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江

溫暖的江

■溫暖的江

以前馬來叔總說,這樣的天就要浸在江里才痛快。

外婆呵斥了華年,華年卻留了個心。再有湊到大人酒桌上的時候,她便特別留意聽馬來叔的事情。那段時間外婆卻總趕她,笑著和大人們說七歲的孩子狗都嫌。華年聽了許多時日,華年才總算在零零碎碎間發現這酒桌上的人說起馬來叔,好像都咬牙切齒。華年實在不懂,這個天底下對她最好的馬來叔怎麼就變成大人都討厭的人?大家都說他是個害人精,成會的錢都敢捲走!

在那個小城,也不知道哪朝哪代開始,就有了個「成會」的習俗。本來也是好意,領里互相要幫助的意思。誰沒個頭寸短的時候?於是誰要錢急用或者要些做生意的本金,周圍的親戚朋友鄰居便每人拿出錢來,湊起來成個會。錢放在公賬里,每個月投一次標,投標的時候誰出的利息最高,誰就是當月會主,這筆錢就全歸會主調用。會主則要按時將利息付給幫你成會的人。成會一個輪迴有半年期有一年期,長的也有三年期。到期了,這會要是沒人提出來解散,那便繼續下去。

這樣的成會最早還是救過許多人家急的。誰誰家娶媳婦沒錢裝修啦,誰誰家老人家看不起病啦,誰誰家小孩子讀不上書啦,都是靠著這成會的錢。

直到華年五六歲那會兒,這樣的會才一夜之間成了事。聽說,到最後好幾百個人一組的都有,滾出的錢都是成捆成捆的。成捆成捆的錢華年從小每天見,不稀罕。怪只怪那幾年鈔票突然多了幾個面額,印著慈祥毛爺爺頭像的百元大鈔唰唰唰從造幣廠飛滾著出來,飛滾著到了這個小城,飛滾到了外婆的八仙桌上。成捆成捆的百元大鈔,是禍。外婆這麼說。

馬來叔出成會的利息也和給華年買零食玩具一樣,是最大方的。每個會次次都是他標到會主。大家也都歡天喜地地拿著他的利息,給自己的孩子買越來越貴的零食玩具。

馬來叔不僅大方,穿衣服比一般人都要整齊體面。他以前特別去了一趟上海,買回來了一身義大利西裝。他天天要穿戴好那身西裝,打上領帶,繫上金袖扣,帶上金錶。大家雖然嘴上都笑他裝老華僑,可那時他到哪都受待見。

華年向外婆問起馬來叔的時候還是秋天,轉眼便到了春節。

那年的春節居然下了雪。在這個南方的小城,整個童年,華年只見過這麼一場大雪。小城地氣熱,往年雪有時倒是下的,可是落了地便化掉了。沒想到那天這雪竟然慢慢地積了起來。這座小城,雖然三五步就有工廠冒著黑煙。這雪一下,天地還是白茫茫融成了一片,連黑煙囪都白凈了起來。所以這個新年大家過得格外熱鬧,走出三五步,就要停下來看一場煙火。

從華年懂事以後,每個大年初三外婆總是要打發她去馬來叔家叫他來家裡吃新年飯。外婆的八仙桌只春節的時候不對外,除了馬來叔,其餘人一概不請。外婆總說,馬來叔孤零零一個,飯碗都湊不成雙,可憐著。華年也十分樂意去跑這個腿,哪個小孩心裡不讒著壓歲錢。馬來叔年年又都是一百兩百地給。

那年卻只不過是大年三十,華年就被若飛端端正正地給打扮好了,穿上了新衣服,紮上了大紅花,眉心還點了一顆硃砂痣。外婆把華年叫到跟前,囑咐她去叫馬來叔來吃年夜飯。華年一手抓著偷偷從家裡拿的金銀樹,一手抓著半隻剝好的橘子,像往年一樣,一溜朝馬來叔家跑去。

往年華年來馬來叔家,他家總是大敞亮著,進進出出都是人,熱熱鬧鬧的。可那天,他家的大門卻緊緊關著。華年敲酸了手,也沒人應。華年就蹲在門口等。那時華年雖然才剛入學,外公卻早早已經教她識字背詩。華年一邊等著,一邊就把馬來叔家門口一對褪了紅的舊春聯背了下來,「麟盤祥院人才旺,鳳舞高門事業興」。等了大半天,小華年實在沒了耐心,這才蔫蔫地回了家。一路還一直念著「人才旺」「事業興」,心裡又還惦記著馬來叔的壓歲錢。

華年還離家遠著,就看到外婆若飛陳老闆在家門口齊刷刷站了一排。看到她回來,若飛陳老闆擁上去就問,你馬來叔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華年被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只嚷著,馬來叔家空著門呢。外婆連忙將華年一把摟在懷裡抹眼淚,對著若飛和陳老闆說,錢沒了就沒了,別嚇著孩子。

陳老闆和若飛都沉默著許久沒說話。

那個春節,家裡便沒人再提起馬來叔。

過完了春節,八仙桌重新開了宴席。華年才又在八仙桌上聽大人們說起馬來叔。先是說他生意確實倒了,然後便有人猜他欠了多少債,猜的這個數字一次次地往上加,越來越嚇人,十萬,五十萬,一百萬……每個人都知道了馬來叔欠錢逃了的這件事。漸漸地,華年聽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罵馬來叔,一句比一句凶,又有許多人因為馬來叔吵了架,有時還推推搡搡起來。

那個時候,在這個小城,到處是欠錢逃了這種事。華年那時剛上一年級,班級里一個同學的爸爸就是這樣逃了的。同學還是每天來上課,只是鉛筆盒用了兩年都沒換個新的,交班費次次要拖欠,被老師點了名,拉到講台上站著去。

八仙桌上鬧得轟轟烈烈,馬來叔卻還是杳無音訊。

華年再次聽到馬來叔的消息,是一年半以後。這個消息是報紙登出來的。那天華年放學回家,剛放下書包,外婆就讓華年讀報紙給她聽。外婆雖然不識字,卻愛聽報紙上的奇聞逸事。每次華年讀完,外婆都有濃濃的桃花羹做獎勵。

那天,華年讀著讀著,就讀到一則新聞:前日,本市一馬姓男子與人發生糾紛,墜入江中……

外婆緊緊抓了下華年的手,讓她再讀一遍。華年便再讀了一遍。華年看到外婆臉色瞬間白了下來。華年連忙去搖外婆。外婆好一會兒才說,沒事沒事。又催著華年趕緊去做作業。

當天晚上,陳老闆就帶回了消息,墜江的馬姓男子就是馬來叔。

原來馬來叔並沒有逃,他又回來了。他被人追債逼到了江邊,他轉身跳進了江里。陳老闆說,撈上來后,穿著的還是那套西裝,三件套,整整齊齊的,只是那對金袖扣和金錶不見了。

如果馬來叔有陳老闆的本事,如果馬來叔平日里不給她買那麼多東西別花那麼多錢,他是不是就不會死?那時華年經常這麼想。

這個小城的夏天異常炎熱,人只要動一動便汗涔涔的。以前馬來叔總說,這樣的天就要浸在江里才痛快。

馬來叔跳江以後,華年去離家門口不遠的江邊坐著發了幾次呆,這麼熱的天,這江水應該不會太冷的吧,只是和痛快是再也不會有任何關係了。

自從馬來叔跳江后,外婆日日耳提面命,小心些生意,稍不留神家便敗了。那段時間外婆一直叨叨著這句話,燒的菜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要麼咸了要麼淡了,說話也不像以前那樣利索,有一句沒一句的,你說東她說西。外婆嘆著氣,年紀大了。家裡八仙桌上聚的大人們也就一天來得比一天少,不過一兩個月時間,竟然散了個乾淨。

八仙桌散掉之後,過了兩個月,好好的外婆突然生了場病,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外婆把所有學徒招到床前,一人給封了一萬的紅包,囑咐是讓他們到外面做生意的本金,又囑咐店鋪里不再進貨,現貨卻也不準打折出售,慢慢處理掉就好。就這樣,四五個月後,外婆的店鋪正式歇了業。

那以後,外婆偶爾會拉著華年的手說起八仙桌上一些的事情,雖然馬來叔轉身跳進了江里,那張八仙桌上的好幾個人卻是發達了。他們中有去國外發了家的,有去大城市裡辦了大企業的,好幾位留在本地的,也因為小城特殊的政策鼓勵,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外婆很喜歡拉著華年的手說話,小時候,外婆的手是有力而又柔軟的。可慢慢地,華年的手心便感覺到的她手上的皮膚變得越來越乾枯粗糙,她說的話也變得越來越含混。

水井裡鎮著的夏日的西瓜,晨霜時打出來的冬日的年糕。日子就這樣在外婆手裡搖著的蒲扇團里,一天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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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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