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星官兒

第二十三章 星官兒

1

嘉筵至晚方散。蟬衣和孫牧野從唐府出來時,開元城喧鬧的夜市已開張了。在北涼,天色未暗,就已家家閉門,戶戶鎖窗,空在冷寂的街上留下一行行車碾冰、人踏雪的行跡。開元城卻不同,夜越深,越是百花堆樓,千燈燒雲,萬人爭趨,真真彰顯了煙火人間的極盛之象。

蟬衣不和孫牧野並肩,她在前面閑逛,孫牧野牽了兩匹馬在後面跟着。今夜她的興緻出乎意料地好,在瀰漫酒香樂聲的街上穿行,一時去看江湖客鬥茶弈棋,一時去看少年們擊鼓踏歌;橋邊停泊的烏篷船在賣梅雨泥螺,她買了一籃子;又在柳樹下的阿婆果子鋪買了三斤石榴、三斤葡萄;然後進書肆買了一卷《千字文》、兩卷《世說》和一沓宣紙;最後去綢緞行挑了六尺蜀錦、九色絲線和一把剪刀。孫牧野就只有兩件事做:悄悄看她的側臉,為她買的東西付賬。

一路從城東逛回城中,進府已是三更天,蟬衣猶道:「今日依舊要寫字,你隨我去書齋。」

孫牧野道:「我今晚酒喝多了。」

蟬衣道:「我去做醒酒湯。」

孫牧野道:「逛了大半夜,全身都酸軟得很。」

蟬衣道:「你有百種借口偷懶,難道會耽誤了我?耽誤的是你自己。」說完,自顧自往書齋去了。

孫牧野不動,他的臉色忽然古怪起來,不聲不響盯着蟬衣的背影看,直到蟬衣已經消失在樹影深處,才慢慢跟了過去。

蟬衣點燃了燭,孫牧野在書桌前坐了,蟬衣一面拿紙和筆,一面順勢挨着孫牧野坐下,兩人間不盈尺,孫牧野轉頭看她,她的眉和睫纖毫可數。蟬衣不動聲色道:「看書,別看我。」

孫牧野便看書。

蟬衣翻開《千字文》,道:「今夜教你開頭四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一個字一個字給孫牧野講解了,又示範寫的筆畫,孫牧野跟寫了一遍,然後便獨自摹寫。蟬衣道:「還是一字五十遍,寫完再睡。」說完了並不離開,還在孫牧野的身邊坐着。

孫牧野眉毛擰得如絞繩一般,漫不經心地在紙上寫,寫完三頁紙,見蠟燭過半,遂道:「明日我早起一個時辰補上,行不行?」

蟬衣道:「今日事,今日畢。」

孫牧野只好繼續寫,一字比一字寫得鬆散,寫到後來,困意上浮,便不住地深呼吸驅趕睡意,滿屋只聽得見他抿唇呼氣之聲,他又覺得頭越來越沉,遂一手寫字,一手撐上額頭,再寫三行字之後,眼睛似乎也睜不開了。正與睏倦鬥爭之時,孫牧野忽然感覺到,後頸窩處,輕輕抵住了一個尖而冰的物件。

孫牧野睜開眼睛,詢問:「蟬衣?」

蟬衣依舊坐在他的左邊,右手卻伸到了他的身後。她微一用力,那尖物在孫牧野的後頸抵得更緊了,她冷聲問道:「你想要瞞我多久?」

孫牧野道:「你把剪刀放下再問。」

蟬衣反把剪刀一戳,刀尖刺破了孫牧野的皮膚,道:「我有事問你,你若不如實回答,我一定刺穿你的脖頸。」

孫牧野道:「我不喜歡誰這樣和我說話,你的剪刀不拿開,我什麼也不答。」

蟬衣再將剪刀推進半寸,孫牧野的後頸冒出了幾道血絲,她恨聲道:「你不答,我一定殺了你!」

孫牧野應道:「你試試!」

蟬衣再不多話,右手揚起,直將剪刀往孫牧野腦後疾刺,眼見刀尖要入骨,她忽覺眼前一花,手腕似被鐵鉗擒住,霎時剪刀脫了手,一陣天旋地轉,她被推倒在坐榻上。

孫牧野奪剪刀時感受到了蟬衣的力道,這力道令他怒不可遏,喝問:「你當真要殺我!」

蟬衣啐道:「我早恨不能殺了你!」

孫牧野氣得胸膛急劇起伏,蟬衣道:「我殺不了你,你殺了我吧!你和我,終究要死一個的!」

孫牧野把牙咬得咯咯響,猛然把剪刀往書桌紮下,一聲裂響,刀身全然沒入桌面,只余刀柄在嗡嗡抖動,書桌破開了蛛網般的裂痕。

孫牧野道:「你要問話,現在就問,我不瞞你一個字。」

蟬衣問:「魚梁坡是什麼地方?」

孫牧野道:「北涼邊陲,與西項接壤的村莊。」

蟬衣道:「公子醇和禁衛軍都在那裏?」

孫牧野道:「原本在的。」

蟬衣道:「現在呢?」

孫牧野道:「焉軍打下村莊了。」

蟬衣面容煞白,問:「涼軍又敗了?」

孫牧野道:「慘敗!」

蟬衣問:「公子醇去了哪裏?」

孫牧野道:「不知道。」

蟬衣道:「你們還在搜尋?」

孫牧野道:「是。」

蟬衣道:「他如今形單影隻,亡命草野,你為何還不肯放過他?」

孫牧野道:「他在北境還被奉為正朔,他不降,涼人的心就不會死。」

蟬衣的唇邊顯出一絲嘲諷,道:「你們攻城略地,你們百戰百勝,卻還忌憚一個無家可歸的末路人。敗者坦蕩,勝者心虛。」

孫牧野無言以對。

蟬衣道:「焉失六州,焉人視為深仇大恨;涼失全境,涼人心中的仇恨,該不該比你們深,比你們烈?天下興衰無常,東洛欠你們的債,你們如今要討還,而你們欠北涼的債,又會何時被討還?」

孫牧野道:「北涼何嘗不欠大焉的債?」

蟬衣問:「欠你們什麼?墜雁關?還是焉軍降卒?」

孫牧野卻無意說這件事,他猜測著蟬衣的眼神,不回話。

蟬衣怒責道:「說什麼涼軍殺降!這就是你們的出兵借口!北涼無人下殺降之令!你們侵吞北涼,還為我們羅織如此卑劣的罪名!」

孫牧野轉頭不看她,她悲戚道:「可惜涼軍都被你們殺完了,我們再不能為自己辯白了。」

孫牧野知她在顫抖,便伸手想安撫她,蟬衣用力推開他的手,要起身離榻,孫牧野卻攔她道:「你聽我說幾句。」

蟬衣打掉孫牧野攔在自己身前的手,等着他說。

孫牧野道:「我只是個卒子,先帝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不能抗命,也不能離開軍隊,自我父親叛國之後,我只有這一條路走,我沒有選擇,你要信我。」

蟬衣冷冷道:「自己做對得起良心的事,不必在乎我信不信。」

孫牧野道:「若找到宋醇,我們不殺他,我請聖上封他做王,如何?」

蟬衣心頭一震,問:「當真?」

孫牧野道:「我若要殺他,他早已喪生魚梁坡,是我下令不要傷他,他才逃脫了。」

蟬衣猶疑半晌,勉強道:「果真如此,我多謝你。」

孫牧野道:「但你不會走。我不放你走。」

蟬衣道:「我會走,他是我的丈夫,我只能和他在一起。」

孫牧野道:「古琉城破之後,你就沒有丈夫了。」

蟬衣道:「城破也罷,家亡也罷,人死也罷!他都是我丈夫。」

孫牧野火道:「他拋下你了!十萬焉軍屯於宮外,你一人獨守宮中,那時候他在哪裏?他逃命去了!你甘心這懦夫做你的丈夫!」

蟬衣道:「任你說什麼,我不信。我與他十四年相知,十年相守,我比你懂他,他不是懦夫,他也不會棄我不顧。」

孫牧野道:「不會棄你不顧,你卻住進了孫府?」

蟬衣再不說話,起身要走,孫牧野卻欺過來,從身後抱住了她,蟬衣氣急叫道:「你放開!」

孫牧野不聽。蟬衣柔軟的身子入懷,引得他心神大動,道:「我在北地歷盡艱險,自進了甘露宮見到你,才知一切都值得。」

蟬衣扳他的手,哪裏扳得開,她想穩住漸漸失態的孫牧野,遂嚴厲叫道:「孫牧野!你鬆了手說話!」

孫牧野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他喘氣越來越重,在蟬衣的耳邊低聲道:「你忘了宋醇,我也一生對你好。」

蟬衣道:「痴人說夢,何其荒唐!」

孫牧野聽不進,他扳過蟬衣的身子吻了下去。

蟬衣的唇又涼又軟,孫牧野心中泛起愛憐,他用力吻她,想要給她溫暖,蟬衣卻重重一咬,咬得他痛如錐心,下意識地鬆開蟬衣,再用手抹唇,已是破了一大塊,血滲了出來,蟬衣又揚手打來,孫牧野竟躲避不及,左臉挨了狠狠的一巴掌。

一掌下去,孫牧野反而鎮靜了,他默默擦拭嘴邊的血,蟬衣余怒未消,抓起桌上的硯台就往孫牧野身上砸,那濃墨污了大半衣裳,她趁孫牧野還木然不動,起身跑出了書齋。

蟬衣沒有回房,而是往孫府大門跑去。陳留聽見急促的腳步聲,便出門看,見蟬衣一臉怒氣,忙問:「娘子怎麼了?」

蟬衣不理他,要往大門外去,陳留擋在門口,道:「大半夜的,娘子還出門做什麼?」

蟬衣道:「你讓開,不關你的事。」

陳留道:「別的事不歸小奴,門的事卻歸小奴,這時候小奴不能開門放娘子出去。」

蟬衣喝道:「我是你孫府的囚徒不成!進出都由不得我!」

陳留道:「若是白天,娘子想出門逛逛耍耍,小奴不攔;這是三更半夜,若在外遇見歹人,有個長短,小奴的命可就沒了。」

蟬衣道:「天下最大的歹人不就在這裏?我即便流浪街頭也勝過在這裏受欺辱!」

陳留便知她是在和孫牧野鬧彆扭,當即笑道:「娘子消消氣,先回房休息,既是孫二郎惹了娘子,小奴改日求他向娘子賠罪。」

蟬衣道:「他的罪要用命賠!」

陳留一愣,笑道:「這就言重了。任娘子有天大的氣,過了今夜再計較。家裏再不好,也比門外頭安寧。」

蟬衣道:「縱然外面有豺有狼,我也不與姓孫的同檐!你讓開。」

陳留的背抵在門上,道:「實在不能讓!」

蟬衣怒道:「你要我來拖你不成!」

陳留道:「打死也不成!」

兩個人正在爭執,忽聽一個聲音道:「我走,你留下。」

蟬衣轉頭看,孫牧野穿着一身墨漬的衣裳站在後面,冷著臉道:「這裏讓給你,我去校軍場住。」

陳留勸道:「一家人在一處,難免磕磕碰碰的,你們各自回房,幾天不見面,自然就化解了,非要鬧得仇人一般做什麼!」

孫牧野不看蟬衣,從她身邊走過去,走到陳留面前,道:「讓開。有事就去校軍場找我。」

陳留不敢不讓,孫牧野自己拉開門閂,正要抬步出去,身後卻響起一聲獸吼。

星官兒早在虎舍睡下了,耳朵卻靈敏,它聽見蟬衣在尖聲鬧,似有意外發生,便循聲而來,見孫牧野要走,它幾步躍上前,銜住了孫牧野的衣角。

孫牧野摸它的頭,道:「你隨我去校軍場。」

星官兒卻不去,它把孫牧野往府內拖,拖不動,又轉身去找蟬衣,在蟬衣身後抵她,要她去勸孫牧野。蟬衣當然不去,她左右躲避星官兒,道:「星官兒別鬧!」星官兒急了,再轉回去拖孫牧野,孫牧野直接扯掉衣角,道:「你安靜些!」

孫牧野和蟬衣鬧得極僵,星官兒越摻和,兩個人越尷尬,星官兒卻不懂,它只知不許一家人分離,卻不知在人間,有些死結非分離解不開。它用碩胖的身體攆孫牧野,孫牧野饒是高壯,還是被它攆得一踉蹌。它一個勁把孫牧野往蟬衣身邊趕,弄得兩人又難堪又慌亂,孫牧野心頭一直有火,被星官兒如此一攪,頓時把怒氣都發在它身上,呵斥道:「你要走就跟我走,不愛走就待家裏!不曉事的蠻畜生,亂摻和什麼?」

星官兒未必聽得懂這幾句話,卻聽得懂孫牧野語氣的斥責。好心勸和,卻被一頓喝罵,它從來被孫牧野慣寵,幾時受過這等冤枉氣?星官兒的氣性比孫牧野還大,立時撇下孫牧野,跑到蟬衣身邊蹲坐了,鮮明地站在蟬衣一邊。

孫牧野一腿邁出門外,一腿還在門內,看着星官兒問:「我走了,你到底走不走?」

星官兒索性在蟬衣裙邊卧倒,拿出「慢走不送」的神氣來,孫牧野再不多話,閃身出了孫府大門。

2

蟬衣獨自在府中過了三日,到第四日早上,窗外還幽暗一片,她便起了床。星官兒在虎舍中睡得正香,她走進去輕拍虎背,道:「星官兒,咱們去雲階寺住幾日,你去後山捉活物吃,好不好?」

星官兒迷睡不醒,一個翻身,四足朝天,把白花花的虎肚露出來,要蟬衣摸,蟬衣一邊揉它的肚子,一邊喚:「快快起來,一會兒街上人多了,你要嚇到人的。」

星官兒眯着眼呼嚕了許久,才懶洋洋地爬了起來。蟬衣帶着星官兒,和陳留打了聲招呼,出了孫府大門。星官兒清醒后又淘氣了,圍着蟬衣的馬,一會兒沖在前,一會兒攆在後,把馬嚇得一驚一乍,不管不顧地往梵音山奔去。

到了雲階寺山門下,天已放明,寺中的比丘尼都認得蟬衣了,遂去通報了住持覺寂,覺寂迎出來,向蟬衣合十行禮,笑道:「娘子來晚了一日,不然還能遇見唐家蘇娘子。」

蟬衣下馬還禮,奇道:「她如今還來寺中?」

覺寂道:「蘇娘子常來寺中侍佛,才來住了兩日,昨夜方走。」

蟬衣聞言點了點頭,覺寂道:「眾尼都在大雄寶殿做早課,娘子現在就去嗎?」

蟬衣道:「好,我去聽聽。」俯身向星官兒道,「你自去玩吧,午間記得回來。」星官兒困獸出囚籠,歡天喜地往寺外奔去了。

蟬衣住進了雲階寺,每日和比丘尼無異,早誦咒,晚念經,日間坐禪,晚間看書,吃米粥鹹菜,睡草堂蒲團,她有時還被心中的憂愁壓得喘不過氣,便騎上星官兒的背,讓它帶自己去山之巔,吹涼爽的風,看喧鬧的城。有一回她在山頂坐了徹夜,忽然問星官兒:「我若要離開了,你是留在孫牧野身邊,還是隨我走?」星官兒什麼也不明白,有一隻蝴蝶停在它面前的青草上,它歪頭琢磨了半晌,想伸掌去捉,那蝶兒便飄飄然飛走了。

如此過了半月,這日蟬衣提了竹籃,與兩個比丘尼在坡上摘薇菜,消失了一早的星官兒不知從哪裏鑽出來,拖蟬衣的裙角,蟬衣道:「不要慌,咱們午間熬薇葉粥給你吃。」

星官兒搖頭晃腦地要拖蟬衣走,蟬衣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星官兒自是不會說話,蟬衣問:「是不是他來了?」

星官兒嗚嗚作聲,不知是或不是,裙子被它扯得繃開,蟬衣遂叫:「別咬壞了!」只好將竹籃還給比丘尼,自己和星官兒下了坡,一路往雲階寺中去了。

兩個進了寺廟,星官兒領蟬衣穿過三座大殿,再往寺廟東邊走,走過幾排禪房,只見前面有一處小小的園子,蟬衣猶問:「淘氣貓兒,你帶我來這僻靜地做什麼?」

她一邊說,一邊進了木柵門,只見一棵古櫻樹下,有一口青石砌的水井,井邊不遠處的草地上,坐着一個年輕的俗家娘子。蟬衣沿着圓石鋪成的小徑走近一段,忽然叫道:「蘇葉!」

那小娘子正是蘇葉,她回頭看是蟬衣,先是意外,再是歡喜,也笑盈盈朝蟬衣迎過來,道:「姐姐,你怎麼也在這裏?」

蟬衣挽了蘇葉的手,道:「我來半月多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蘇葉道:「我剛來沒多久。」

蟬衣問:「你一個人?」

蘇葉道:「是。」

蟬衣問:「唐三郎呢?」

蘇葉撒嬌道:「姐姐,這要問孫將軍去,我十多天不見三郎了。」

蟬衣這才想起唐珝已進了軍營,只好一笑,又道:「幽兒也不陪你嗎?」

蘇葉道:「我,我只是忽然想一個人出來逛逛。」

蟬衣牽着蘇葉的手,一起在草地坐了,道:「你想逛,開元城這樣大,哪裏去不得?怎麼還來雲階寺?」

蘇葉道:「姐姐不也愛來嗎?」

蟬衣道:「我是恨不能隔絕紅塵的人,和你不一樣。你是年輕娘子,該學幽兒,往熱鬧處去,去笑去鬧。常來寺廟,人就會變暮氣了。」

蘇葉道:「我和幽兒本不一樣。她的回憶在鬧市,我的回憶在寺里。」

蟬衣不明白,道:「你在雲階寺的回憶,不該再想。」

蘇葉道:「姐姐,你以為蘇葉在寺里的回憶,只有苦痛,是不是?」

蟬衣道:「難道不是?」

蘇葉道:「姐姐,我細細說給你聽:我在雲階寺一年,是吃了許多苦,白天要學做農活,夜裏要伺候眾尼,挨過跪,受過打,可是我撐過來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蟬衣將蘇葉一絲微亂的發用手抿上去,又搖了搖頭。

蘇葉笑靨如初蕊,道:「就是因為這棵樹,冬來的時候,它會開花,滿樹爛漫,我每天打完水,就會折一枝櫻花帶回去,放在枕邊,袖也是香的,被也是香的,夢也是香的。哪怕白天做再多的苦差,入睡的一瞬間,我都安心極了。如今我已不記得那個冬天有多冷了,卻時常記得醒來一睜眼,看見的花影子。」

蟬衣輕嘆道:「只念好,不記壞,多少人都做不到。」

蘇葉道:「可惜寒盡暑至,櫻花早已凋謝,我也再回不到那個夜晚。」

蟬衣道:「冬來春來,櫻還有重開日。」

蘇葉卻悵然道:「謝了就是謝了,它不會再開了。」她看着草地上那條彎曲的小徑出神,彷彿盼望有人從盡頭走來一般。

星官兒干坐了許久,又來貼著兩個娘子繞,蘇葉的臉被它的鬍鬚撓了,抱住它的頭笑道:「星官兒!你胡鬧什麼?」

蟬衣道:「它不愛清靜,要你和它玩。」

蘇葉便歪頭想,問:「玩什麼好呢?」

星官兒又來拉蘇葉的披帛,不准她坐,要她站起來,蘇葉就勢起身,忽道:「姐姐,我學會騎馬了,咱們帶星官兒城外跑馬去。」

蟬衣道:「好。」

兩個娘子和星官兒離開雲階寺,蟬衣騎白馬,蘇葉騎棗紅馬,下了梵音山。時值正午,城中車水馬龍,街市正開得紅火,兩個娘子已然引人注目,何況還伴着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虎,頓時街頭巷尾都是驚叫聲,母親們慌不迭叫住了亂跑的孩兒,膽小的行人紛紛躲進店中,店中的商人卻好奇地探頭出來看,那些膽大好事的年輕人都拍馬追上來,口中打着呼哨,要逗惹大虎。星官兒知道自己引人注目,越發得意,跑得一身皮毛潤油生光。它領着蟬衣和蘇葉過西市,穿東市,出了開元城的東門,進入了一望無際的未離原。

蘇葉初初跟唐珝學會了騎馬,興緻最是高昂,她鬆開韁繩,縱馬在原上馳騁。那日唐珝要給蘇葉買馬,問她想要什麼顏色,明幽在一邊搶話道:「蘇葉喜歡櫻花,你去買一匹櫻色馬來吧,要毛兒也是櫻色,蹄兒也是櫻色。」唐珝撓了撓頭,打聽了許多天,可天下哪裏有櫻色馬?只好買了一匹毛色稍淡的棗紅馬回來,道:「多給它洗幾次澡,說不定褪色了呢?」蘇葉咯咯笑不停,道:「不如買一匹白馬,塗上胭脂,還來得快些。」蟬衣卻沒有選馬的煩惱,孫牧野問她想要什麼馬,她回:「能騎就是。」過了一個月,她清早起來打開門,看見了系在階下的坐騎,雪身赤蹄,嘶聲如龍,正是北涼獨有的龍馬。

兩個娘子在原上馳不多時,只見滄山豎在東北方,她們並不往山上去,只沿山腳賞初秋的景色,不知不覺繞到了滄山背後,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

蟬衣和蘇葉下了馬,邊聊邊走,進了山村。一片梨林剛剛成熟,農家摘滿了一籃子,就放在路邊木桌上等買家。蘇葉見那梨水潤飽滿,因問:「賣家在不在?」

一個農夫聞聲從梨林中鑽出來,先看見星官兒,嚇得「哎喲」一聲,轉身想跑,又見兩個娘子、兩匹馬都從容不驚,又站住了。蟬衣道:「老丈莫怕,這是只大貓兒。」

那農夫將虎打量了一陣,忽然想起一事,道:「這莫不是孫牧野將軍養的虎?」

蘇葉笑道:「星官兒出名了。」

農夫鬆了口氣,道:「誰不曾聽說孫將軍的事呢。兩位娘子都是孫將軍府上的?」

蟬衣反問:「這籃子梨怎麼賣?」

農夫道:「娘子們來晚了,這梨已經賣出去了。」

蘇葉道:「老丈騙人,除了我們,哪裏有買家?」

農夫舉目四望,自語道:「咦,那位娘子剛剛還在的。」忽然抬手一指,道,「她追孩兒去了。」

蟬衣和蘇葉順着他的手望去,果見田壟上,一個兩三歲的童子在嬉笑飛奔,左搖右擺,隨時要跌入田地一般,身後一個少婦不住地喊,好不容易追上了,將童子抱在懷裏,又沿田壟走了回來。

蘇葉向農夫道:「老丈,那你再摘一籃子梨賣給我們吧。」

農夫道:「樹上的梨要明兒熟,娘子想買,請明日來。」

蘇葉嘟嘴道:「今日和明日,差不了多少。」

農夫笑道:「莫說早一天,就是早一個時辰離枝兒,梨的滋味也不同,我若現在賣不熟的梨,『豐水村郝家梨』的名頭就砸了。」

那少婦已抱着童子走近了,先看了看蹲坐一旁的虎,又聽了兩邊對話,向蘇葉道:「小娘子若要,我讓一半給你。」

蘇葉欣然道:「謝謝娘子。」那少婦含笑頷首。

農夫又拿了一隻竹籃來,將梨分出一半,一籃給蘇葉,一籃給那少婦,蘇葉取出荷包,問:「這位娘子,我要給你多少文?」

那少婦一邊將竹籃放進背簍,一邊笑道:「是我送你們的。」那童子趁母親把自己放下,調皮想去逗虎,少婦又慌忙將他攬回懷中。

蘇葉和蟬衣齊向少婦行禮道謝,少婦背起背簍,抱着童子,也向二人躬身還禮,轉身離開了。

蘇葉小聲問農夫:「那位娘子也是村中人嗎?」

農夫道:「先前不曾見過,她說是滄山那頭,油茶莊人。」

蘇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同蟬衣別了農家,往開元城的方向走,蘇葉道:「姐姐,剛才那位娘子,雖是農婦打扮,舉止卻不像農家人,是不是?」

一直不太作聲的蟬衣道:「她不是農婦。」

蘇葉問:「姐姐怎麼知道?」

蟬衣道:「她挽了愁來髻,這是宮妝。」

蘇葉道:「我見幽兒也挽過這樣的髻。」

蟬衣道:「對,愁來髻原是龍朔宮中后妃挽的髮髻,後來風行四海,各國的貴族女子們都愛挽。這髮髻挽法繁複,要三四個婢女從旁伺候才挽得好,所以平民女子中少見,農家女子就更無力挽這髮髻了。」

蘇葉道:「那位娘子的衣着樸素,不像有婢女。」

蟬衣道:「是了,她獨自就能挽好愁來髻,一定是在貴族人家待過的,只不知是婢女,還是主婦。」

蘇葉聽得一怔一怔的,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尋覓那少婦的身影,遙見她費力地抱着孩兒,往崎嶇的山路上去了。蘇葉再走得遠些,便看清了滄山全貌:半山楓紅,半山松青,還夾雜着一片綠幽幽的竹林。

3

蟬衣和蘇葉進城之後作了別,蘇葉自回崇仁街佩魚巷,蟬衣自回宣陽街燕然巷。偌大的孫府依舊是蟬衣一人,和星官兒互相做伴。如此落落寞寞又過了七日,蟬衣趁中午日頭暖和,叫了星官兒去池邊,要給它洗澡,忽聽外庭破天荒地吵嚷起來,許多腳步聲紛沓而至,最大的聲音是陳留在叫:「孫將軍不在,你們不能隨意進府!」

蟬衣吃了一驚,轉身往外庭走,剛走過一道圓門,便迎面撞見了一群官吏——袍上綉了白頭矛隼的法吏。

未等蟬衣開口,當先的法吏先道:「是蟬衣娘子不是?」

蟬衣道:「是。」

法吏施禮道:「我是御憲台緝捕司主事,陳阜東。」說完拿出鷹符,請蟬衣驗看。

蟬衣看了一眼,問:「什麼事?」

陳阜東又拿出一道文書,道:「奉御憲台命,來孫府捉拿涉案者。」

陳留急叫道:「堂堂后將軍府,哪裏來的案犯!」

陳阜東道:「還真在孫將軍府上。」

蟬衣道:「你是說誰?」

陳阜東道:「那頭虎。」

蟬衣怔住了,陳留更是目瞪口呆,陳阜東面不改色心不跳,問:「請問那虎在哪裏?」

陳留氣得跳腳,手指險些戳上了陳阜東的臉,問道:「我們星官兒犯了什麼法?偷了你家大米,還是搶了你老婆?」

陳阜東再次舉起文書示意,道:「實在是奉命行事,兩位儘管驗看文書。」

蟬衣接過文書細看,果然是下令捉拿孫牧野之虎上滄山,文末蓋着御憲台的印章,簽着薛讓的名字。陳阜東把文書收回去了,再問:「虎在哪裏?」

偏偏星官兒在池邊等不到蟬衣,自己跑了過來,眾法吏齊聲道:「在那裏!」說話間,一個法吏手持袖箭沖了出來,蟬衣尖叫道:「星官兒快跑!」星官兒一驚,見勢不妙掉頭就跑,那法吏手疾眼快,放箭離弦,射出兩丈遠,正中了星官兒的臀。

陳留怒道:「你們瞧准了孫將軍不在,才敢如此撒野!」

話音剛落,星官兒嗚咽一聲,像喝醉酒一般,軟綿綿倒在了地上——箭雖只有一指長短,箭頭的迷藥卻異常迅烈。

蟬衣氣極,將那法吏重重推開,跑過去抱星官兒,陳阜東在身後道:「娘子放心,這迷藥不致命,我們帶它去滄山一趟,三日之內,一定送還。」說着,兩個法吏上來拉開了蟬衣,又有四個法吏抬起星官兒,往庭外去了。

陳留罵道:「御憲台好不威風,欺負一隻畜生!真不怕孫將軍去找你們算賬!」

陳阜東不陰不陽道:「孫將軍儘管上滄山,台令只怕等候多時了。」說完領着一群法吏揚長而去。

陳留向蟬衣道:「我去告訴孫將軍。」

蟬衣道:「我去。」

陳留道:「不勞娘子,小奴這就去。」

蟬衣不聽,徑自跑去馬廄,牽出白馬來,踏鐙而上,揮鞭輕叱一聲,白馬便長嘶立蹄,載着她衝出了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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