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祖母無名

三、祖母無名

三、祖母無名

那天,我正在家裡想著齊華和姜沙的事,樓梯上擁上來一群老太太。上海的老太太一成群就喜歡高聲談笑,我和媽媽連忙為她們端椅倒茶。

她們是來找祖母的。女人在這個年齡上多年未見,變化比男人大。但是,一會兒我就認出來了,領頭兩位,一位是吳阿姨,一位是海姐。

這樣的稱呼把輩分搞混了。「吳阿姨」,應該是爸爸、媽媽他們對她的稱呼,「海姐」,更應該是祖母一輩的稱呼了。但那兩個稱呼已經成了她們的別號,我們心裡也這麼叫,只是表面上一律尊稱「阿婆」。

今天她們領來的,都是祖母在抗日戰爭時的朋友。後來大家都各忙各的,沒有什麼來往。現在總算安定了下來,而她們也都老得可以不必忙了,所以來走動走動。

但是,祖母一見吳阿姨和海姐,還是卡住了。卡在心裡,也卡在臉上。卡住海姐的理由很簡單,她為了阻止益生哥的戀愛,出主意偽造了姨媽自殺的電報,導致益生哥真的自殺。這件事,親戚朋友圈裡都轟傳過,海姐早就被老太太、老大爺們斥罵得抬不起頭來,今天一見祖母也是怯怯的。祖母一道凌厲的目光掃過去,她立即低下了頭。

卡住吳阿姨,當然是因為她的兒子吳阿堅。正是吳阿堅的揭發,成了我爸爸十年蒙冤的導火索。但這事,其他老太太都不知道。祖母在這痛苦的十年間曾經無數次地想起過自己的老朋友吳阿姨,很想讓她知道,由於她的兒子,我們家陷入了什麼樣的困境。但祖母又知道,吳阿堅放了第一把火之後,卻沒有再做火上澆油的事。

祖母凌厲的目光掃向了吳阿姨,但吳阿姨沒有低頭,反而大咧咧地上前一把拉住了祖母的手,大聲說:「你倒好,到鄉下隱居去了,留下我家在上海受了那麼多年的屈!」

「什麼?你家受了屈?」祖母十分詫異。

「我家當年開鴉片館的事,被揭發了。我當時還猜想,這鴉片館害過你老頭,很可能是你兒子揭發的,但阿堅搖頭,說不會。阿堅在單位里換了好幾個工作,不管換什麼,揭發信總是跟著來。半年前終於平反,銷毀材料時一看才知道,是當時鴉片館里的一個小夥計揭發的。你看,我在心裡冤枉了你兒子這麼多年!」

我祖母聽她這麼說,頭頂就像被澆了一桶泥漿。怎麼?你兒子點了我兒子第一把火之後,自己也遭了殃?你那麼多年還在懷疑我兒子揭發了你兒子?這世間的事,真是太荒腔走板了!祖母以一個老練女人看另一個女人的眼睛判斷,吳阿姨沒有撒謊。

面對這麼一個老姐妹,該是從頭向她說明余家受她兒子傷害的真相,還是該抱住她大哭一場?祖母沒有選擇這兩項。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連吳阿姨也沒有聽到,她只是吐給自己聽。

老太太們在交流著過去這些年的奇怪經歷。說了好幾個小時了,還沒有停的意思。

突然吳阿姨高聲說:「現在總算聽出來了,每個人家都被別人揭發了。那麼我要問一句,我們這些老婆子為什麼怕揭發?乾癟了的茄子難道還怕霜打?」

這個問題立即使屋子裡一片安靜。

吳阿姨的聲音低了下來:「這事我想了好幾個月,後來想明白了,是為了兒孫的名聲。」

「太對了!為了兒孫的名聲!」一位老太太在應和。

「現在好了,那些政治歷史帽子一筆勾銷,誰也不用怕了。」這又是吳阿姨的聲音:「更想不到的是,年輕人可以出國留學了。這兩個月,我兒子阿堅一直反對孫子吳傑到美國留學,倒是我堅決支持,這事才成。」

我聽了一笑,原來我中學的老同學吳傑也要到美國留學去了。近半年來我周圍的人幾乎都在忙著出國留學,但按吳傑的年齡,大概不是去讀本科,可能是讀博士學位,或者做訪問學者。

半天沒說話的海姐終於開口了。她說:「這正巧了,我家也是一樣,孫子要出國留學,他爹不同意,我同意。」

這下祖母說話了,一開口就高於一般老太太的水平。

她說:「我知道原因。我們這批老婆子,年輕時在上海都知道留學生是怎麼回事。到了兒子一輩,中國和外國互相封鎖,就不知道了。現在封鎖解除,是該由我們把斷線接上。」

海姐說:「我家孫子不讓我接。他說,出去后就怕不能為我送終,就決定不出去了。」

海姐說完,屋子裡又沒有聲音了。

海姐總是這樣讓人不喜歡,她這麼一說,好像別家孫子出國都不如她家孫子孝順。而且,送終不送終的說法,在這麼一堆老姐妹的談笑間又是那麼不合時宜。

一位老太太站起來說:「時間不早,我要去做晚飯了,大家散了吧!」

眾老太起身下樓,沒有了來時的歡樂。

祖母沒下樓,一個人坐著。見我送完老太太們回來,就叫我坐在她身邊。

祖母直愣愣地看著我問:「你為什麼不出國?也是怕不能為我送終?」

我說:「您想到哪裡去了。我不出去,是為了我自己。」

「怎麼說?」祖母要我說明白。

我想了想,說:「打個比方吧。我們一直住在一個貧窮的村莊卻無法離開。現在傳來兩個好消息,一是可以離開了,二是村莊有可能變好了,祖母,您會選擇離開還是留下?」

祖母一笑,說:「我聽懂你的意思了。」

我在上海東北角的一個小房間里又開始了苦讀,時間長達七年。從古希臘、古印度開始,一點點往下啃,一共鑽研了十四個國家的人文經典。其實,這項苦讀我在文革後期已經悄悄開始,現在可以公開、大方地進行了。我從一家家圖書館借書,當時很多著作還沒有翻譯成中文,我翻著辭典一句句摳,不斷地去請教隱居在上海街道間的老一代學者。到第七年,我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

讓我脫胎換骨的,有三十幾位不同時代的智者,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ImmanuelKant)、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GustavJung)和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JeanPaulSat-tre)。有了他們,我對於在半山老樓接觸過的中國古典,也有了新的認識。

我在這個過程中寫成了四部學術著作,《世界戲劇學》、《觀眾心理學》、《中國戲劇史》、《藝術創造學》。

這些書出版時都遇到一個困難:撞上了「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風潮,幾乎註定夭折。但是,八十年代畢竟是八十年代,一切思想障礙都能快速衝破。我正咬著牙齒準備堅守風骨呢,事情卻已逆轉。這些學術著作不僅一一出版,而且相繼獲得各種大獎,其中包括文化部全國優秀教材一等獎、上海哲學社會科學著作獎等。不久,我在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一批著名老教授的合力推薦下,破格晉陞為當時中國大陸最年輕的文科正教授。那就是說,我連一天「副教授」也沒有做過。

更沒有料到的是,國家文化部根據連續三次全院的「民意測驗」,決定由我執掌學院。

我推辭了四個月,還是抗不住老師們的細磨慢勸,勉強答應了。同時,上海市教育委員會為了破除「論資排輩」的頑疾,任命我為上海市中文專業兼藝術專業教授資格評審的負責人。

有一天,上海各報都刊登了一條消息,上海市有關部門為了表彰我的學術成就,給我連升兩級工資。我們學院的教師還為此聚餐慶祝,但細問起來,是從月薪七十八元人民幣升為八十七元。一位與我同年齡、同專業的香港教授對此深感驚訝,說他的工資是我的整整一千五百倍。我卻為他擔心,說:「這怎麼用得了?」

當時我和很多人一樣,沒時間考慮待遇,只想趕快多做一點事。我知道天下的局勢不會那麼順利,遲早會有反覆,如果能在新的災難來到之前做出一個樣子,那就能給中國留下一個看到過的文化之夢。

各種衝突幾乎天天發生。所有長期扭曲的歷史力量全部釋放了,立即產生糾纏和打鬥,一次次讓我目瞪口呆。

例如那些老幹部,在「文革」中受盡造反派的衝擊,現在又出來擔任各級領導了。但其中不少人,竟然左得比造反派還厲害。那天,一位很有「革命資歷」的老太太在會議桌邊霍地站起身來,手上拍著一個油印的本子大聲說:「反動!反動!」我細問,原來,這是一個叫趙耀民的學生寫的劇本,第一句話是舞台裝置的說明:「舞台中央放著一把空椅子。」

老太太說:「舞台中央,當然是影射黨中央;空椅子,什麼意思?說是中央沒人,他們要來坐天下嗎?」

另一位與她一樣資歷的老太太比較平靜,拍著她的手臂要她坐下,說:「這樣的人現在也不必抓了,戴上『反動學生』的帽子,開除吧。」

所有的眼睛都看著我。我說:「這是文字獄。今天終於明白,造反派的極左是有來源的。被打的人,很可能是打手的師傅。」

兩位老太太一起站了起來,沖著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包庇反動學生,應該立即下台!我們會向上級反映,等著吧!」

我說:「請趕快反映,我從一開始就不想上台。」

過後,我在辦公室等著下台的通知,但沒有等到。

在辦公室等到了一個我認為非常重要的人,一個蒙冤二十幾年的教師獲得平反昭雪,從流放地新疆回來了。荒沙大漠中瘦骨嶙峋的知識分子,自然應該成為我重振教育的骨幹力量。見面后談得不錯,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卻讓我不知所措:他幾乎每星期都給我寫紙條,報告教師中的「不良思想」。我幾次勸阻,他只是改換了紙條上的語氣,仍然頻繁交送。原來,這是他在受難期間養成的習慣,戒不掉了。

我看著老人的背影,在筆記本上愴然寫道:

災難的最後惡果,

是人格崩潰;

崩潰的第一標誌,

是毀損他人。

中國千年官場,歷來鼓勵互相揭發,而不在乎揭發的真假。一次次政治運動,更是以毀損他人為基礎。這種長期訓練,積累成一種集體本能,時時在很多人身上迸發。

不久之後,有一個機會,讓我更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那就是我在擔任上海市中文專業兼藝術專業教授評審組組長時,不斷地收到各校教師對申報者、候選人的各種實名揭發,數量很大。照道理,對這種實名揭發,不能置之不理。我們派出不少人與各校相關部門會合,進行調查。調查的結果是:完全誣告,大約佔七成;嚴重誇大,大約佔二成;事出有因,大約佔一成。

而且,在調查過程中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揭發別人有什麼問題的,往往自己在這方面劣跡斑斑。

我聽了一笑,說:「當然只能如此。漢奸眼中,人人都會變節;色鬼眼中,天下只有淫慾;盜賊眼中,世間無偷不立。」

但在當時,我們對此毫無辦法。能做的,除了專業公正外,只對申報者中那些確實的「文革打手」,予以否決,靜觀他們今後的作為。

這種「靜觀」的結果也很幽默。十年後,我所受到的種種誣陷,大多來自他們。要他們不報復,是不可能的;而要十年後的民眾知道起因,也是不可能的。

對我而言,如果預知這種結果而當初收手,更是不可能的。

這就是永遠無法被以前和以後理解的八十年代。一切都在劇變,一切都有可能,動蕩、緊張、興奮、勇猛、斷裂、解構、荒誕、創建。我已經沒有時間回家看老人,年邁的祖母眼巴巴地只希望自己離世前看到大孫子結婚,我想起祖母的驚人履歷,就草率地搭建了一個不真實的婚姻。對方完全不明白我的極端繁忙和極端貧困是為了什麼,趕著潮流去了廣東,五年沒有音訊。上級人事部門和胡志宏書記經常查問對方地址,我完全不知。他們就希望我結束這種狀態,後來也就很快結束了。那年月,印象最深的是,我媽媽一天天地背著灰色食品袋出現在我的宿舍,而後面還跟著爸爸,拎著一隻不小的竹籃。我的那些好聽的名號,那些到今天還在被出版界爭搶的學術著作,背後都是爸爸、媽媽的柴米油鹽。我的老鄰居們,至今還都記得這種奇特的因果關係。

就在這時,我的祖母去世了。

那是一個初夏的夜晚,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連忙開門,是小弟弟。他氣喘吁吁地說:「大哥,阿婆走了。」

這句話,我們似乎早有準備,卻又毫無準備。

我兩眼發獃,看著小弟弟,甚至忘了把他讓進門。

祖母是在家中去世的,沒有什麼病痛,卻沒有了呼吸。

當然還要送到醫院「搶救」,但醫院能做的只是對她遠去的確認。這就是祖母,走了就走了,不接受搶救。

祖母離開之後,我有很長時間不敢回憶她的生平。這就像,面對一座突然被大雪覆蓋的高山,不敢去細想它無數陡坡的險徑。

正是祖母,這位不姓余的女性,在每一個危難關頭,把余家帶出了險境。

追悼會上要掛橫幅,大家又一次難住了:祖母到底叫什麼名字?誰也不知道。戶口簿上的名字,是祖母叫登記戶口的女孩子「隨便寫一個」的。她真正的名稱,只有一個「余毛氏」。

祖母無名。

僅僅為此,我淚如雨下。

按照家鄉規矩,祖母的骨灰盒應該進入祖父的墓廓。但是,祖父的墓碑早就在幾十年前由外公寫就,沒有把祖母並列。因此,我執筆寫了一方貼地斜碑,恭敬地提到祖母,拜託鄉親請石匠鑿刻后安置在墓碑下方。但是,過了半年再回鄉,看到斜碑已經安置,卻沒有我寫到祖母的那些字句。

連忙查問,山腳下的那位石匠說,那天正要鑿刻,突然來了一陣山風,把我寫祖母的那張紙吹走了。石匠和鄉親本想叫我再寫一張,但村裡的老人說:「被山風吹走了的東西,都不應該撿回。我們山民走在山路上,一陣風吹走了草帽,都不去撿。」

他們還不放心,特地到朱家村去向我的外公請示。當時外公也已病衰,躺在藤椅上幽幽地說:「吹走那字,是她自己的意思,我猜得出來。」

這次上山看祖母的墓,也是李龍陪去的。李龍在這幾年間突然變得非常蒼老,白須白髮,連眉毛也白了,還穿了一身灰白的褂子,似妖似仙,剛見面時我幾乎認不出來。

在下山的路上,李龍突然問我:「篤公和女瘋子,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我正想問你呢……」

「他們都是長壽。篤公是五年前走的,臨終前對我說,不管女瘋子同意不同意,他想和她葬在一起。女瘋子是兩年前走的,臨終時只說了五個字:和他在一起。後來的事都是我辦的,石料是鄉親捐的……」

「好!李龍叔,這事你辦得好。有空上山,多給他們這對老情人上上墳,割掉一些雜草,點三炷香,他們都是愛漂亮的人。」我說。

「我會去,」李龍說,「現在鎮里派我看管石頭將軍,我每隔三天就上山。」

「石頭將軍?」我問。

「哦,這是五年前從湖底撈上來的,石頭刻出來的一個將軍。」他說。

我一時發懵了。好像在很多年前,我帶益生哥上山,他說這地方在夢裡見過,一匹石馬馱著一個石頭將軍從湖裡跳出來,石頭將軍落水,那匹馬還問益生哥,這是你的家嗎?

「這是你的家嗎?」這個回憶讓我毛骨聳然。當時益生哥對這裡多麼陌生,現在可真是他永遠的家了。難道真有一個石將軍落水和出水?

我相信浮生之上還會存在一個神秘世界,但我不敢沉溺在裡邊。讓神秘依然神秘,凡人不必深究,我只能想著眼前的實事。我對李龍說:「你知道,我姨媽已經在去年去世,沒有與她的兒子益生哥葬在一起。我托你,再過一段時間,找兩個幫手,把他們的墳也遷在一起。費用你算一算,等會兒下山後我給你。」

李龍說:「這事我早就想好了,你放心。要什麼費用,兩把鋤頭的事。」

走了幾步,李龍一笑,問我:「聽鎮里文化館的老楊說,報紙上登了,你做官了,什麼院長……」

「那也不算什麼官……」

「再過幾年,說不定還能做上縣長!」李龍鼓勵我。

這下引起了我開玩笑的勁頭,說:「不騙你,我現在就管著十幾個縣長。」我指的是學院的處級幹部。

「嗬,」李龍退後兩步,看著我,說:「那還了得,我家隔壁桂新,前幾年瞎碰瞎撞與一個副縣長握了一下手,回來后吃飯時拿山薯都翹著蘭花指。後來有人告訴他那人不是副縣長,是副縣長的弟弟,他那手指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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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小史(余秋雨迄今完整家族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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