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極必衰」嗎?

「盛極必衰」嗎?

「盛極必衰」嗎?

我頭頂的喜馬拉雅山,以極端的地理高度給了我一種思維高度。它讓我一再移位,設想着它俯視世界的清冷目光。在它的目光里,人類的出現,文明的構成,都是在最近很短時間裏發生的小事。它的記憶,無邊無涯,絕大多數與人類無關。

有了它,我們談論人世間的事,心情就可以放鬆了。

我這次,把中國之外的人類主要古文明,全都巡拜了一遍。這件事,以前沒有人做完過。一路上確實遇到過很多危險,居然全部奇迹般穿越,到今天終於可以說是安全通過了。其原因,說土一點,是我們「命大」;說文一點,是此行合乎「天命」。

回想我所看到的那麼多古文明發祥地,沒有例外,都已衰落。在它們面前,目前世界上那些特別發達的地區,完全算不上年歲。而它們的年歲,卻成了當代文明地圖上的褐瘢。年歲越高,褐瘢越深,麻煩越多。

對於這種情況,完全不必傷感。一切生命體都會衰老,尤其是那些曾經有過強勁勃發的生命體,衰老得更加徹底。這正印證了中國古代哲學所揭示的盛極必衰、至強至弱的道理,對我來說,並不覺得難以理解。但是,當我從書本來到實地,看到那些反覆出現在歷史書上的熟悉地名與現實景象的可怕分裂,看到那些雖然斷殘卻依然雄偉的遺跡與當代荒涼的強烈對照,心中還是驚恐莫名。人類,為什麼曾經那麼偉大卻又會那麼無奈?文明,為什麼曾經那麼輝煌卻又會那麼脆弱?歷史,為什麼曾經那麼精緻卻又會那麼簡單?……面對這樣的一系列大問題,我們的生命微若草芥。

我們這次首先抵達的希臘文明遺址,從一開始就展現了人類古代文明的至全至美,幾乎到了無可企及的高度。巴特農神廟下,我所熟悉的古希臘悲劇、亞里士多德、維納斯,再加上遠處的奧林匹亞,幾乎把人類最健全的生命方式鑄造完滿。能看到這些蹤跡已是萬幸,誰知,我又拜見了比這一切更早一千多年的克里特島上的米諾斯王朝和荷馬史詩中的邁錫尼!如果說,古希臘悲劇與中國的老子、孔子同齡,那麼,克里特和邁錫尼就與炎帝、黃帝、堯、舜、禹的傳說時代連在一起了。不同的是,他們的傳說有了那麼完整的實證。

平心而論,像邁錫尼那樣的山間城堡,我還能想像,而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克里特島上的生活。平等、通透、舒適、神奇,處處顯得相當現代。其中,排水系統、衛浴系統的先進和時尚,使人覺得時間停滯了,我們可以一步跨入。但是,它們居然已經毀滅了幾千年。毀滅的過程姑且不論,它們至少已經表明,它們並不是因為「過時」才毀滅的。既然我們可以一步跨入它們,那麼,毀滅也可以一步跨入我們。

克里特島是古代地中海的貿易中心,它雄辯地證明了人類早期的交流水平。至今國際間還有不少學者否定它躋身人類幾個主要古文明的資格,理由就是它沉澱了很多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埃及文明的元素,算不上一個獨立的原創文明。但在我看來,它在本性上與那兩大文明有極大的區別,是一種「交流中的原創」。它如果無緣躋身人類主要古文明,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它毀滅得太早又太徹底。等到一千多年後雅典城邦里的那些文化盛事,與它已經沒有任何關係。而那些盛事,已進入公元前後,算不得嚴格意義上的「古文明」了。

克里特島上的古文明,毀滅原因至今無法定論,而我則偏向於火山爆發一說,我在前面的日記里說過理由。無論如何,這是一種高度成熟文明的突然臨危,真不知它的最後狀態是莊嚴、悲壯的,還是慌亂、絕望的。天下任何一種文明都不能幻想自己長生不老,卻能在最後的日子裏選擇格調。也許有人說,都已經要滅亡了,還要什麼格調?我說,正因為要滅亡了,只剩下了格調。

古文明最堅挺的物質遺跡,莫過於埃及的金字塔了。金字塔隱藏着千千萬萬個令人費解的奧秘,卻以最通俗、最簡明的造型直逼後代的眼睛。這讓我們領悟,一切簡單都是艱深的;人類古文明,遠比人們想像的複雜。埃及文明所依賴的,是那條被沙漠包圍的尼羅河。被沙漠包圍,看起來像是壞事,卻使它有了遼闊的「絕地屏障」,處境相對比較安全,保障了一個個王朝的政治連續性。這與戰火頻頻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相比,就安定得多了。但長久的安定也使它越來越保守,並因保守而維持極權。由於極權,它可以集中驚人的力量營造雄偉的建築,卻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衝突,因此也不必有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那種漢謨拉比法典;由於極權,它負責全體臣民的生活,卻不必建立與臣民進行理性溝通的機制,因此也使整個文明不具備足夠的可理解性。當時就很難理解,更不必說後來了。在雄偉的極權氣氛中不求理解地生存,必然會帶來一種自足的樂觀,因此,當年尼羅河聽到的笑聲必然要比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約旦河多得多。而在那些河畔,連歌聲都是憂傷的。

埃及文明中斷了,一種雄偉的中斷。中斷的原因還有待於探索,在我看來,主要原因可能是:過於極權的王朝必然會積累起世襲的官僚集團,而靠着漫長的尼羅河為生的農業經濟又必然使各個地方政權有資本與法老的極權統治對抗;法老「半神半人」的神秘光環又必然使他們缺少處理地方政權對抗的能力,於是,分裂頻頻發生,外族侵略也有機可乘……我從開羅到盧克索的一路上,沿着尼羅河穿行七個農業省,一直在體會著這種判斷。

埃及文明湮滅的程度相當徹底。不僅盧克索太陽神廟廓柱上那些象形文字早已與世隔絕,人們難於從文本中讀解古埃及,而且,更嚴重的是,由於外族入侵后的長久統治,人們從血緣到信仰都已經很少保留古埃及的脈絡。因此,儘管金字塔還會一直矗立下去,但是支撐它的文明基座早就消失在撒哈拉大沙漠的烈日和夜風中,無法尋找。

這種消失,一定是一件壞事嗎?倒也未必。因為,時間實在太長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尼泊爾博克拉,FishTailLodge,此篇寫於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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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嘆(余秋雨至為珍貴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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