花肥買回來的下等茶,利潤差價在三十倍甚至更多。原因無他,次等茶品質並不算低,只是炒制不當成了碎茶末茶,相比於上等茶的售價,二十美分左右的次等茶成了華工和普通人的最愛,同樣能讓人們享受到茶的香味。沒想到最不起眼的次等茶竟然成了這趟中國之行最大的收益,卡朋蒂埃不認為這是巧合,少不得對丁龍又是一番誇讚。在經濟不景氣的狀況下,高額的利潤染紅了其他商家的眼,人人都想從中分一杯羹,丁龍將剩餘的幾百擔次茶以低於市場一半的價格出讓給有意經營的大小商家,頓時成了加州生意場上最受歡迎的人。

處處有人笑臉相迎,讓丁龍有種功成名就的感覺,只是沒有了衣錦還鄉的必要,讓他不由得多出分遺憾。

《華英字典》還剩下最後三十頁,丁龍心裏惦記着,抽時間去了圖書館。

幾個月不見,伊貝拉驚喜地招呼道:「丁,你好嗎?許久不見,甚為想念。」穿着整齊洋裝的丁龍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面對丁龍,伊貝拉並不吝嗇自己的讚美,當即驚嘆道,「你這樣看起來精神很多,更像一位家世良好的紳士了。」

丁龍摘下禮帽很紳士地鞠了一躬,溫和地笑着道:「多謝你的讚美,伊貝拉女士。幾個月不見,你也更加美麗了。」他與伊貝拉相識多年,竟是開起了玩笑。

伊貝拉見了他的光頭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的頭頂真亮啊,晚上待在屋裏肯定能少用一根蠟燭。等頭髮長好了,你一定能迷住不少女人。」

「借你吉言,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我也想有自己的家。」丁龍眼前閃過小秀模糊的臉。

伊貝拉善意地開着玩笑,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偏過頭晃了晃腦袋,腦後髮髻上插著的銀釵閃閃發亮:「你看,我在唐人街買的首飾,他們說這是一隻吉祥的鳥,好不好看?」

只是簡單的素銀髮釵,雕成了鳳銜羽的樣式,十幾年前自己給小秀的聘禮中似乎也有這樣的一支釵,偏頭看着他的伊貝拉跟記憶中的小秀重疊在了一起,當年小秀第一次見到銀釵時,也是這樣插在發間,偏著頭問她好不好看。

鬼使神差地,丁龍冒出來一句:「我們成婚吧?」他知道伊貝拉是個寡婦,年紀許是比自己大上一些,那又怎麼樣呢,起碼兩人相處在一起並不難過。

「什麼?」伊貝拉跟她身邊其他的僱員驚得合不攏嘴,像是見到了怪物。

伊貝拉捂住嘴,平復了一下心情,尷尬地笑着道:「丁,你是在開玩笑嗎?」

丁龍回過神來,覺察到自己是唐突了,怎麼能這麼隨意地在他人面前提及婚嫁之事?一邊懊惱,一邊又難以回答伊貝拉的問題,無論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是錯的,在這個場合中本不適宜談論這樣的問題。

與伊貝拉一同工作的史密斯夫人本就討厭中國人,吃驚過後尖刻地笑了起來,道:「看哪,有個黃皮膚的可憐蟲居然有膽量向白人求婚!你見過哪個女人會把自己嫁給一隻猴子嗎?即使那是一隻會穿衣服的會說話的猴子!」

丁龍臊紅了臉,緊張地打量著周圍,好在時間尚早,圖書館里寥寥幾人都沒有注意到這裏的動靜。

史密斯夫人的話滿含羞辱和惡意,丁龍並不在意,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貝拉。

伊貝拉收起了笑容,乾巴巴地問道:「丁,你是基督徒嗎?」

「不是,但是我不會反對你供奉你們的神明。」

「不,不,我是說……」伊貝拉無奈地做着手勢,有些詞窮。

「只要不是特別不合規矩的事,都可以商量。」丁龍答得很乾脆。

「我不想嫁給你。」

「為什麼?一直以來我們相處得都很好,現在又都是一個人過日子,你並不討厭我。」

「不討厭就能在一起生活嗎?丁,你太天真了。來過圖書館的任何一位客人我都不討厭。丁,我想我必須鄭重地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中國人!」伊貝拉冷著臉不客氣地拒絕道,「史密斯夫人的話雖然不太禮貌,但事實就是這樣。我不會跟異教徒結婚,也不會嫁給其他種族的人。丁,你很好,但是不適合我,我想你的新娘該是一個中國女人,或者其他膚色的人,絕不應該是白人。我們,不一樣。」

「伊貝拉,慶幸你的理智還在。我早說過,不要搭理中國人,否則他們會貪婪地打你的主意,不管是你口袋裏的錢還是你的人。」

伊貝拉尷尬地向史密斯夫人致謝,被一個黃皮膚的中國人求婚,讓她覺得恥辱。

丁龍渾渾噩噩地離開了讓他羞憤難當的圖書館,伊貝拉冷漠的言語和史密斯夫人惡毒的話像刀子一樣剝掉了他身上所有的偽裝。是的,是偽裝,脫下這身洋服,他跟剛從豬仔船里出來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丁龍失魂落魄地回到唐人街洗衣店的閣樓上,一覺睡到了天擦黑的時候。忽地想起東家請他晚上到莊園來,有新的朋友介紹給他,忙不迭地洗了把臉,打起精神去了卡氏莊園。

趕到莊園內時,卡朋蒂埃正跟一名神父聊着什麼,看見丁龍后招呼道:「丁,來認識一下,這位是馬丁神父,我很好的朋友,一位友善的智者。神父,這是我的重要的夥伴,丁龍,我希望他也能成為一名虔誠的教徒,主的僕人。」

「神父,你好。」丁龍不是教徒,但是很尊敬這麼侍奉神明的人。

「你好,孩子。」馬丁神父是位看起來很慈祥的老人,灰白的頭髮和深邃的雙眼都顯露出經歷過很多事後積累的睿智,「在卡朋蒂埃先生的描述中,您是位很有生意頭腦的人,想必擁有很多錢財。錢財不是萬能的,你有什麼苦惱嗎?」

「我?」丁龍眼前閃現過種種華人被欺辱的畫面,沉聲道,「我想讓中國人和美國人一樣,享有平等和自由,不再受到盤剝和傷害。」

神父顯然沒想到丁龍會提出這樣麻煩的問題,想了想問道:「孩子,你願意相信上帝,跟從上帝嗎?我們的主愛一切世人,在主的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信奉主的人,靈魂會升入天堂,那是神明的領域,光明而美好,不再有憂愁和煩惱。」

丁龍想笑,又笑不出來,問道:「神父,上帝能允許中國人進入他的天堂嗎?」

「當然,信奉主的每一個人,都將得到救贖,在天堂中永生。」

想到這些天在路上見過的種種慘象,經常會有中國人毫無緣由地被驅趕和毆打,丁龍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掛上了冷笑,問道,「為什麼華人的靈魂能進入白人的天堂,身體卻無法生存於白人的土地上,即使他們付出了大量的勞動和心血?」

神父瞠目結舌,想不出該怎麼應對,畢竟自己只是名神父,而不是能夠左右國家決策的官員。

卡朋蒂埃勸說道:「丁,你要相信,華人不能擁有土地是暫時的,主不會看着他的信徒流離失所。早晚,你會成為無論美國法律還是美國人,都會接受的新美國人。」

「就像在船上那樣嗎?」丁龍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只因為我長著東亞人的臉,還有一條大辮子,就被他們叫罵着滾出貴賓艙。如果不是因為您,紳士卡朋蒂埃先生請我做您的秘書,即使我是一名受人尊敬的華人學者,也會被丟到下等艙吧。」各色惡意的、嘲諷的、厭惡的洋人的臉從眼前滑過,丁龍感到眩暈和混亂,「也許,我從來都不該有這樣的奢望。無論洋文說得多好,舉止禮儀多麼符合標準,我都是華人,不會有任何改變。落葉,總該歸根……」

傳道以失敗告終,卡朋蒂埃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在政客和資本家的引導下,整個社會對華人的排斥愈演愈烈,美國制定的《排華法案》都不是他能改變的現實。

這些不愉快的插曲很快過去了,收拾好情緒后,丁龍特地抽了時間到唐人街去,他想改變當下的狀況,想讓同鄉們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三藩市的路上,而不必擔心受到攻擊。

在走去唐人街的路上,他感受到了不少滿是惡意的眼光,碼頭上那野蠻的一幕給他的印象太深,讓他覺得即使大白天的一個人走在路上,都要時刻注意著可能從任何地方冒出來的攻擊。

許是他剪掉了辮子,戴着禮帽,著了洋裝,一路上無驚無險。走到唐人街附近時,意外地發現不遠處,大搖大擺地走着一位身穿清廷官服的人,紅頂戴,身着綉有海水江崖的深藍色官服上,腦後油亮的大辮子,垂在後背白鷳補子上。這一身服飾,別說是在來往都是洋人的街道上,就是在唐人街上行走,那也是格外地惹眼了。只是不知道,朝廷的官員怎麼會出現在洋人的地方上。

兩匹馬踩着碎步閑散地自丁龍身邊走過,馬上兩個年輕人的交談落入丁龍耳中。

「布魯斯,前面就是唐人街了,不如我們衝進去,搶幾袋子錢出來。」

「別打那兒的主意了,自從上次艾斯那個蠢貨帶人進去砸搶一通后,唐人街加強了戒備,不分白天夜晚,始終有人巡邏看守,只我們兩個,是不可能從裏面搶出來多少東西的。」

「真是個蠢貨,這下可堵住了咱們的財路。咦,布魯斯,你看那是什麼?」

被稱作布魯斯的青年看向遠處,道:「應該是個中國人,我看見他後腦勺上那條骯髒發霉的辮子了!」

「我覺得他更像是只大魷魚風箏!尖腦袋,肥大的身體,吊著一截風箏線。布魯斯,你想放風箏嗎?」

馬上的兩人對視一眼,大笑着狂奔而去,一左一右地從那官員身邊跑過,爭相伸手拽向官員的髮辮。布魯斯馬速更快,搶先拽住了官員的髮辮,興奮地吆喝着,將手裏拽住的辮子向前一甩。可惜官員不是真正的風箏,少說也有兩三百斤的重量。一拽之下那官員站立不穩撲倒在地,布魯斯倒差點兒被拽下馬來,惱怒地趴在馬上,一夾馬腹部,攥緊了辮子向前拖拽。

那官員被拽倒后,使勁仰著頭,護住後腦想要奪回頭髮,另一人的馬趕了上來,收不及,踩上了官員的後背。

這一串變故太突然,待丁龍跑到近前的時候,兩名闖禍的人已經離開,徒留那官員躺在路邊,口中冒着血沫子,看着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丁龍向圍過來一探究竟的人招呼道:「還有氣兒,請眾位搭把手,把這位大人抬到唐人街的濟仁堂去。」

「使不得,叫馬踩了那還了得!看他嘴邊的血沫子,怕是斷骨插進了肺里,動一動那都是要命的。發仔你跑得快,去叫郎中來看傷!」

「哎,這就去!」有人應了一聲就走,地上的官員熬不住,忽地抽搐了幾下斷了氣。

眼見得死了人,圍觀人群一鬨而散,都怕擔了干係。丁龍無法,只好先行離開,至唐人街尋了宋七爺,以唐人街中華會館的名義收殮了屍骨,安排人手送至華盛頓的中國領事館。

丁龍問道:「七爺,三藩市怎麼會有朝廷的官員?」

「前一段時間你不在,發生了很多事情。」查理宋搓着手,神情蕭瑟,「朝廷跟洋人開戰了,十幾萬大軍光糧草就是不小數目,銀子水一樣地潑出去,只怕仗還沒有打完,國庫就要空了。這才派出了外務官員,找海外諸國的商人募集軍餉。這位王大人我是見過的,前些日子才從中華會館帶走了一萬兩銀票,又說軍費吃緊,一萬兩杯水車薪,要求諸商再集一筆款子。沒想到,竟然會生出這樣的事端……」

「這樣的狗官,死了也不值當同情。」宋嬌茹從後堂轉了出來,「收了錢就往洋人堆里一紮,成天裏胡天胡地,小五說,見着他跟西洋女人調笑……」

查理宋打斷她道:「人死為大,莫要多嘴。你手裏拿的是什麼東西?」

宋嬌茹晃晃手裏的藥包,道:「陳伯的雜貨鋪子遭了賊,人都給打傷了,我去送葯。青天白日的,那幫人就敢闖進來搶東西,哥,你得想個法子才行。」

「巡街的人幹什麼去了?」

「十幾個人輪流巡街,每次只有兩個人,能抵什麼事,還不是捎帶着一併挨了打?」宋嬌茹恨恨道,「咱們也該備些火槍棍棒,要是有匪人欺負到唐人街頭上就狠狠地教訓一頓,打得他們怕了,咱們就太平了。」

「打?你能打得走多少?」查理宋揭起桌上的報紙,抖了抖,「紐約的華人堵在官府門口抗議,被警察圍着打死了幾十個,抓了一百來口子人。若是在唐人街鬧出了事,別管是誰理虧,你覺得洋人的警察會幫着誰?」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我們就該敞開大門任人宰割?」

查理宋被妹妹吵得頭疼,無奈地擺擺手道:「這不正在想法子嗎?沖着我吵吵嚷嚷於事無補,快送葯去吧。」轉頭道,「我已經讓夥計們請了各家的掌柜過來,總要商議出個法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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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一個華工的美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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