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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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山東人,愛聽呂劇,一邊聽一邊搖晃著頭哼唱。因為我們吉林省的電台不怎麼播,他就專門買了一台收錄兩用機,可他還沒來得及買帶,我們就弄了盤鄧麗君歌帶,父親聽了,大叫:難聽死了!閉上!我們只好在他不在家的時候聽,後來他終於買到一盤戲曲帶,他一聽,我們也叫:難聽死了!叫歸叫,卻不敢給閉上,誰也不想挨他一巴掌。因為我和哥哥、妹妹特不愛聽,後來這盤帶倒多了一項功能:每天早晨喊我們起床。

小時候母親千方百計哄我睡,父親說我睡的時間還沒哄的時間長。後來長大上學,我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貪睡。早晨叫我起床不是件很容易的事。父親母親輪番叫,掀被子、打屁股,每天早晨上演一次。有一天,我正在甜美的睡夢中,忽然聽見一聲唱腔,如雷貫耳,嚇得我以為路遇壞人。睜眼一看,錄音機在吼,氣得我大喊:把錄音機關了!父親說:「你快起來,你起來我就給你換鄧麗君。」不堪忍受耳朵和心靈的雙重痛苦,別無選擇,只好起來。父親倒遵守諾言,我一起床,他真的換上了他最煩的鄧麗君。這樣每天旱晨6時起來,我一邊聽歌,一邊梳洗、吃飯,但只能聽到6時20分,因為父親要聽天氣預報。確切地說是父親打開讓母親聽,這個時間他看報。本來聽歌正聽得入迷,卻突然要換天氣預報,心裡很來氣。依我看,天氣無非就兩種:陰或晴,下雨或不不雨,我們家又沒有從事戶外工作的,聽不聽有什麼兩樣?但是父親說了算,他負責換成收音機聽天氣預報,他本人繼續讀報,我猜他從來就沒聽。每次都是媽媽囑咐我們多穿衣服或少穿衣服,帶傘或不帶傘。

後來我去省城讀大學,也就是那年,家裡添了台彩色電視機。我放假回家,沒事就看電視、聽歌。本來正欣賞毛阿敏演唱,父親一看錶說,快換吉林台,聽天氣預報。我說剛才你不是看了白山台的嗎?知道本市的天氣就行了,管別的地方幹什麼?父親聽了不言語。媽媽在一旁說:就是,她都從長春回來了,這個月不用看了。我看看媽媽,媽媽說:你走了以後,你爸每天都看天氣預報,看了白山台再看吉林台的。我不知道是父親親自看還是打開讓母親看,不過都一樣。我在長春離家這麼遠,他們知道長春有雨又能怎麼樣,還不是白操心!

4年後我大學畢業分配到濱城大連,離報到還有半個月時間我先回了家,每天仍是泡在電視機前。有一天晚上看完中央台新聞聯播我要換吉林台看音樂欣賞,父親說等會兒,看看天氣預報。我心裡想,父親又上一新台階,開始看中央台的天氣預報了。他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大連是海洋氣候,可能比我們這雨天多。我聽了心裡一動,認真看了看電視上的氣象圖,在雞脖子底下那小塊,就是大連,再過些天,我就要奔向這個對我來說還十分陌生的城市了。

走的時候,父親要去送我。除了4年前第一次離家他送過我,以後我每次來來去去他看上去並不太在意,可這一次,父親似乎有些異樣。我悄悄問媽媽,媽媽說:你爸昨天晚上幾乎一宿沒睡,他說:以前每次走總覺得你很快就會回來,這回可是真的走了。我說爸爸不是總是說畢業后讓我走得遠遠的,留在家裡沒出息嗎?媽媽瞪了我一眼:那是他嘴硬,他心裡是想你留在身邊。

到了火車站,父親讓我坐在候車室里等著,他去買票,一會兒他回來把票給我,讓我放好,別丟了。父親看看錶,想起什麼,說你在這別動,我去一會兒就來。過了一會兒,人群涌動起來,要檢票了,可還不見父親的身影,我急得向四周望,終於看見父親從人縫中向我這移動。等他擠過來,我看見他身上的白襯衫濕了一大片,手裡拿了把藍色白花摺疊傘。我說我有傘,你買它幹什麼?父親說兩把傘一把放在單位,一把放在宿舍,你不聽天氣預報也沒關係了。

火車開動了,父親一直站在站台上,直到我走遠。我很想他轉身離開,好讓我看看他的背影,但始終沒看到。許多年來,我一直為我讀過的那篇描寫父親的著名散文《背影》里的父親感動,他那風中的白髮、蹣跚的步履、微駝的背影這些明顯衰老的標誌每一樣都讓我感動。可這些在我父親身上一樣也沒有。但我依然感到父親已在衰老,他是從性格上衰老的,他變得越來越瑣碎了。他學會在我們在家的時候不聽他的山東呂劇了,他也學會在我們不在家的時候聽天氣預報了。那次離家以後,我也開始看天氣預報了,因為有兩把傘,下不下雨對我已不重要,但我還是會在每晚上新聞聯播后收看中央台的天氣預報,我知道此時父母一定相守在電視機旁,和我「共同」收看天氣預報。儘管這裡不會預報我的故鄉小城的天氣,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本來關心的就不是他們自己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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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生命一個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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