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夜 北京一夜

第1夜 北京一夜

「花開了,然後會凋零,星星是璀璨的,可那光芒也會消失。這個地球,太陽,整個銀河系,甚至宇宙,也會有死亡的時候。人的一生,和這些東西相比,簡直就是剎那間的事情。在這樣一個瞬間,人降生了,笑着,哭着,戰鬥,傷害,喜悅,悲傷,憎恨,愛,一切都只是剎那間的邂逅,而最後都要歸入死的永眠中。」

——沙加

(聖域第六宮處女座黃金聖鬥士)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許多人都不喜歡那座充滿霧霾與擁堵的城市。

但偶爾,我還是會着迷那樣的夜晚。春風沉醉兼沙塵呼嘯的三月,后海盛開荷花的七月,秋月如鏡鋥亮的十月,白茫茫落得乾淨的臘月。

那年初秋,我在工體附近跟友人晚餐。忘了談啥事。我獨自離去,沿着工人體育場北路散步。恰是酒吧、餐廳、夜場、三里屯SOHO……人山人海,擠不出去,掛着紅燈的黑車,貓步般跟在身後按喇叭,或乾脆問你去哪兒。避之唯恐不及。打車這個技術活上,我是菜鳥一枚,從前木有買車時,我常看着別人上車,自己被迫步行數百米才能抓到一輛。

霓虹下,隨波逐流,形單影隻。我看野眼,堵車風景,成群結隊。東三環,長虹橋邊,終有幾輛空車,被人捷足先登,更多呼嘯而過不停。我想,要麼去坐地鐵,要麼一直站在這裏,等到夜色褪盡,再跟滿嘴酒氣而來不及卸妝的女孩子們搶計程車嗎?

一輛空車過來。

並不指望能攔下,前頭還有三撥人伸出胳膊。紅色的現代索納塔,卻無視所有人,只在經過我面前時,急剎車。

我還沒招手,計程車右前車窗搖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滿世界的噪音里,他沉鬱的聲音:「喂!上來嗎?」

白痴般,我愣了。幾個傢伙衝上來搶,我才拉開紅色車門,坐進前排副駕駛座。司機一言不發,穩健起步,甩下後面一群罵娘的文藝青年。

晚八點半,開上東三環主路,我意識到還沒說目的地。

「師傅,我去……地安門。」

沿着工體北路、東四十條、地安門西大街,是條直線,但要經過帝都最堵的幾個點,何況在反方向。不曉得是領導微服私訪,還是出了什麼事故,東三環已成巨大的停車場,車尾此起彼伏的制動燈,渲染得如同紅燈下的東莞。

計程車司機,三十多歲,不似印象中的北京的哥。更像三國里說的,目似朗星,鼻若懸膽,下頜豐滿,居然有幾分像那個誰……馮唐?

馮唐的親兄弟或堂兄弟還是表兄弟?不對,就是馮唐吧?

「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他問我,聲音很有磁性。

副駕駛座的擋風玻璃后,我的臉和眼睛,藏在光亮與陰影間,漸漸變形,想必。

我不答。

車子往前開了兩步,「馮唐」轉了轉方向盤,淡定說:「對不起,打擾你了。」

窗戶關緊,車封閉性不錯,幾乎聽不到外面噪音,我望着三環上燈光污染的夜空,終於對司機開口:「能問你個問題嗎?剛才,那麼多人招手,你卻停在我面前,為什麼?」

「遠遠看你,覺得有緣分。」

這話說得我臉紅心跳。莫非,是我遺世獨立而不揚手,惺惺然有上古名士之風?去你媽,扯什麼蛋?

不敢正眼看「馮唐」,眼角餘光瞥去,怕他是個男同志,開着計程車尋找同性獵物,難道我看起來像彎的?需要在額上貼「直男」標籤嗎?

我開始注意車內的一切,比通常計程車乾淨。眼前就是駕駛員卡片,印着某張男人的照片,再看現在開車的「馮唐」,兩張臉,天壤之別。

黑車?心底叫苦不迭,坐他身旁豈有完卵?

他打開車載音響,北京人民廣播電台的小說連播……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馬達睜大著黑色的眼睛,駕着他的計程車,在籠罩着黑色的馬路上飛馳著。此刻,他正靜靜地聽着電台里的播音,這是一首顧城的詩。

這幾天,他的腦子裏全都是那雙黑色的眼睛,那個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面前時的眼睛。

神在看着你。

他的嘴裏默默地念著這句話,卻始終都無法理解這句話里所包含的意義,難道真的有一個無所不在的神靈,高高在上地監視着他嗎?不,這句話里一定隱藏着什麼東西,或者,這是一句沒有說完的話,還有很多話永遠藏在了死者的心裏。

晚上九點,馬達開到了他曾經度過兩個夜晚的那棟小樓旁。

她到底是誰?

「這個小說寫得很一般。」

開車的「馮唐」把電台關了。

我的臉頰一陣發熱,因為那是我的小說,很多年前寫的,主人公叫馬達,是個計程車司機。

「兄弟,你是做什麼的?」

我給自己編造了一個職業:「推銷員。」

「推銷員?很辛苦吧。」

「當然。」

「您不是北京的吧?」

「嗯,不是啊,來出差的,推銷員嘛,全國到處跑。」

「去地安門幹嗎?」

這他媽是公安局的反恐規定嗎?每個乘客必須說出去哪兒的理由司機才能拉?

見我沒有反應,「馮唐」頓了頓說:「我是在地安門長大的。」

「難得。」

有些累了,我耷拉眼皮,靠在座椅上,惜字如金。

「我們家有座獨立的小四合院。有我,爸爸媽媽,還有奶奶,一家四口。北房三間,東西廂房。院子裏有棵老槐樹,夏天我常爬上去掏鳥窩,冬天從屋頂上掃下雪來,堆個小人不成問題。我爸愛養鴿子,大大小小几十隻,每天早上起來放飛,天黑前準保全都回來。」

「房子還在嗎?」

「奧運會那年拆了。」

「拆遷補償款應該不少吧?」

「呵呵,初中畢業那年,我們家把房子賣了,搬到城外的回龍觀。」

看看他的年齡,那應是九十年代,賣不出什麼價錢:「太可惜了。」

「說來……話長。」

「聽聽?」

「算了吧,很無聊的故事。」不知不覺,計程車已轉過東三環,進了朝陽北路,「馮唐」沉默著,沒有表情的臉,簡直幾分可怕。

靜謐的十來分鐘,我倉皇地看着車窗外,有跳車逃生的念頭。

「小時候,我是北京市三好學生,優秀少先隊員,初一那年還上過新聞聯播,中央首長來我們學校視察,我作為學生代表跟那位爺爺合影。」

像一夜裏冒出的粉刺,「馮唐」突如其來地說話。我頭靠車窗,盡量距離他遠些。

「羨慕。」

不是客套話,想起我小時候,既不是差生,也不是優等生。我沒讓老師頭疼過,也沒被人誇過,除了作文還算湊合,就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種孩子。

「我爺爺是老革命地下黨員。新中國成立后,分配了一間四合院——從前住着個前清老太監,伺候過慈禧太后。1954年,地安門被拆了,老太監在自家院裏上弔死了。文革頭一年,爺爺也在同一棵槐樹上自殺。改革開放,落實政策,才把四合院還給我家。我爸在中央部委工作,我媽是協和醫院的婦產科醫生,只有奶奶是家庭婦女。小時候,我常能吃到別人家孩子吃不到的東西。你懂的。」

「嗯,我稍微懂一點。」

「小學三年級,我寫過一篇命題作文,關於自己長大后做什麼職業。我寫了三種,一是考古學家,二是文學家,三是北京市長。」

「你也想當作家?」

說實話,在我念小學的時候,從未有過此般夢想。

「我爸愛藏書,家裏有個大書房,書櫃從地面排到天花板。除了四大古典名著、《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魯迅全集》《紅與黑》《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妮娜》《罪與罰》《亨利四世》……還有《福爾摩斯探案全集》跟《東方快車謀殺案》。但我最喜歡蘇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讀過至少五十遍。」

「保爾·柯察金,奧斯特洛夫斯基。」

「記得冬妮婭嗎?」

雖然,書中情節大半模糊,但我記得:「保爾的初戀?」

「最喜歡她在水邊初遇保爾,藍白色的水兵服,淺灰色的短裙,帶花邊的短襪,栗色的大辮子……都是十七八歲,沒有冬妮婭,就不會有保爾,你說呢?」

「嗯。」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每個人只有一次!這僅有的一次生命,應當怎樣度過呢?每當回憶往事的時候,能夠不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經歷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解放而進行的鬥爭!」

北京,晚九點半,朝陽門外大街,計程車司機為我背誦這段名言,保爾·柯察金將要舉槍自殺時想到的話。

「不過,我想在那個時候,他心底所念的人,一定是冬妮婭吧。」他按了按喇叭,讓前頭的實習車閃開,「你想過自殺嗎?」

我不響。

「馮唐」轉移了話題:「你知道我家為何要從地安門搬走?」

這個我感興趣。

「初三,我十六歲,我們學校的教學樓有五層。那時男生都愛聖鬥士星矢,有人喜歡紫龍,有人喜歡阿瞬,我們幾個男生,各自扮演喜歡的聖鬥士,從一樓玩鬧到五樓,是不是很傻?而我最愛沙加,當我高喊『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卻不小心胳膊碰到窗玻璃——那塊該死的玻璃,整個掉了下去,往外掉。」

「五樓?」

路口,紅燈前,他放空擋,拉手剎:「嗯,周圍的那些人,全逃光了。五樓的窗戶底下,就是大操場,課間休息,有許多人。」

「但願沒事。」

「我不敢把頭伸出窗戶。當我跑到樓下,看到操場上圍了許多人。有個穿着連衣裙的女生,橫躺在水泥地上,鮮血流了一地,浸紅無數片碎玻璃,慢慢淌到我鞋邊。」

「哦……」

「後面的事,我記不清了,腦子發熱,耳邊全是尖叫,眼前數不清的人頭,像在菜市口滾動。那晚,爸爸將我接回家,媽媽卻在醫院留了一整夜。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個女生受了重傷,顱骨被玻璃擊穿,搶救十個小時,終於保下一條命,但深度昏迷。我向學校承認,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玻璃,願意接受處分。」

「你傻啊,為什麼不說是玻璃自己掉下去的呢?」

「嗯,很多年後,我也有過後悔,為什麼要承認?不過,幾個男生都看到了,我可以讓他們保守秘密,但能保密多久?總有人會泄露出去的。被玻璃砸到的女生,是隔壁班級的,我不認識她——我是北京市三好學生,學校里沒有不認識我的,這也是我不敢撒謊的原因。」

車后響起連綿不斷的喇叭聲,路口早已變成綠燈,「馮唐」才重新開動。

「後來,那個女生怎麼樣了?」

「植物人。」

「你家賠錢了嗎?」

「女生家裏開出五十萬的條件——二十年前,一筆巨款。雖說,那年頭醫藥費不貴,但對方計算了未來五十年的治療與護理費,還有整個人生被毀了,無論如何,我接受。」

「你父母呢?」

「九十年代,我爸的中央部委是清水衙門,我媽在醫院還沒流行拿紅包,實在湊不出五十萬,最後咬牙賣掉四合院,全家搬去回龍觀。搬家前一晚,七十歲的奶奶死了。醫生說是腦出血。爸爸卻說見到了吊在大槐樹下的爺爺,奶奶是捨不得離開地安門呢。」

人說地安門裏面,有位老婦人,猶在痴痴等。

「馮唐」繼續平靜地說:「快要中考了,學校只有一個保送名額,原本留給我的,直升北京最重點的高中。出了這樣的事,名額自然給了別人。而我嘛,志願沒填高中,怕是將來讀大學家裏負擔不起。我進了西城區的商業職校。至於,被保送去重點高中的那傢伙,而今已是個大人物了,常在中央一套的兩會新聞見到他。」

「你是說,假如沒有那塊墜落的玻璃,今天那個大人物,就是你啊?」

「我一直,夢見那塊玻璃,依然在教學樓的五層,完好無損地嵌在窗框。夕陽照射在玻璃表面,映出十六歲那年的臉。」

我不太會說安慰人的話,默默看着車窗,北京街頭綻射的燈光,映出自己的眼睛,忽然覺得好年輕。

「離開地安門,不到一年,我爸就出事了。」他像說一樁無關緊要的事,如此平靜,「他每天騎自行車上班,以前十分鐘就能到,但從回龍觀進城,就得一兩個鐘頭。有天早上,記得是清明節,他被一輛土方車帶倒,整個人卷到車輪底下,被碾成了肉燥子,你肯定吃過吧?」

車輪底下華麗麗的肉燥子,又聯想到爆肚黃喉之類,我有種嘔吐的感覺,搖下車窗,讓風吹亂我的長發。

「爸爸死後,媽媽得了抑鬱症,再沒心思做醫生了,提前病退回家。沒過兩年,她查出了乳癌。晚期。我十八歲那年,她死了。」計程車已開上東二環,「還想聽下去嗎?」

「想。」

「我媽剛下葬沒幾天,我從商業職校畢業,國營單位包分配,進了西單百貨做營業員。不久,商場效益不好,三分之一員工下崗。我在家閑了一年多,花光所有積蓄,才重新出來找活干。呵呵,我干過各種工作,運貨員、維修工、值班員、推銷員。可是,每一樣都不長久,最後湊了些錢,開起了計程車,那是五年前的事。」

「說說你遇到過的有意思的事?或者——令人難忘的事?」

我怎麼說得像個小學作文老師?抑或電視節目上的夢想觀察員之類的裝逼犯?

也許,我是在羨慕他。所謂作家,時常被迫地需要去尋找生活,而計程車司機們,每天就在生活之中。

「不值一提。」

其實,他是欲言又止,區區四字,千言萬語。

「平常你也喜歡像這樣跟乘客聊天嗎?」

「不,我從不跟乘客聊天,差不多一句話都不說,除非有人主動提問。」

對不起,別再說什麼緣分,後背心要起雞皮疙瘩了。

「馮唐」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裏話,說:「今夜,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怎麼了?」

「與你無關。」

他讓我吃了顆軟釘子,好吧,這確實不是計程車司機的服務範圍。職業習慣,我隨口提了另一個問題:「那你現在愛讀什麼書?」

「《凡人修仙傳》《斗破蒼穹》《慶余年》……你不是推銷員吧?

「哦。」

「你是哪的人?」

「猜?」

我沒有逗計程車司機玩的惡習慣。但,這哥們太令我着迷了。

「南方?但又不是很南,也許,靠東一些。」

「上海。」

「好地方啊。」

「印象如何?」

「呵呵,我還從沒去過呢。小時候,去過幾次天津,跟爸爸出去開會,爬過一回泰山,還有,對了,北戴河,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幾年沒出去玩過?」

「除了拉活去天津河北,每次只能隔着車窗,遠遠看着光禿禿的野地,還有高速上成排的卡車,交通事故中燒焦了的車殼子,還有屍體。」

「你最喜歡去哪兒?」

「五年前,我剛開上計程車那會兒,有一次路過百花深處衚衕,想起當年被玻璃砸傷,變成植物人的女同學就住那兒,便進去看了看。」

「還在嗎?」

「百花深處衚衕十九號丙,早成了大雜院,搭滿違章建築,住的大半是北飄。她家還在西廂房。十幾年前,拿到我家的賠償款后,她的父母離婚搬走了,聽說是分別再婚,卻把女兒留在這裏。」

「那麼多年,你都沒去看過她嗎?」

「我——害怕。」

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我明白他的恐懼,真的。

「為什麼,突然又不怕了?」

「那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

「我懂了。」

「小時候,每個生日,爸爸媽媽都會給我買奶油蛋糕,那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了。而自從他們死後,我已經十多年沒過過生日了。我只是,想要給自己找一個生日禮物,哪怕只回頭看一眼。」

「說……說……說……下……去……」

我有些結巴了,我想。

「老宅,只剩下她的叔叔,我不敢自報家門,謊稱是初中同學,代表同學會過來探望。」

「他讓你看了?」

「嗯,這傢伙把侄女當做累贅,恨不得早死早超生,多出間空房還能租出去。她始終昏迷在床,腦子裏殘留幾塊當年的碎玻璃。」

「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當時,我連續開了十來個小時計程車,許多天沒刮臉,長滿胡楂子,還有幾根白頭髮,簡直就像個大叔。走進那扇狹窄的門,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她,竟還像十六歲的中學生。她的頭髮很長,幾乎拖到腰上,感覺從沒剪過。長年不見陽光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她的鼻樑很高,下巴圓潤,額頭高高的,像冬妮婭。」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只是一種感覺,誰都沒見過冬妮婭,不是嗎?可惜,屋裏很臭,她叔叔把她當作了一具腐屍。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比牲口棚還糟糕。床腳下擺滿尿盆,牆上掛着成人尿布啥的。他們家每月出八百元,請個外地保姆來照顧她,每天兩個小時——我猜,當年我家賠償的五十萬,早被哪個傢伙花光了吧?」

對面有車開着遠光燈過來,照亮「馮唐」的臉,有些發紅。

他也打了遠光燈:「誰能想到呢?雖然,是個植物人,但除了輕微的褥瘡,就連例假都是準時的。」

「哦?」

「每個星期,我都會去百花深處衚衕。雖然,我自己家亂得像個狗窩,除了爸爸留下來的藏書,就是幾十個移動硬碟,你懂的。但在她的小屋,我賣力地打掃,清除多年塵土,把每塊玻璃都擦乾淨。我從淘寶上買了許多東西,專找少女喜歡的網店,比如泰迪熊的窗帘啊,HELLOKITTY的發卡啊,還有掛在她床頭的SD娃娃。我買了幾盆花放到窗邊,關照保姆每天澆水。」

眼前浮起這幕奇怪的景象,一個像大叔的計程車司機,每周去百花深處的四合院裏,照顧植物人的蘿莉,雖然他們兩個年齡相同。

「她怎麼吃飯呢?」

「通過鼻子——我自學了護理,把雞和魚肉調成糊,加上新鮮水果和牛奶,兌成營養流質,灌進一根管子,再通過她的鼻孔塞進胃裏。聽起來很噁心吧?時間久了,自然習慣。」

「你幫她擦身嗎?」

「這個……」問到了要害,他沉默片刻點頭,「一開始不敢,但後來我發現保姆偷懶,也就親手幫冬妮婭翻身和按摩了。」

「冬妮婭?」

「嗯,我喜歡叫她冬妮婭,再也改不了口,抱歉。」

「你沒感覺不好意思嗎?畢竟男女有別。」

「當然,很不好意思。但後來,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就算我給她換尿布,也沒有絲毫的……沒有生理反應,別想歪了。」

「是你還是她?」

「我。」

「他叔叔不管嗎?畢竟,你是以男同學的身份,又不是男朋友。」

「我想做她的男朋友。」

不曾想,「馮唐」如此直接地說出答案,令我無言許久。

「贖罪?」

「有一點,但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冬妮婭。是啊,我是不是瘋了?對方要是正常人家,我根本沒這種機會,但她的叔叔,根本不管她,給他塞了兩條香煙,就把房門鑰匙給我了,卻連我的名字都不問。」

「冬妮婭,我也這麼叫吧。年復一年,她始終昏睡嗎?一點反應都沒有?」

「一年前的今天,她醒了。」

我幾乎從副駕駛座上彈起來,把臉貼著擋風玻璃看他的雙眼。

計程車轉入東四十條,他慢悠悠地說:「那天之前,昏迷中的冬妮婭,連續發了七天高燒。我開車把她送去協和醫院,庸醫說她腦中的碎玻璃作祟,導致大腦內出血,建議準備後事。我把她拉回百花深處衚衕,就算死也要在自己的屋子裏。」

「你救活了她?」

「不知道。我給她換上白色衣裙,為她化妝,第一次擦上腮紅和粉餅,我的手居然沒有抖。雖已渾身冰涼,摸不到什麼呼吸,我仍然跟每天一樣為她擦身,認真按摩她的大腿肌肉,儘管已僵硬。」

「別嚇我!」

「那天午後,我剛為她擦完身體,給窗台上的花澆水,忽然聽到床上有動靜,回頭一看——她睜開了眼睛。」

忽地,我想起很多聊齋故事裏,窮書生進京趕考,夜宿古寺,偶遇女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不可自拔,以至於掘開墳墓,發現女屍竟完好如生,便把她帶回老家,放在自己床上,每天喂些稀粥,漸漸殭屍變得柔軟,直到還魂復生。待到女郎休養康復,即與書生拜堂成親。次年,她竟生了個大胖兒子,足不出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多年後,兒子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給父母養老送終,後人還是蒲松齡的隔壁鄰居,異史氏曰……

司機的面色略微有些蒼白,笑着說:「真好啊,她蘇醒的那一刻,我哭了。接着三天,我始終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慢慢自己吞咽,可以用嘴來喝水進食,雖然大小便仍不能自理。第七天,她說話了。」

「她問你是誰?」

「嗯,我騙了冬妮婭,說我是她的老師。因為,她的記憶停留在1995年,還以為自己是個初中生,很快要面臨該死的中考,還讓我拿幾本教輔書來給她複習。」

「有時候,這樣也挺好的,除了夢見還在考試。」

「冬妮婭很單純,她管我叫大叔。而我不敢告訴她現在是2013年,更不敢說是因為我,因為那塊玻璃,才讓她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害怕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已昏迷了十八年,不再是十六歲少女,而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我繼續騙她,說她因為一場車禍,在床上躺了六個月,錯過了1995年的中考。現在,她必須做好康復訓練,才有機會到明年考高中。她問起爸爸媽媽,我說他們出國工作去了,隔很久才會回來看她——那是南美洲,火地島上的烏斯懷亞,地球上最遠的城市,平常通不了電話。」

「她叔叔不戳穿你嗎?」

「我跟那傢伙說好了,幫着我一起演戲,只是冬妮婭沒想到,叔叔在半年裏老了那麼多。我解釋,自從她受傷昏迷以來,叔叔為她操碎了心,結果一夜頭髮就白了。她又問我:老師,為什麼從沒見過你?我只能說,我是最近新調過來的,學校派來照顧你,因為校長覺得,你的車禍是學校的責任。她問我是教什麼的。我說是教語文的,她還讓我給她讀課文,教她補習文言文和作文——恰好是我當年讀書時的強項,重新溫習一遍,居然還裝得挺像。」

「很有意思的故事。」

乾咳兩聲,「馮唐」皺着眉頭:「其實,我心裏緊張死了,就怕被看出破綻。我換上九十年代流行的衣着,每次去見她都不帶手機。雖然,大雜院裏住了不少人,但從沒人關心這間屋子,違章搭建的牆,阻擋了窗外視線。躺在床上的她,只能看到屋頂瓦片,狹窄的灰濛濛天空。我從舊書店買了些二手書,作為課外閱讀送給她。除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紅與黑》《基督山伯爵》《牛虻》……但她能動的只有眼睛、嘴唇、臉部肌肉,胳膊與大腿都沒知覺,根本無法康復訓練,更別說看書。」

「只能念給她聽?」

「嗯,我從秋天念到春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念到卡夫卡。《悲慘世界》念了兩遍。原來,我是一個星期看她一次,後來隔三差五就往百花深處衚衕跑,最後變成每天都去,大多在午後的兩個鐘頭,計程車最閑的時間段。她問我怎麼不去給學生上課。我說現在教育改革,必須給中學生減負,下午都是體育課和自習。」

「這個改革到現在還沒實現吧。」

「冬妮婭說想要看電視。雖然,搬電視機過去分分秒秒,但謊言就會馬上穿幫。為了讓她相信還在1996年,我說這個房子太老,有線電視斷了。我從舊貨商店淘了一台舊彩電,收不到任何信號,配最老的步步高影碟機,上淘寶買了《梅花三弄》《一百零一次求婚》《東京愛情故事》《大時代》的VCD刻錄碟,全是1995年以前的老劇。」

「能把這些弄全,費了不少心思吧?」

「我還自己刻了不少碟呢。冬妮婭的手不能動,連遙控器都按不了,只能我陪在身邊,為她打開電視機,放碟與換碟。有一天,北京城下起大雪,我和她看着飄到窗上的雪花,電視機里放着《梅花烙》的大結局,皓禎捧著死去的白吟霜,策馬消失在北京的荒野,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淚——我很高興,她的淚腺功能已經恢復了。」

「我記得這個結尾。」

說實話,對於那部劇我印象更深的是馬景濤的咆哮。

「為了給冬妮婭排遣寂寞,我又買了台CD機,還有張雨生和孟庭葦的CD唱片,為她戴上耳機。她每次都捨不得我走,直到在我漸漸調低的音量中睡去,我才能放心離開。」

「還有個問題,你繼續給她翻身和擦背,還有換尿布嗎?」

「馮唐」臉色尷尬:「我原本也很害羞,當她剛醒來時,不敢碰她的身體。但是,冬妮婭說沒關係,她說自己還是孩子,而我是老師,是她的長輩,就像爸爸和叔叔那樣。在她的言語安慰下,我還是準時為她按摩,用熱水擦拭她的身體。她說,她喜歡薄荷味。我為她在窗台上種了幾盆薄荷,還找來早已停產的薄荷洗髮水,為她清洗每一根長發……」

「碰到過胸部嗎?」我也有些臉紅,「對不起,問得太直接了吧?」

「當然,不可避免,但我沒故意佔過她便宜。對於她的身體,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你要明白,沒有任何色情的成分——雖然,她從脖子以下都沒什麼知覺,就算摸了她也不知道。」

「真不容易。」

其實,我不信。

「今年春天,有柳絮飛到窗上,冬妮婭提出了一件請求——躺在床上那麼多年了,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完蛋了。」

「我猶豫了一分鐘,還是答應了。為此,我做了一個星期的準備。我給她買了新衣裳,剪短她的頭髮,為她用香皂洗臉,擦上大寶臉霜。那是個清晨,大雜院裏沒人在意過我們,我抱着她走出百花深處衚衕,放進我的計程車里,綁上安全帶,就在你坐的這個位置。」

聽到這裏,我背後涼颼颼的,彷彿冬妮婭正趴在我的肩頭。

「你怎麼解釋你是個司機?」

「我說,這輛車是我的兄弟的,我剛考出駕照,借出來練車用的。十九年來,她第一次走出四合院,曬到北京的陽光。我騙她說,這一年來,北京的建設突飛猛進,差不多相當於過去的十幾年。當然,我只在二環裏頭轉,不敢帶她去東邊和北邊,怕她被奇形怪狀的大褲衩或鳥巢嚇著。堵車時,經過一個商場門口,大屏幕上放着五月天演唱會,她感到既陌生又疑惑,等到劉德華出來向粉絲們招手,冬妮婭徹底糊塗了——她問,劉德華怎麼都成大叔了?我只能幹咳兩聲說,明星太辛苦了。」

「對啊,她都不知道張國榮已經死了十年吧。」

「冬妮婭說,她想聽聽電台廣播。我裝模作樣地打開電台,其實是預先準備好的音頻——我找到了1996年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錄音,那期節目在談第二年的香港回歸,接着是艾敬的《我的1997》。」

那首歌,當年很紅,我記得其中幾句——1997快些到吧八百伴究竟是什麼樣?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kong。1997快些到吧讓我站在紅勘體育館。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場。

「那一天,我帶着她在北京城裏轉悠,從清晨直到日暮。路過包子鋪,我下車給她買了稀飯和豆漿。她說想吃爆肚,我又去清真老館子給她買來,但她吃了半個就想吐。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十九年的流質,很難再適應普通食物了。」

「我要是她,得感動得要死掉了!」

「晚上,我把車停在後海邊上,冬妮婭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酒吧。難得沒有塵土與霧霾,那一晚月亮很美。我從水邊給她摘了幾片柳葉,放到她嘴裏咂了幾下,她說好喜歡這種味道。看着她的臉,眼睛,還有嘴唇,我很想……真的很想……」

「吻她?」

「我猶豫好久,幾乎要把手心揉碎。幫她把柳葉從嘴邊拿走時,我的嘴唇離她只有一厘米。她閉上眼睛,等着我去親她。我卻拉下手剎,開車送她回家。」

「哎。」

天人交戰,我能理解。

「當我抱着她,走進百花深處衚衕十九號丙的院子,警察正在等着我。冬妮婭的叔叔臉色發白,跟居委會大媽一起,從我手裏搶過癱瘓的女孩。然後,我被警察戴上手銬。冬妮婭不想讓我走,叫着讓我回來,我什麼聲音都不敢發出,被警察壓低着腦袋,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押上警車送進派出所。」

「怎麼回事?」

「就在我開車帶着冬妮婭外出的白天,她的爸爸從外地回來了。冬妮婭的叔叔知道他欠了許多債,根本不希望他回來惹麻煩,因此也沒有把冬妮婭蘇醒的消息告訴他。叔叔無法解釋昏迷十九年的侄女為何不見了,只能把我供了出來。冬妮婭的爸爸勃然大怒,擔心我會把他女兒拐賣到農村去。他打110報警,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我就是當年闖禍的男生,讓他的女兒變成了植物人。在我被警方抓住以後,他希望公安局嚴肅處理,說我犯了流氓罪,甚至懷疑我強姦過冬妮婭。」

「好像,早就沒有流氓罪了吧?」

「我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並且,我再也不能見到冬妮婭了。」

聽着心裏越發難受,我又想到什麼,嘆氣說:「但比這個更糟糕的,應是她已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沒錯,見不到冬妮婭的日子,不知道是怎麼活過來的。經常跑到她家門口,就會有人報警,把我趕出去。忽然,有天她叔叔找到了我,說冬妮婭開始絕食,要是見不到我的話,就要把自己餓死在床上。」

「你又見到她了?」

「是,三個月前,夏天。我發覺她成熟了,不再是個十六歲少女,更像女大學生。她的真實年齡已經三十五歲,我很害怕再過一兩年,她就已青春不再,甚至老得比常人更快。」

「她也知道你是誰了?」

「冬妮婭告訴我,其實,她早就發現了——在她蘇醒以後不久,她知道我在說謊,知道我根本不是什麼老師,現在也不是1995年。她本以為過去了三年,最多五年,卻沒想到是十九年。但是,她很享受這樣的謊言,願意每個星期都看到我,聽我說那些虛構的故事,我們的國家越來越強大,建設社會主義小康社會,大街上到處是活雷鋒。很快香港就要回歸,轉眼就會輪到台灣。每個人都相信勤勞致富,自己的明天會更好,好像時光從未流逝。」

「別再煽情,我受不了。」

我搖下車窗,只想透透氣,透透氣。

「冬妮婭的爸爸只陪她住了一周,給她換了台新彩電,可以聲控的遙控器。這台電視機還可以上互聯網,她很聰明,只學幾天就會了。但是,等到她重新見着我,就再也不看電視了。我跟她說起真實的世界,為她念手機上的新聞,微信里的消息,但她統統不感興趣。最後,她說,她想要死。」

「為什麼?」

「在冬妮婭剛蘇醒的那幾天,發現自己癱瘓在床上,連大小便都要別人伺候,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何況,她的腦子裏還殘留有玻璃,肉體上的痛苦也難以忍受,只是她從不讓我知道。但,因為我的存在,為她養花澆水讀小說,說起外面幻想中的世界,她才能努力克服想死的念頭。她說,為了我,她才活到今天。」

「你怎麼勸她?」

「苦口婆心——總之,用盡了一切辦法,卻無法打消她的念頭,反而讓她更執著。最後,我答應她,娶她為妻。」他踩了腳急剎車,幾乎跟前面追尾,「但她拒絕了。」

這個答案讓我始料未及,原本以為是美好結局的倫理片,卻突然被編劇推入了絕境。

「那她把你叫來幹嗎?」

「還不明白嗎?她知道,自己只是個累贅,如果答應我的求婚,我將一輩子服侍個癱瘓在床的廢人。雖有夫妻名分,卻什麼都做不了,更不能有性生活,白白耽誤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為她而毀了。可她要明白——是我先毀了她的人生。」

「但那是個意外。」

「要不是那塊墜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於如此吧?到底誰欠誰的?你能說清楚嗎?」

「抱歉。」

「整個夏天,她一直在趕我走,但我賴著不走。我這計程車的生意,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很快連車隊的錢都交不出了。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就請幫助她自殺。」

「她想要安樂死?」

「這幾個月,我始終想一個問題,這樣下去的話,對她對我來說,究竟算是什麼?當她知道了所有秘密,當她明白已過去了十九年,當她發現外面世界真實的模樣?」

「你被她說服了?」

「是的。」

「我想,她也是為了給你解脫。」

「好多次,我從她的屋子離開,走出百花深處衚衕,溜達半個鐘頭,穿過無數迷宮般的巷子,到后海邊上,看着一池綠水,就想要跳下去。可,我又想,要是我也死了,冬妮婭怎麼活下去?」

「你做出了選擇?」

「她說,想去海邊看看。今天,早上,我用薄荷味的香波,為她洗乾淨長發,穿上藍白色水兵服,淺灰色短裙,帶花邊短襪,還笨手笨腳幫她梳了大辮子。避開大雜院裏的耳目,我把她抱上車——抱歉,還是你現在坐的位置。我帶她出北京,沿着高速開到秦皇島北戴河。我把計程車停在海邊,摟着她,坐在岩石上,讓海風吹濕她的眼睛。她說,長這麼大,還從沒看到過海,如果現在死了的話,會很滿足。」

「別!」

幾乎要抓破自己的大腿,我真想把耳朵捂起來,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的雙手哆嗦,掏出一瓶安眠藥,冬妮婭全部吃了下去。昏睡之前,她對着我的耳朵說——土豪,下輩子,我們再做朋友吧。我點點頭,很想說聲對不起,但,我沉默著,給了她一個微笑,看着她熟睡的臉,漸漸變得蒼白……」

面對這樣的情節,我無法驗明真偽。緊握門把,身體僵直地向前傾,看着開計程車的殺人犯。

「聽我說——我掏出第二瓶安眠藥,仰起脖子,倒入喉中。我抱着冬妮婭,聽着她的心跳,還有溫暖而小巧的胸口。我也睡著了。」

我剛想脫口而出「殉情」二字,但看着身邊這個男人,心底微涼——如果,他已殉情自殺而死,那麼眼前的他又是誰?

「馮唐」轉頭看我,幽靈般說:「然而,當我醒來,已是傍晚,夕陽從背後照着大海,我發現自己依然活着。地上滿是我的嘔吐物,胃裏難受得要死——我恨自己為什沒死。」

「她呢?冬妮婭?」

車速隨之減慢,他說:「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身體還是微熱,軟綿綿的,似乎輕了幾兩,也許剛死去。」

明白了,這是兩個人相約自殺,而女的死了,男的卻意外倖存。據說很多殉情都是這種結果。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死。為什麼讓我一個人活下來?但是,她只想要自己死,希望我正常地活下去。這一切全怨我,是我瞞着冬妮婭,準備跟她共赴黃泉。」

這些話,他說得異常平靜,卻讓聽的人毛骨悚然,我強迫自己故作鎮定:「你怎麼處理屍體的?」

「我對自己還活着而很內疚。但是,我沒有嘗試再死第二次,因為我想在此之前,先把冬妮婭帶回北京。當我進了三環,發現各處堵車,在工體北路掉頭,恰好到長虹橋邊,就遇見了你。」

「停車!」

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這是真的。

「馮唐」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卻問了個不搭界的問題:「朋友,你看過《紅與黑》嗎?」

「問這幹嗎?看過。」

「還記得結尾嗎?」

「結尾?於連不是死了嗎?」

「嗯,他死在斷頭台上。而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是瑪蒂爾德小姐,她抱走了於連的人頭,來到他指定的山洞裏埋了。」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我沒有幽閉恐懼症,但此刻,對於這個計程車的封閉空間,卻是如此害怕。

你也能猜到——冬妮婭,嚴格來說,是她的屍體,就在這輛車的後備箱裏。

「地安門到了。」

計程車開過十字路口,停在路北側的一家風箏店前。

已近午夜。

計價器顯示金額五十九元,「馮唐」擺手道:「今天,我不做生意的,不收你錢,再見。」

我剛要打開車門,準備子彈般逃出去,卻死死抓着門把,不舍地回頭看他。車內燈,照亮司機的臉,依稀有兩道淚痕。

剎那間,我改變了主意。

「對不起,我不想找那老婦人了,請繼續往前走吧。」

「再去哪兒?」

「去夜裏……」

計程車司機點頭,再也不必言語,帶着我沿地安門西大街開去。

我把頭伸出窗外,看到皎潔的秋月,徑直照入內心秘密——

很多年前,在上海,普陀區,我在五一中學讀書。初三那年,我跟同學們在五樓白相,不當心碰下一塊玻璃。當時,我也嚇戇了,不曉得會不會闖禍。最後,我很幸運,玻璃砸碎在操場上,沒有傷到任何人。直到今朝,許多夜裏,我仍然想像,要是那塊玻璃砸到了啥人的頭上,那麼我將……

從地安門西大街,經過後海荷花市場門口,計程車緩慢開去,似是讓我挑選下車地點。

但我不響。

沉默中,看着車窗外的老城,在白蓮花般的雲間穿行的月亮。我已明白,「馮唐」之所以把我帶上車,只是想要找個人,安靜地聽他傾訴這個故事。

但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或者說,正在進行時。而我,不巧參與了進來,成為故事中的一個配角。

開到新街口南大街右拐,他沒由來地右拐。我沒問他去哪兒,就當是散心,送後備箱裏的美人,最後一程。

我轉頭對着背後的座位,鼻子深深埋入靠墊,想要嗅到冬妮婭的氣味——至少,有她頭髮里的香波味。

然而,什麼都沒有。

只有纖維與海綿深處的細小顆粒,如同塵霾般鑽入肺葉,我拚命壓抑沒打噴嚏。

但,在我連續咳嗽同時,腦中閃過另一個念頭,像發光的玻璃片,隕石墜落般,從天而降,在學校操場的水泥地上,粉身碎骨……

「等一等!」我似乎抓住了什麼,搶在自己被淹死之前,「你剛才說,今天早上,你們出門前,你用薄荷味的香波為冬妮婭洗頭?而她,就坐在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

「嗯。」

「可我沒有聞到這種氣味。如果,她真的在這裏坐過的話,她頭髮上的氣味,肯定會殘留在纖維上。請相信,我的嗅覺還不錯,尤其對薄荷敏感。」

「想說什麼?」他淡定的表情,讓我簡直抓狂,「朋友。」

「你在說謊——我早就該發現了。當你說到一年前,在她奇迹般的蘇醒之際,曾經大病一場,送去醫院都沒救了,醫生建議準備後事。你把她帶回百花深處衚衕,給她穿上白衣裙,竟還為她擦腮紅與粉餅!這說明——冬妮婭,當天已經死亡,因為腦中殘留的碎玻璃。而你,不過是在為死人化妝,就像入殮師。今天,或許是她的一周年忌日?」

說到此,我的恐懼,轉眼,消失。

對啊,現在誰還用安眠藥自殺?真死得了嗎?推理小說也不會這麼寫嘛,明顯的BUG!

而冬妮婭醒來后發生的一切,但願,只是他心底最為渴望的劇情,卻永遠未曾發生。

午夜已過,路邊行者寥寥,計程車停在一個衚衕口。

「朋友,可以下車了。」

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曉得算什麼表情。我點頭道:「謝謝!」

下車時,我沒有給錢,不是我小氣,而是怕他生氣。

當我在衚衕口轉身,計程車已開走了,我不想記下車牌號,印象中只有它紅色的背影,還有看起來沉甸甸的後備箱。

再見,冬妮婭。

秋風卷過我的長發,抬頭意外地看到門牌,似有幾個熟悉字眼,打開手機照亮,赫然「百花深處衚衕」。

白糊糊的月光底下,我失魂落魄地往裏走。衚衕比想像中狹窄許多,兩邊破舊院牆,寂寂空無一人,只有路燈下的樹影搖曳。不見四百年前如錦繁花,更難覓七十年前鮮艷面孔。

百花深處衚衕十九號丙。門臉早已衰敗不堪,屋檐上生著厚厚的野草,我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進到大雜院裏頭。繞過兩堵新砌的磚牆,還有滿地垃圾,憑感覺摸到西廂房。

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她的氣味。

於是,我看到窗枱外的薄荷,鬱鬱蔥蔥的綠葉子,像被什麼澆灌過。

想不到,屋裏還亮着燈。

難道,冬妮婭已經回來了?還是……

(寫到此處,恰是四月五日,清明節。突然黑屏,電路跳閘數次。電源恢復,幸只遺失兩行字,我打字補回,似是冬妮婭在背後看我。)

倉皇徘徊幾步,我砸響房門,或許能救人一命?

等半分鐘,猶如十年。

門開了,六十歲左右男人,睡眼惺忪冒出一長串京罵,最後問:「找誰啊?」

「請問這有個姑娘,一直卧床不起,是嗎?」

「你是問董妮兒?」

「哦?對啊,是這個名字。」

「她死了。」

「什麼時候?」

「人都死掉一年了!今早,她爸回來給她燒過紙錢呢。她是我侄女,你又是什麼人?半夜三更的。」

「那麼……那麼……」

我還想問起「馮唐」,但不曉得他的真名,更不知從何問起。

忽然,掠過老男人的肩頭,我看到屋裏昏暗的角落,依稀有面黑白照片,一周年忌日才擺出來的吧。那是她的十六歲,遭遇意外前夕,我想。

遺像里的她,梳着辮子,穿着水手服,高挺的鼻樑,大而明亮的雙目。

真的,很像冬妮婭。

一分鐘后,我被趕出了四合院,回到百花深處衚衕,深處。

最漫長的那一夜,月光終於清洌。古老門廊下,破敗瓷盆里,水面如鏡,格格不入地生著一支蓮花,孤獨到乍看竟以為是假的。靜靜地開放,默默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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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長的那一夜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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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夜 北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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