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血色迷夢

七 血色迷夢

血色迷夢

睡夢中她的眉頭緊皺,臉上滿是驚惶的神情,雙手緊緊地抓著被角,額頭滿是汗珠,彷彿正在承受最可怕的酷刑……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時,李舒白正獨自在花廳用晚膳,看見她來了,示意侍女們都出去,又抬手指指旁邊的一張椅子。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便拉過那把椅子坐下來。李舒白遞給她一雙象牙箸,推了一個小碗給她。

她左右看了看,見周圍只有隔牆花影動,沒有任何人,才夾了個金乳酥,撥了些丁子香淋膾在自己的碗里吃著。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問:「今天去上香,聽說有人在你們面前變了個十分精彩的戲法?」

都說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為靈通,何況這回還是他吩咐自己的衛隊護送她們去的,自然已經一清二楚了。

所以黃梓瑕也不驚訝,只說:「嗯,挺精彩的,不過我個人覺得王妃的反應更精彩。」

「未來王妃。」李舒白對於夔王妃這個稱呼進行了糾正,在前面加了兩個字。

黃梓瑕反問他:「皇上親自賜婚,皇后族妹,難道還有什麼變數?」

「無論什麼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萬劫不復的下場。」李舒白說著,又轉了話題問,「她是擔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好像不止,她的過去似乎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隱約提到,她當時嚇得根本無法掩飾。」

「你有注意到那個男人是如何出現,又是如何消失的嗎?」

「完全看不出來。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護衛重重的包圍下進來,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點端倪都尋覓不出。」黃梓瑕咬著象牙箸,皺起眉頭,「在他消失后,王蘊帶著一群人在寺廟中搜尋許久,卻沒有任何蹤跡。好像他是化成鳥越牆飛走了一般。」

李舒白慢悠悠地問:「你看過皇甫氏的《源化記》嗎?」

黃梓瑕搖頭:「什麼東西?」

「是一本書,裡面記載了一項絕技『嘉興繩技』。是說玄宗開元年間,詔令大酺,嘉興縣和監司比賽雜耍,監司就在犯人中尋找身懷絕技的人,有個囚徒說自己會繩技。於是獄吏將他帶到空地上,交給他一條百尺長的繩團。他接過來將繩頭往天上一丟,繩子筆直鑽入空中,就像上面有人拉著一樣。他一邊放,繩子一邊往天上鑽,最後繩子頭都看不見的時候,他順著繩子爬上去,然後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無論怎麼設想……」黃梓瑕思索了半天,說:「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世間匪夷所思的事情豈不是多得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揚,「就比如,據說我未來的王妃會想小鳥一樣在鳥籠中消失不見。」

「看起來,王爺你也很在乎那個人的話?」

「我相信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著漏窗上正在緩緩搖動的花影,忽然問,「黃梓瑕,你小時候在長安,最喜歡的地方是哪裡?」

「啊?」黃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乳酥還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著李舒白,然後含糊地說:「應該是……西市吧。」

「嗯,西市。我小時候也最喜歡那裡。」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說,「誰能不喜歡那裡呢?這個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熱鬧的地方。」

長安西市。

波斯的珠寶,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寶馬,江南的茶葉,蜀地的錦緞,塞北的毛皮……

各行店鋪都熱鬧開張,魚鋪、筆行、酒肆、茶館諸如此類,無一不喧聲熱鬧。摩肩擦踵的客商路人,行街遊走的小吃攤子,花團錦簇的賣花少女,酒樓上腰肢纖細的胡姬,形成了一幅熱鬧無比的景象。

這裡是長安西市,是連宵禁都無法禁止的熱鬧。自開元、天寶之後,這裡發展日益繁盛,連帶周圍的幾個坊也被帶動,夜夜笙歌,喧鬧不絕。

暮春初夏的陽光照在滿街的槐樹與榆樹上,初發的樹葉嫩綠如碧玉。李舒白與黃梓瑕一前一後走在樹蔭下。因為李舒白穿著微服,所以黃梓瑕今天也換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尋常圓領男裝,看起來就像一個發育未足的少年。

他們在西市隨意穿行,翻看著店鋪內的東西。可惜李舒白自小用度非凡,看不上坊市中製作粗劣的東西,而黃梓瑕根本身無分文,李舒白還沒給她發俸祿,所以她除了干看之外,什麼東西也買不了。

只到一家賣錦鯉的店內,李舒白買了一小袋魚食,又看了看裡面造型頗為別緻的瓷魚缸,似乎在思忖什麼。

自己不能買東西的黃梓瑕自然攛掇有錢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魚放在瓷缸裡面,也能活動得開一點。」

他拿起魚缸看了看,然後重又放回去了,說:「在大的裡面養著,游來游去野慣了,就不適應小的了。」

黃梓瑕喃喃自語:「讓它輕鬆一天也不行么?」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反正會落到那種境地,又何必當初讓它開心那麼幾天?」

「……」黃梓瑕對這個把大道理套在小魚身上的男人真的無語了。

天色尚早,雜耍藝人還沒出來。黃梓瑕問了路人,才知道雖然西市午時就開張,但雜耍藝人之流應該是會較遲一些,要趁街上最為熱鬧的時候才出來。

眼看天色過午,李舒白終於垂憐黃梓瑕,帶她進了西市最出名的綴錦樓,在隔間坐下,要了幾個王府中沒見過的坊間菜式。

酒樓中頗為雅緻,只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顯得喧鬧。就在李舒白微微皺眉之時,忽聽得一聲醒木,酒樓內靜了下來。

是個說書先生正在店內,他帶了一個都曇鼓,邊敲邊唱,先來了一段坊間小曲《戲花蝶》,然後收了鼓槌,清清喉嚨,說:「各位,小人不才,今日給大家講一講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

這一出聲,黃梓瑕就認出來了。他正是當時在長安城外短亭內的那位說書先生。當時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說起了黃家的案子,添油加醋,荒誕不經,講坊間軼事時,這種說書先生應該是最會嘩眾取寵,受人歡迎的。

他一張口就說:「長安城,大明宮,大明宮中皇帝坐正中。宮外還有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爺,大名李滋李舒白。」

下面有人起鬨,說:「夔王爺的故事我最愛聽了,先來一段夔王率六大節度使大戰龐勛的故事!」

「這位客官您別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給說一說,此事的發生,卻與當初夔王於萬軍之中射殺龐勛的事情,大有關係!」

外間紛紛攘攘,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間內,卻似充耳不聞,只慢慢地吃飯,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靜。

黃梓瑕托著下巴,聽著外面的聲響——「話說,諸位可知那位夔王爺,最近可忙得很哪,這不,聽說有了一個新麻煩。」

「夔王爺剛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麼會有什麼麻煩?」又是剛剛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

「你們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准王妃,那位琅琊王家的姑娘,前往仙游寺進香的事情?」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這個我倒是略有耳聞,聽說皇后的族妹極其美貌,艷若天人!」

「昨日夔王府的車駕護送她出城的時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樣的,誰知這位準王妃真如傳說中的一般嫻靜端莊,就連車帘子都不曾掀起一個角,倒真叫人好奇。」

「但我覺得必定是絕代佳人無疑,不然怎麼就能從岐樂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爺給搶走了呢?」

「那位岐樂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憐人。可見女人啊,不能將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萬一意中人得不到,就會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柄。」

「正是,若沒有王家這位姑娘,以岐樂郡主的家世容貌,與夔王豈不正好是天生一對?岐樂郡主現在閉門不出,想來定是日日在家詛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

滿堂議論蜂起,說書先生也只笑嘻嘻聽著,待人聲停了停,才說道:「但諸位可知,饒是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運,成了京城人人艷羨的夔王妃,卻也難免這樁婚事徒生波折?」

在座的人一聽,頓時全都安靜了下來。那位說書先生真是捕風捉影,舌綻蓮花,將昨日仙游寺那一場戲法述說一遍,其中又夾雜著無數臆測和幻想,連什麼只見那人身高一丈腰闊八圍青面獠牙肋生雙翼都出來了,其中又夾雜著這怪人要劫虜王妃而去,王蘊仗劍與他大戰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勝,跳出圈外大吼一聲:「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範!」原來他必要於深宮高牆之內,眾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帶走王妃。

說書先生越說越興奮,手中醒木一拍,眉飛色舞:「那王蘊一聽,只氣得七竅生煙,揮劍便砍。只聽到噹啷一聲,怪人化為一陣青煙而去,地上只掉下一個黑色箭頭,那上面刻著大唐夔王四個字樣,正是當初夔王爺射殺龐勛時,直中咽喉那一隻箭簇!」

「好!」說書先生最後一個字落下,滿堂聽眾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在一片熱鬧中,唯有黃梓瑕無語搖頭,李舒白淡淡問:「說得不好?」

黃梓瑕搖頭道:「想不通啊,既然肋生雙翼了,為什麼還要化為青煙,直接拍翅膀飛走不好么?」

「不覺得這樣比較精彩嗎?」

黃梓瑕想起一開始在長安城外短亭內,這位說書先生說自己是白虎星轉世,不由得扶額默默地鎮定了一會兒,然後問李舒白:「不叫京兆尹把這種人整治一下?」

「增加一下百姓的生活樂趣,有什麼不好?」他神情漠然,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她只能無奈地繼續聽著外間的故事,說書先生已經在說當年那樁舊案了。

咸通九年,桂林龐勛兵變,率兵二十萬進逼朝廷,要求封為節度使。朝廷不允,他便自立為王,連下數州,大肆屠戮州府長官百姓。當時各節度使擁兵自重,朝廷無力調動各州兵力,兵禍之中,李唐皇室束手無策,唯有李舒白一人到各處雄州籌兵,募集了十萬兵馬,又以利害權衡遊說周邊節度使,終於聯合六大節度使壁壘相連,在次年九月大破逆軍,斬殺龐勛。

而當時亂軍之中,龐勛立於城頭,正是李舒白手挽雕弓,一箭射中他的咽喉。亂軍潰散,大嘩之中龐勛自城樓上直墜落地,被城下兵馬踏成肉泥。唯有那枚粘著血肉的箭矢被留存下來,放在水晶盒中,置於徐州鼓樓之中,以誡後人。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李舒白拿到了那張寫著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一晃多年,十幾歲的少年變成了如今權傾天下的王爺,卻從此陷入那個詭異的詛咒之中,無法解脫。

前月有傳聞,說徐州鼓樓內,水晶盒紋絲未動,那枚箭簇卻不翼而飛。徐州州府在轄下緊急搜尋了許久,卻沒見蹤跡,原來卻是出現在了仙游寺,又不偏不倚出現在王若進香的那一日,被神秘人留在佛寺之中。

「諸位,這豈不是事出有異,怪事近妖么?」

說書人一拍醒木,彷彿點燃了話頭,眾人紛紛議論起來:「難道說竟是龐勛一道怨靈不散,借著夔王爺成親之際,要來複仇?」

「得了吧,歷來忠臣孝子才有靈,他一個逆賊,有什麼怨靈?」

「咦,龐勛殺人如麻,說不定就是惡鬼投胎,怎麼就不能有靈了?」

話題迅速轉向為怪力亂神,黃梓瑕只能轉過頭,把目光投在對面的李舒白身上。

李舒白頭也不抬,只問:「幹什麼?」

「我在想……你十九歲時,將那支箭射向龐勛的時候,在想什麼。」她托著下巴望著他。

他神情如常,如無風的湖面,不起一絲漣漪:「聽到了你會失望的。」

「不會吧,說一說看?」

「我在想,要是忽然來了一陣風,把箭吹歪了,是不是會有點丟臉。」

「……」黃梓瑕無語。

「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他說著,朝窗外指了指,說,「那邊有戲法攤子出來了,走。」

飢腸轆轆的黃梓瑕看了看自己面前還沒吃幾口的菜,含恨跟著他站了起來。

已過午時,戲法雜耍藝人零零散散都出來了。但大部分都不過是弄丸、頂碗、踩水缸之類的普通雜耍,倒是有個吞劍的人面前圍了一大堆人。

「吞劍很平常啊,有什麼好看的?」她問旁邊拚命往裡面擠的大叔。

大叔一臉期待地說:「這個不一樣!這個劍身四尺長,可吞劍的侏儒只有三尺高!」

黃梓瑕頓時也恨不得往裡面擠一擠了。李舒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黃梓瑕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心想,這種人活在世上,似乎一點感興趣和開心的事情都沒有,他自己會覺得開心么?

然而一瞬間,她又忽然想,那自己呢?父母雙亡,親人盡喪,身負冤讎,卻連一點破解的頭緒都沒有,自己這一生,又真的會有什麼辦法恢復成以前那個歡欣鬧騰的少女嗎?

李舒白在前面走著,覺得身後一片安靜,黃梓瑕似乎連腳步聲都消失了。他微微側臉,看向身後的她。

她跟在他身後兩步之遠,目光卻看著街邊走過的一對小夫妻,他們一左一右牽著個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蹦蹦跳跳,有時候又故意跳起來懸空掛在父母的手上,就像一隻盪鞦韆的小猴子。

李舒白停下了腳步,等著黃梓瑕。

她站在那裡目送著一家三口遠去,安靜而沉默,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淡淡的陰影蒙著她的面容。

許久,等她回過頭,李舒白才緩緩地說:「走吧。」

前面又是一群人,這回倒是個正經變戲法的了,一男一女夫妻檔,男的女的都是一身江湖藝人的風塵和油滑。他們站在人群中,看他們先變了一個魚龍戲,又來了一個清水變酒的尋常戲碼,倒是那個女的,露了一手紙花變鮮花的好戲,雖然手法普通,但最後數十朵鮮花被她拋上天空紛紛落下時,觀賞效果確實不錯。

戲法結束,觀眾散去。那對男女收拾起東西也要離去。黃梓瑕見李舒白一個眼色,只能湊上前去打聽:「大哥大姐,你們的戲法實在太厲害了,真叫人嘆為觀止!」

那男人笑著還禮,說:「一般一般了,小兄弟喜歡看?」

「是啊,尤其喜歡看那個……那個紙花變真花。我知道真花肯定是預先藏在袖中的,可紙花是哪兒去了呢?」

那男人笑道:「這可不能說,這是我們吃飯的傢伙。」

黃梓瑕回頭看李舒白,他給她丟了一塊銀子。她把銀子放到那男人的手中,認真地說:「大哥,不瞞您說,我家主人和別人在打賭呢。您知道京中昨天有個傳言,說仙游寺內有人袖子一拂,就把鳥籠里的小鳥平白無故變沒了吧?」

男人攥著銀子笑逐顏開:「這個事兒我不知道,但變沒一隻鳥籠里的鳥我倒是絕對有法子。您說話就行。」

「我家主人有個朋友,硬說這事不可能。我家主人就與他打賭,說三日內必定要將這法術變給他看。這不您看……這辦法是不是可以教教我家主人?」

「這個不過是雕蟲小技。」他立即便說,「小鳥是事先訓好的,主人一旦示意,鳥兒就會站在鳥籠某一處,那處已經事先做了機關,只要左手一按鳥籠上的一根杆子,那一塊機關活動,小鳥就會掉下去了,然後他右邊袖子拂過,直接將小鳥兜走就可以了。」

「哦!原來如此。」黃梓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李舒白伸手,李舒白又給她丟了一塊銀子。她舉著銀子問:「大哥,既然你這麼精通這個機關,那麼,你這邊肯定有這樣的鳥籠和小鳥?」

「以前還真有。」大哥一見銀子,頓時有點鬱悶了,「可惜啊,前幾日被人買走了。」

那女的在旁邊終於忍不住插嘴說:「我就說嘛,那五兩銀子當得什麼用,那小鳥可是師傅傳下來的,訓得這麼好,就算十兩銀子賣了也可惜啊。」

黃梓瑕又問:「可是拿著八哥訓么?三天能訓得出來不?」

大哥懊惱地說:「不是八哥,我那可是只白鳥兒,漂亮極了。」

「唉喲,那實在太可惜了。」黃梓瑕說著,將手中的銀子塞給了那個男人,「不知道是哪位買去的,如何可以找他?我想去試試運氣,看能否轉讓給我。」

「這我可真不知道,對方學了法兒就走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那麼,長相如何?大哥可還記得么?」

「嗯……二十來歲的一位少爺,中等偏高一點的個頭,長相么,挺好看挺清秀的……對了,額頭上有顆硃砂痣!」

女子在旁添上一句:「硃砂痣就長在額頭正中,端端正正,整個人本來就長得好,配上那顆痣啊,就跟畫中人似的。」

往夔王府行去時,兩人都沒說話。

黃梓瑕思忖著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目前還理不清的那些神秘頭緒,一抬頭卻發現李舒白已經將她落下挺遠。

她緊趕幾步追上去。天色昏暗,滿街的燈都已經點亮,道旁兩排燈籠沿著街巷一直排列過去,紅色光暈照徹滿街。李舒白自燈下回頭看她,他那一直冰冷的面容被暖橘色的燈光中和,冷淡清朗的面容染上了一層溫和光華,目光也變得不那麼冷漠凈冽,卻顯出一種略微迷濛的神情。

她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在乎那個人,不覺有點訥訥,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站在燈下,仰頭看著他。

滿街的燈像流光一樣在風中微微波動,搖晃著投下不安定的光芒。

她有些詞窮,許久才艱難地說:「其實,我是這樣想的……我原本只覺得一個出口成章、氣質清和的男人,不應該是走江湖的雜耍藝人,必定是暗地向別人學的,所以才過來詢問一下……但那天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卻絕對不可能是……那個人。」

「嗯,他不可能與龐勛扯上什麼關係,更沒可能瞞過所有的人,進入仙游寺。」

但他可以讓別人進入仙游寺。在兩人的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說:「更何況,他有的是下屬可以替他出面,何苦自己去向兩個街邊的雜耍藝人學手段。」

一街燈如晝,光華炫目。就在他們站在路邊沉默時,忽然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前車後有開道的衛兵與宦官,一排數十人次序井然。

他們避在路邊,不想讓人看見,誰知馬車上的人偏偏開著車窗,目光一瞥就看見了他們。

車駕緩緩停下,馬車門打開,裡面下來的是鄂王李潤。

他是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溫厚的男子,臉上總是帶著笑意。見過他的人都說他長得有一種天生飄渺的仙氣,因為,他眉目如畫,額頭正中偏又端端正正長著一顆鮮艷的硃砂痣,與畫中人一般。

李潤走到他們面前,含笑問李舒白:「四哥怎麼在這裡?」

李舒白回頭看著他,微微點頭:「七弟。」

李潤見他隻身一人,只帶著一個黃梓瑕,便朝她頷首示意,然後微笑對李舒白說道:「今日天和氣清,街燈如星,難怪四哥也要出來走走。不過只帶著一個小宦官未免不妥,應找幾個禁衛帶著才好。」

李舒白抬手碰一碰街燈上垂下的流蘇,說:「若跟著的人多了,又怎麼能看得見這樣靜謐的夜色呢?」

李潤回顧四周,看見滿街燈火,行人寥落,不由得點頭,說:「這倒是的,我們自小在繁華景象中生長,又哪裡領略過這樣的景緻。」

李舒白似不願與他多說:「快要宵禁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他點頭稱是,然後又想起什麼,說:「四哥若有空,日後可到我那邊小聚,如今董庭蘭的那位再傳弟子陳念娘在我府中,任琴師供奉。」

「她不回揚州了嗎?」

「之前九弟帶她進宮給趙太妃獻技,皇上與皇后也在。但趙太妃喜好琵琶,而皇上更是個愛熱鬧的人,對琴瑟並無喜好……至於皇后,她向來清心自持,日常都不愛歌舞宴樂的,更是不會對一個琴師另眼相看。我問了她的意思,她說想暫時先在京城停留,估計還想尋找一下馮憶娘吧。」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沒想到,陳念娘會到了李潤的府上。一系列有關的事情,似乎在什麼東西的指引下,慢慢地聚集在一起。

李舒白不動聲色,只對李潤說:「原來如此。過幾日我有空,定去你那邊。」

「好,弟弟我洒掃以待。」

待李潤的車馬行遠,李舒白才把目光轉到面前的燈上,緩緩地問:「你覺得,鄂王爺怎麼樣?」

她想了想,說:「如果想要偽裝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辦法,就是偽裝一個特點明顯的人。我想這也許就是鄂王爺被選中作為煙霧迷惑我們的原因。」

「還有一種可能呢?」

「還有一種可能,是鄂王爺童心大發,親自到西市學戲法,然後回來傳授給別人,去嚇唬你的王妃。」她靠在身後的柳樹上,牽著柳條漫不經心地說,「怎麼想都覺得,還是第一種可能比較說得過去。」

「我知道他不是那個人,因為我不信他能在我面前動什麼手腳。」李舒白緩緩地說著,聲音比往常更顯冰冷,「我只想知道,是誰想要將他拉到我面前,那個想要蒙蔽我的人,到底是誰。」

五月初九。

距離夔王大婚還有七天。

一場細雨連夜襲來,整個京城都沉浸在蒙蒙的煙雨之中。

在前往王家的路上,黃梓瑕透過車窗上細細的竹簾,看見外面因飽含雨水而顯得垂順的花枝。

桃李花已經開過,但長安的槐花正陸續開放,整個城中盡被淡淡的香氣籠罩。潔白的花朵一串串垂在枝頭,顏色淺得似有還無。只偶爾有一兩朵打在車窗上,她聽到那輕微的聲響,才發覺不是雨水,而是花朵。

王家的人早已打著傘等在門口了,看見她過來,忙過來幫她撐傘,並說:「楊公公,您可算來了。皇后召姑娘進宮呢,讓您和素綺姑姑也跟著一同進去覲見。」

「嗯,我知道。」黃梓瑕點頭應著。京城的流言愈傳愈烈,已經傳到了久居深宮的王皇后耳中。她今日召她們進宮,必定有許多事情要吩咐。

黃梓瑕一邊想著,接過傘穿過前庭,順著走廊一路行去。過了兩重朱門,一路轉到西院,就是王若住的地方。

她的院中長滿了蘭草,院落之中的芭蕉新抽出了長長的葉子,掩映著花窗,在這樣的雨天中顯出一種冷淡而缺乏溫暖的感覺。

黃梓瑕輕輕收起傘,站在窗外。廊外芭蕉下,放著一口大瓷缸,裡面養著三四尾錦鯉,紅白相間的鮮艷顏色,正在水中游曳。

她站著看雨打芭蕉,水點飛濺。就在一片靜謐之中,她聽到屋內模模糊糊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呢喃著什麼。

黃梓瑕回頭,隔著漏窗看見窗前的卧榻,躺在床上的王若正在不安地睡著。睡夢中她的眉頭緊皺,臉上滿是驚惶的神情,雙手緊緊地抓著被角,額頭滿是汗珠,彷彿正在承受最可怕的酷刑。

黃梓瑕站在窗外,看了她一會兒,還在想要不要叫醒她,卻聽到她喃喃地喊著:「血色……血色……」

她微微詫異,正在俯頭傾聽,猛然間王若聲音一變,變成了哀求:「馮娘,別怪我,你不該……」

驟然風雨加劇,直打在黃梓瑕的半邊身子上。她趕緊避過身,聽到王若「啊」的一聲驚叫,已經醒過來了。

黃梓瑕淡定地拂了拂自己衣上的水珠,平靜如常地走到門口叩了叩門,低聲叫:「王妃。」

屋內原本坐著兩個丫頭,一個叫閑雲的格外機靈,立即就過來開了門,說:「楊公公,您可來了,王妃正發惡夢呢。」

「嗯,我剛剛隔窗聽見王妃醒轉了。」黃梓瑕撣了撣身上的雨珠,回頭就看見王若已經自榻上慢慢坐起來了,抬頭看著她時,眼中依然還有驚懼,似乎還沉在剛剛的夢魘中難以自拔。

黃梓瑕便走到榻邊,低聲問:「王妃可是夢見了什麼?」

「崇古……」她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此時積滿了淚水,水波盈盈地望著她,欲語還休許久,才轉開臉,顫聲說,「我,我夢見自己真的……真的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黃梓瑕在她的榻邊坐下,低聲說:「夢是心頭想,王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其實只要不去想那個人那些話,就肯定不會有這樣的夢了。」

「是嗎?」她顫聲問著,柔弱無依地抓住黃梓瑕的袖子,身子也在微微顫抖,「崇古,王爺會保護我的,是不是?」

「是。」她毫不猶豫地說,腦中卻回想起李舒白那一句話——無論什麼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萬劫不復的下場。

然而她這一個字的回答,卻讓王若覺得異常安心。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靠在榻上陳設的軟墊上,默默發了一會兒呆。

黃梓瑕看見她的唇角,緩緩綻放出一個夢幻般的微笑,她望著空中虛無的一點,卻像是看見了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喃喃地說:「對,夔王爺會保護我的,我還怕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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