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叄 絳唇珠袖

拾叄 絳唇珠袖

拾叄

絳唇珠袖

回來一看,氣氛還是那麼熱烈,拍馬屁的表忠心的,個個都很投入。看到自己的爹都是其中的一員,周子秦痛苦地捂住臉轉向了一邊,喃喃自語:「所以我寧可待在家裡和屍體做伴嘛!」

黃梓瑕十分理解地對他投以贊同的目光。

滿堂喧嘩之中,只有禹宣靜靜坐在那裡,神情淡然,彷彿不屬於這個地方。

黃梓瑕與張行英換了位置,靠近禹宣身邊,低聲問他:「你今日怎麼得空過來?」

難道是被齊騰刺激了,真的要進節度府了?

禹宣點頭,也將聲音壓得極低,在滿堂的喧嘩之中,差點聽不清楚:「周使君遣人來請我,我本不想來,但又想……或許能見到你。」

她怔了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轉向李舒白那邊,見他正與范應錫說話,才緩緩問:「是嗎?」

「嗯……」他似乎也有點局促,遲疑了許久,終於又說,「想問問你,義父母那樁案子,如今進展如何了?」

黃梓瑕低頭沉吟片刻,說:「正巧,我想找你問一問溫陽的事情。」

「溫陽……他與此案有關嗎?」

黃梓瑕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她的聲音也是十分沉靜,徐徐地,彷彿從胸臆之中將那句話吐露出來:「我懷疑,殺害我父母的人,與殺害溫陽的人,是同一個。」

禹宣聲音微顫:「可溫陽,他與你家,並無任何關係。」

「所以你的看法?」她的目光看向他。

禹宣怔怔轉過臉,盯著面前的杯盞,許久,終於默然垂下眼睫,輕聲說:「毫無關聯的兩個案子,卻最終匯聚到一處,其中的原委,我如今還想不出來。」

黃梓瑕默然點頭,又問:「那麼,溫陽之死,你有什麼看法?」

禹宣那雙略有迷惘的眼睛,從睫毛下微微抬起,看向她:「或許,你可以問問齊騰。」

黃梓瑕的目光在齊騰身上一掃而過,低聲問:「他與溫陽有什麼關係?」

「我曾偶爾撞見過他們爭執,齊騰似乎十分鄙薄溫陽,說他……見不得人之類的。」

黃梓瑕思忖著,又問:「其他的呢?」

禹宣默然,說:「我只是偶爾經過,何必去聽他人牆角?所以立即便走開了,只知道他們爭執過。」

這種無頭無腦,聽了等於沒聽的話,讓黃梓瑕也有點無奈。她放棄了問話,轉過頭看向坐在左邊的齊騰,卻見他端著酒杯,臉上堆滿笑意,那目光卻落在她的身上,頗有思忖之意。

黃梓瑕知道,自己身為夔王身邊人,卻換了位置與禹宣如此親近低語,必然會讓他覺得不快——因為,今天早上,他還剛剛嘲諷過禹宣呢。

黃梓瑕朝他笑了笑,又回到自己的原位,坐在齊騰身邊,向他敬酒道:「齊判官,我敬你。」

「不敢不敢……該是我敬公公才是,」他趕緊幹了杯中酒,又笑問,「公公與禹宣認識?」

「之前在長安,曾見過禹學正幾面。」她隨口說。

齊騰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是啊,聽說他甚得同昌公主青眼。」

黃梓瑕只低頭扯了一下唇角,說:「是嗎?我倒不知道此事。」

他趕緊假裝自己失言:「我也是聽說而已……不知公公貴姓?」他上次與黃梓瑕雖見過面,但當時黃梓瑕曾有易容,所以他並不認得她。

黃梓瑕說道:「在下姓楊。」

齊騰頓時驚愕道:「莫非你就是……夔王身邊屢破奇案,聲名如雷貫耳的那位楊公公?」

「不敢。」黃梓瑕心惡他的為人,但為了打探溫陽的消息,沒辦法只能笑道:「說起來,最近有件案子,還牽涉到了齊判官呢。」

齊騰頓時愕然,問:「什麼案子?怎麼會……會牽扯到我?」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情,卻只是笑。齊騰頓時心裡發毛,果然便耐不住了,問:「是……最近?溫陽……那件事?」

黃梓瑕點頭,說:「正是啊,我聽說你們同在一個詩社,而你曾與他有過爭執。」

「我們是有過爭執,但後來我們已經互相諒解了呀!何況……何況我殺他做什麼?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並無任何關係!」

黃梓瑕點頭,問:「那麼,依你看來,溫陽與傅辛阮殉情,可有緣由?」

「這個嘛……」他左右看了看,將嘴巴悄悄湊近她,低聲說,「楊公公,跟您說實話,這事你問我,就算問對了。」

黃梓瑕假裝驚訝:「是嗎?齊判官知曉內情?」

他嘆了口氣,低聲說:「那個傅辛阮,長得真是美貌。」

黃梓瑕詫異問:「齊判官見過?」

「今年春日,偶爾在明月山見過。當時春暖花開,溫陽與她踏青歸來,她馬上的紅纓掉落了一個,我剛好在馬下,便拾起來給她,透過帷帽的縫隙,看見一張異常美麗的面容……」

齊騰說著,又一聲嘆息,搖頭說,「可惜啊,可惜那張面容上滿是眼淚,大好春光之中,她竟哭得十分傷心。我當時還呆了一呆,心想,這麼美貌的女子,在和情郎出來踏青的時候,為什麼哭成這樣?沒想到啊……他們竟然早已情路受阻,最後……居然落得如此慘淡局面。」

黃梓瑕微微皺眉,默然不語。

「唉,情路坎坷,佳人已逝,痛惜啊!」他說著,又舉杯向她示意。

黃梓瑕一哂,不再與他說話了。

眼看時候不早,眾人一起舉杯,替夔王賀福完畢,便一起到小榭之中觀賞歌舞。

水邊早已排下歌舞藝人,看見他們來了,笙簫琵琶頓時齊發,一時打破靜夜,熱鬧非凡。等他們落座,又先上來一場蓮花舞,二十四個年少嬌艷的官伎手捧蓮花,旋轉齊舞,一時熱鬧非凡。

李舒白、范應錫與周庠在最前面坐下,黃梓瑕、張行英伺候在李舒白身後,周子秦和范元龍坐在周庠與范應錫身後,王蘊與禹宣、齊騰、西川軍幾個副將、使君府幾位參事坐在後面。

笙簫合奏,蓮花舞正在繼續,王蘊卻站了起來,向著後面的水邊台階走去。

黃梓瑕正給李舒白斟茶,感覺到他的身影微動,眼角的餘光瞥向他。

卻只見禹宣跟著他走向水邊。在融融泄泄的和樂氣氛中,他們兩人走到水池邊,站在那裡,臨水並肩而立。

她心中升起些許疑惑,手也緩了一緩。

李舒白也側頭看了一眼水邊,低聲說:「去吧。」

黃梓瑕詫異地看向他。

「我也有好奇心,想要知道他們這兩個人,會在一起說什麼。」他附著她的耳朵,輕聲說。

一個是她的未婚夫,一個是她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戀人,他們兩個人,為什麼會湊到一起說話?

黃梓瑕默然放下手中的杯盞,放輕腳步,向著台階邊走去。

說是碼頭,其實只是系了一條棠木舫聊作意思而已。水榭前的平台很大,池塘卻很小,水底的大花缸中種了幾缸睡蓮,池水清凌凌的,在池邊懸挂的燈籠之下,可以清晰看見水底的青磚紋路。

燈光將水波的紋路清晰映在水邊的王蘊和禹宣身上,他們身上波光粼粼,在黑夜之中帶著一種透明感。

碼頭邊只有灌木,黃梓瑕弓著身,剛好能藏下。她又不想讓自己走到水邊偷聽的模樣太明顯,只好走到灌木后就停下了腳。幸好晚風吹送,他們在上風處,話語雖聽不得全部,但大多都落在了她的耳中。

王蘊的聲音在風中徐徐傳來,依然是那種柔和的嗓音:「幸會。」

「王都尉,幸會。」禹宣的聲音在風中清清冷冷。

王蘊卻只隨意一笑,靠在欄杆上說:「禹學正在這邊生活了三年多吧?想必對於這裡的一切,是非常熟悉了?」

禹宣默然許久,才說:「是。」

「雖然我身為梓瑕的未婚夫,卻從未來過成都,也從未踏足她生活過的這個使君府,之前,一直引以為憾。」他說著,偏過頭看著他,問,「聽說出事的時候,她住在花園之中,應該就是那邊那座小樓了?」

他抬手指向不遠處的小閣,見禹宣默然點頭,他才笑道:「我身在京城,但對於她的事情,還是常有耳聞,畢竟——她是我期待了多年的未婚妻子,我自然會時時關注。」

所以,禹宣和黃梓瑕都知道,他對於他們之間的傳聞,定然是一清二楚,巨細靡遺。

禹宣向他施了一禮,轉身就要離開。

「這幾日在節度府中,我曾聽齊判官說起過你。節度使范將軍似乎也十分賞識你,他還問我,是否認識你。」王蘊的聲音緩慢從容,在他的身後緩緩傳來。

「不敢。」禹宣只低聲說了這兩字,並不作其他回答。

「我也只能說我並不熟悉你,只是在京中聽過你的名字,有點印象——畢竟我確實不認識禹學正,無法為你引薦,」王蘊輕輕笑了笑,說,「范將軍似乎有意要邀你入府任職,不知你是否有意?」

禹宣說道:「多謝王都尉好意。今日晨間,我與齊判官遇見,他也對我提及此事,但我已經推辭了。」

「哦?禹學正對仕途無意?」

「富貴非我願,帝鄉不可期。」禹宣的聲音很低,但這簡單的兩句話卻帶著不可動搖的堅決。

王蘊低笑,說「:然而,你已經捲入了這個巨大的旋渦之中,難道還想抽身離開嗎?」

禹宣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回答。

「你是否曾想過,齊騰為什麼要幫你?范將軍又為什麼要對你另眼相看?有時候,不是你自己願不願意,而是他們需不需要你,你能不能為他們所用。」王蘊原本柔和的嗓音,此時忽然變得冰冷起來,就像此時他們身上波動的光芒,雖然看起來是暖色的光,其實卻是冰冷的水波蕩漾,只能讓肌膚感受到寒意。

「禹宣,無論你是什麼身份,什麼來歷,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被選中的人,過去也好,現在也好,有人十分賞識你。只要你一點頭,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今後的成都,人們將會忘記如今這個讓所有人羨慕的齊騰,你取而代之成為令人艷羨的對象,這難道不好嗎?」

「我想要的,已經永遠得不到,那麼即使我得到了其他的——就算是整個世間所有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風露清冷,禹宣的聲音也似乎染上了這種寒冷,變得僵硬冷漠。

王蘊卻笑了出來,說:「你這樣又有什麼意義,要讓我覺得你的手很乾凈嗎?有時候殺人見血不過是很簡單的事情,胸口上多一個洞就可以了,不是嗎?」

黃梓瑕揣測著他們這種沒頭沒尾的對話是什麼意思,終究還是不太明白。但她聽著他們的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自己的腳底慢慢地升上來,直到頭頂,冰冰涼涼的一種可怕感覺,讓她的身體僵硬,只能彎腰待在灌木之後,無法動彈。

她聽到禹宣的聲音,彷彿傳自天際,聽不分明的一種恍惚感:「你不必說了,我本以為,你會說一些更切合我們之間的事情,卻不知你為何要來當一個說客,說些不知所云的事情。」

王蘊輕笑,毫不留情地問:「不知所云?難道說……你連自己身在齊騰家中時的事情,你連沐善法師,連那條小紅魚阿伽什涅,都忘記了嗎?」

禹宣沉默地站在那裡,黃梓瑕透過灌木叢看見他的側面,在搖動的燈光與波光之下,他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容上顯出一種模糊暗淡的神情。他望著面前的王蘊,緩緩地又說了一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與齊騰交往不深,對他的魚也沒有任何興趣。」

前方絲竹之聲漸起,原來是公孫大娘的劍舞,即將開始了。

黃梓瑕慢慢地退了幾步,從灌木叢之中往後潛行。

她看到王蘊向禹宣走去,示意他與自己回到水榭之前,聲音柔和,毫無異常:「有時候不知道,反倒是好事。走吧。」

場下所有人都已重新坐好,公孫鳶走到人群之前,向所有人深施一禮,說道:「今日良辰美景,公孫不才,願為各位獻舞一曲,名為『劍器渾脫』。在座各位或有曾見過此舞的,但公孫此舞,與諸位之前見過的,定是截然不同。今日此舞有花有蝶,非關刀光劍影,只合花前月下蜂蝶雙飛,諸位有意者,可與心上之人同賞,方不辜負其中深意。」

場上人聽了,都不由得會心而笑。

李舒白轉頭,朝黃梓瑕看了一眼,黃梓瑕向著他微微而笑,轉而似覺有異,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看向禹宣,發現他剛剛入座,臉色略僵。見她向自己看來,他便將自己的目光轉開了。

她的心裡,忽然湧起淡淡的傷懷。這使君府中,花園軒榭之間,曾留下他們的多少歡笑,她的整個少女時期,都是在這裡,和禹宣一起度過。

而如今,景物依然,他們兩個人,卻已經完全變了。

她在默然之間,發現齊騰已經不著痕迹地站起身,退到了座椅的最後。在那裡,設了一架碧紗櫥,有一個少女正坐在裡面。

齊騰輕輕敲了敲碧紗櫥的門,她轉過頭,朝著他莞爾一笑。

黃梓瑕心知這必定就是周子秦的妹妹了,雖然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容,但看那一仰臉的姿態,在黑暗之中似有光芒的雪白肌膚,也顯示出她該是一個漂亮的少女——其實,十六七歲的時候,哪個女孩子會不好看呢?

她還在想著,旁邊擊節聲響起,公孫鳶已經進入水榭之中。她的身影在紗幕之後,擺了一個起手式,一長一短兩柄劍在她的手上,寒光隔著薄紗透出來,如隔簾水波。

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只見那兩道水波一轉,纖細的身影已經從簾后輕捷轉出,前方的牛皮燈籠遮住了面向觀者的那一邊,所有的光都被聚到了她的身上。

她在明亮的光線之中,持劍起舞。劍光轉折間,明亮光線畫出一個個圓轉弧形,彷彿神子攜日月而下,在黑暗中破出無數輪新月的痕迹。那些新月的痕迹卻又是活動的,如水波如流雲,映射著燈光,使她的周身圍繞著絢爛無比的光芒。

新月之光陡然散開,是她在水榭之中騰挪飛舞,劍尖顫動,劍光散為星星點點的亮光,那絢爛明亮的劍光就是她周身流轉的星辰,隨著她一身簇金繡的光芒閃爍而明亮奪目,令所有人無法移開目光。

剛一開場便是如此激昂炫目的劍舞,在場所有人都被她的藝業驚呆了。周子秦更是連下巴都驚掉了,手中抓著的那把瓜子嘩啦啦全掉了下來,然而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公孫鳶的身上,竟沒人顧得上理他。

就在這天地為之低昂的時刻,公孫鳶忽然將身一停,一長一短兩柄劍陡然一合,燦爛的燈光也變得餘光暗暗,原來是台下的殷露衣正站在燈籠旁邊,抬手就將燈籠上的牛皮紙轉過來,燈光便陡然暗了下來。

只剩下紗幕後的那個燈籠,燈光從紗簾后照來,逆光中只見公孫鳶的身影,動作如同凝固,她舞姿的剪影被身後錦繡紗簾襯得如同斑斕的孔雀,披著霞光般的五彩顏色。她手中的劍已經不見,只見她旋轉如風,衣袂裙角披帛鬢髮,全都旋舞著,圍繞在她的周身,如雲朵激蕩又如光暈圓轉。就連紗幕都被她周身的風帶動,飄動起來,就像圍繞在她身邊的一片五彩煙嵐。

她旋入紗幕之後,陡然一停。

殷露衣的手向著旁邊的樂器班子示意,一直響著的樂聲也陡然停了下來。在一片寂靜之中,唯有一縷笛聲細細傳來,如泣如訴。公孫鳶垂手站立,身影如同凝固,而此時香氣氤氳瀰漫,水榭之上花瓣漫空,原來是殷露衣拉動了亭畔一條繩索,早已陳設在屋檐上的數個竹籠緩緩傾倒,裡面盛滿的花瓣全部飄落下來,隨著夜風徐徐落了滿庭。

眾人仰望著飄飛的花瓣,紛紛讚歎。

范元龍最是誇張,跳起來說:「我要近前去看看,那些花瓣是真的還是假的!」

黃梓瑕見他站起撲到前面去,幾乎將殷露衣身旁的燈籠撞倒,又故意抓住殷露衣的袖子,口中嚷嚷道:「哎喲,這位姐姐扶我一下……」

殷露衣正在專註幫公孫鳶,被他一把抓住衣袖,嚇得頓時手一抖,牛皮燈光頓時晃了一下。

她回頭看范元龍,見他正趁著酒興,嘻嘻笑著抓緊自己的手,不由得掙扎了一下,低聲說:「請……請客人仔細觀舞,以免打擾旁人。」

別說在場諸人了,就連范應錫,看見自己兒子這副醜態,也是頓足暗罵,正要叫齊騰將他拉回來,回頭卻不見人,這才想起他到後面陪周家姑娘去了。

周子秦正要擠出去,可他在父親身後,一時移不開椅子。卻見坐在第三排右手邊的禹宣站起來,上前將酒醉的范元龍後背搭住,說:「范少爺,你是不是喝醉了?這邊有風,你透透氣。」

禹宣身材比范元龍高大半個頭,范元龍又喝醉了,因此雖然掙扎,卻還是被他強行架走了。

殷露衣感激地朝禹宣點頭致意,然後又趕緊顧著最後一籠花瓣。

范應錫尷尬地向諸人道歉,眾人也只能說:「酒醉而已,無傷大雅。」

此時花瓣已飄完,公孫鳶的身影映在綉滿花紋的紗幕之上。燈光打過來,她的周身有一兩隻蝴蝶正在慢慢飛出。一隻,兩隻,三隻,陸陸續續,在紗幕上出現。

鮮花落地,蝴蝶滿天,眾人的注意力頓時又被吸引走,個個仰天讚歎。黃梓瑕抬頭看蝴蝶,又順著蝴蝶的軌跡低頭看著坐在那裡的李舒白。

他的發上,沾染了一片紅色的花瓣。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抬手,輕輕地摘下了那片花瓣。他感覺到髮絲上的動靜,轉頭看她,而她朝他微微一笑,舉起自己手中的花瓣示意。

她看見李舒白明亮的眸子,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如同南天星辰。

公孫鳶身影不動,衣袖輕飄,直到十對蝴蝶全部從她的袖中飛出,她才將衣袖一揮,外面那件簇金繡的紅色錦衣驀然落地,她一身薄透輕紗,傍著那些紛飛的蝴蝶,翩翩起舞。

這一回,她的動作卻是輕柔而緩慢的,仿若正與蝴蝶比翼雙飛,足尖輕踏,羅衣翻飛,在紗簾之後,被燈光照得半透明的衣袖如同蜻蜓的翅翼,高舉的手指如蘭花的姿態。

周子秦望著與蝴蝶一起旋舞的公孫鳶,不由得驕傲又帶點炫耀地對黃梓瑕說:「崇古,你可知道我抓這十對蝴蝶有多難啊?帶著下人們找了一整個下午呢!」

黃梓瑕趕緊敷衍道:「辛苦辛苦。」眼睛一刻也捨不得離開水榭。而此時笙簫齊作,擊節聲急,公孫鳶越舞越急,殷露衣轉動燈籠,燈光頓時大亮,公孫鳶在亮光之中明若旭日,輕薄的衣服,繁急的舞步,變幻的身影,如湍流相激,如冰雪傾瀉,如紫電經天。

一聲清磬,破開所有目眩神迷的舞步,公孫鳶驟然收了舞勢,魚卧於地。

所有人都還沉浸在她驚人的舞蹈之中,無法回過神。直到寂靜許久,眾人才轟然叫好,激動得無法自已。

公孫鳶如雲朵般裊裊而起,向著眾人斂衽為禮,面帶淡淡笑容,又挽了殷露衣的手,向場外人致意。

李舒白撫掌笑道:「一別多年,公孫大娘技藝又精進了。這一舞讓我想起當初在大明宮第一次觀賞你的《劍器渾脫》,年少的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鋒芒畢露,劍氣激蕩。而現下這一曲,剛柔並濟,不重雄渾而重優美,也屬難得。」

「當年大明宮內,我才二十多歲,正是體力充沛、身材最靈活的時候,那是我的巔峰時期,」公孫鳶氣息尚不穩,擦了擦自己額頭細細的汗,微笑道,「但如今年紀漸大,身體已經吃不消了,也只能將中間一部分改成較緩慢的舞蹈了。話說回來,這還是阿阮親自為我改編的呢。」

黃梓瑕聽出她的聲音中帶有無限遺憾與感傷,而殷露衣也輕輕撫著她的手,似是在安慰她。

范應錫毫不知她的事情,一雙眼睛只在她們身上滑來滑去,笑道:「公孫大娘馳名天下二十多年,果然是舞技驚人,令人嘆為觀止。不知是否可有興趣到節度府……」

話音未落,後方忽然傳來一聲凄厲尖叫,是一個年輕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

周子秦一聽,頓時失聲叫出來:「紫燕!」

周庠也是臉上變色,趕緊轉身,跟著周子秦往後方的碧紗櫥快步走去。

離得較近的幾個下人已經圍住了碧紗櫥旁邊的椅子,而碧紗櫥內的周紫燕早已跑了出來,和自己的幾個丫鬟站在一起瑟瑟發抖。

周子秦奔過來,問:「怎麼回事?」再抬頭一看碧紗櫥旁邊,頓時臉色變了。

水榭旁邊燈光大亮,照在岸邊遊船碼頭之上。碧紗櫥旁邊的椅子上,齊騰一動不動地垂首坐在那裡,全身軟癱無力。在他的心口上,一個血洞尚在汩汩流血。

周子秦立即走到他面前,先探鼻息,再摸他脖子上的脈搏,然後站起身來,低聲說:「已經……斷氣了。」

周圍人都忍不住驚叫出來。

節度府判官在使君府中忽然死去,范應錫與周庠都是臉上變色。周庠心知事關重大,可他畢竟文官出身,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麼反應,只能瞠目結舌站在那裡。

范應錫臉上迅速閃過惱怒與恐懼,他府中的副手忽然死去,焉知不是有人針對他下手?而且,死在這裡的原因是什麼?

他待要發作,又驚覺夔王就在身邊,不得不強壓所有情緒,向李舒白請示道:「王爺,下官府中判官死於此處,不知我與周使君該如何處置較好?」

李舒白目視黃梓瑕,安撫他說:「我身邊的楊崇古,在京中曾破了幾個案子,用起來還算應手。范將軍若有需要,盡可驅馳。」

范應錫趕緊說道:「不敢不敢!還請王爺示下,若能得楊公公幫助,此案自然迎刃而解!」

黃梓瑕也不再理會這些人在屍體旁的客套,向范應錫一拱手之後,便立即走到屍體旁邊,查看屍身上的痕迹。

齊騰面容算得上平靜,顯然是事起突然,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殺了,所以表情並沒有特別驚嚇扭曲。他的身軀也還柔軟著,癱軟在椅上,雙手下垂,後背貼著椅背,腦袋下垂。要不是胸口的血洞,別人還會以為他只是在偷懶睡覺而已。

周子秦在她身邊輕聲說:「你看他的左手背。」

黃梓瑕將他的兩隻手抬起,仔細看了一遍。

他的右手背一切如常,但左手背上,有幾個不太均勻的幾個小斑點,分散在那裡。只有仔細湊近了觀察,才發現那幾個小小的傷口,就像是被小貓咬噬過,或者滾油濺上后水皰破掉的痕迹,不規則地分散在他的手背與手腕相接的地方。

「是前幾天留下的傷痕,已經落了痂。過幾天顏色淡去后,就可以恢復了,大約只會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幾個難以注意到的小傷痕。」黃梓瑕說。

周子秦點頭:「是啊,只是不知道這幾個小傷口是哪裡來的,和本次的命案有沒有關係。」

「好幾天前的小傷口,和今天的死……怎麼看都覺得好像沒有什麼關聯。」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還是記在了驗屍檔案上。

黃梓瑕見齊騰身上再無其他異常,便站起身,觀察了一下周圍情況。

觀舞的人全部都在水榭之前的碼頭空地上,這裡三面環水,若要進到這塊地方,除了經過水榭之外,唯一的辦法就是從水上過來。

然而她沿著碼頭走了一圈,在水邊的台階上,沒有任何人從水中進來的痕迹。別說碼頭,水榭邊的樹下、灌木叢邊、岸邊湖石之上,都沒有任何水跡。

水榭之中已經擺下茶點,周庠與范應錫陪著李舒白在用茶。只是范應錫面對著下屬的屍體,周庠眼看著准女婿死亡,都沒有心情品茶。

只有李舒白還在如常品茶,見她沉默地轉回來,便放下茶盞問:「沒有外人進入的痕迹?」

「是……作案的人,只可能是我們幾個在場的人。府中在這邊伺候的奴僕下人,我、周子秦、張行英、禹宣、王蘊、周家姑娘、周使君、范將軍,甚至……王爺您,都有作案的嫌疑。」

李舒白微微皺眉,站起與她走出水榭,目光落在尚且在丫鬟們身邊瑟瑟發抖的周紫燕身上。

黃梓瑕看出了他的意思,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是的,事發的時間,應該就在公孫大娘跳這一場舞的一段時間,不過半炷香光景。在人群之前看跳舞的人,若要抽空偷偷到後面殺人,即使燈光暗淡,身影也必然會被別人看見。唯有碧紗櫥,因是周家姑娘在裡面,所以陳設在了人群最後。而因為齊騰來到周家姑娘身邊,所以當時在她身邊的四個丫鬟,都已經避到了旁邊樹下。所以,能殺人而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最大的可能,應該就是當時身在他身邊的那個人,周紫燕。」

李舒白將目光從周紫燕的身上收回,淡淡地說:「一個即將出嫁的姑娘,大庭廣眾之下殺害自己的准未婚夫,未免駭人聽聞。」

「除了審問周家姑娘之外,還有一條,就是趕快搜身,看是否能繳獲兇器。如果沒有的話,估計就要下水去打撈兇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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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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