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

招工

劉海明和呂秀春是一對知識青年夫妻。劉海明是縣城街上的知識青年,臨下鄉前,有親戚給他提親,說的是鄰縣街上的知識青年,和劉海明同是高中六六屆生,人長得俊俏,性格又賢惠。兩人見了面,彼此都很滿意。兩家的大人,尤其滿意,並且覺得,兩個孩子搭夥過日子,也更叫人放心。既然是插隊落戶,成了親才是真正的落戶。縣城的生活和農村的,區別其實不大,每一戶人家都有親戚在鄉里,鄉里呢,也有一些親戚在縣城。他們認為,在哪裏都有會過日子和不會過日子的人,會過日子的人在哪裏都能過得好!所以,就並不顧慮在農村安家這件事,相反,還對在農村的生活有着種種認真的設想和準備。劉海明在下鄉前就結了婚,對象名叫呂秀春。

每個知識青年都有一筆安家費,加上零點三立方的木料,他們倆合起來就挺可觀,各人家中再幫助一點,於是,就蓋起了兩間小屋,還是半磚的。地點在家后,壩子底下。雖然有些孤,可不遠處就是小學校,有上課下課的鈴聲,還有早晨升國旗的國歌、小學生的讀書聲,就不顯得多麼冷清了。

生產隊呢,雖然是不怎麼歡迎知識青年的,因為佔了他們的糧草地畝,但見這對青年是認真來過日子的,也還是歡喜的。因為這裏包含着一種,對他們世世代代的鄉里日子的尊重和肯定。他們很慷慨地批給這對新人宅基地、自留地,將安家費交付他們自己支配。而不是像對其他那些知識青年一樣,將舊屋折成安家費和木料給他們,自留地則以提供瓜菜的方式抵掉了。其他那些青年,也抱着無所謂的態度,並不像劉海明那樣,每一件事情都要和隊里計算明白,對自己的利益非常保護。逢到這種時候,隊里一方面覺得他不好對付,另一方面也覺得,這是個真正紮下根來謀生計的人。他們一半佩服一半諷刺地說,要是在舊社會,劉海明准能成個地主。

劉海明如不是十分的清秀,就要顯得厲害了。他皮膚很白皙,眉眼有些像姑娘,身條兒細長而勻稱,衣着相當整潔,態度斯文。但他的樣子,卻更像一個標緻的農民,而不太像城裏的學生,這是因為他有一種退縮,同時又警覺的表情,這表情來自狹隘的、關閉的心理狀態。他心思很細,打算很多,又都是埋在肚裏,平時和人說話交道,也是頗隨和大方的,但一有了事,他的心思就全顯了出來。

他的對象呂秀春卻是另一種類型。她果然是如那介紹人說的,俊俏又賢惠。她是那種天生的黑皮膚,要是在城裏,就會被人稱作「黑里俏」。她的眼睛本是大而圓的,很深的雙眼皮,笑起來卻變彎了。但一點不媚人,而是特別的心善的那種。她的臉型略有些見方,但輪廓是柔和的,看上去就很大氣。氣色又總是很好,黑亮亮的。頭髮黑漆漆地剪到耳下多一點的地方,挑個偏路,發多的一邊夾一個花塑料卡子,是有些鄉氣,卻是好看的鄉氣。她又說着那個鄰縣的口音,在自我為中心的本鄉人心目里,外鄉總是偏遠的,所以更覺得她是鄉氣的。那種口音是將「哎」的音發成「哎」和「啊」之間的那個音,口型張得很大,舌根卻向上頂着,「噯」「噯」的,人們就叫它「癩子腔」,也叫「侉腔」,鄉俗里是有些成見的。就有小孩子學她說話,她並不生氣,只是有些靦腆,笑着,輕聲罵一句。她就是這樣一個溫柔的媳婦,隊里人稱呼她,也像稱呼莊上那些外嫁來的媳婦一樣,姓前邊冠以「小」字,叫她小呂。

這兩個人,一個是精明,一個是老實,在鄉里人的吃苦上又加上了街上人的高要求,所以日子過得就很有樣子。方才說過,鄉里的生活與街上的,差別本來不大,挑水,燒鍋,這些為一般知識青年視作畏途的勞動,在他們則得心應手。還有餵豬餵雞,也是有經驗的。他們的豬圈還特別乾淨,灶台也特別乾淨。屋裏鋪了水泥,掃得像鏡面一樣。屋前的一塊地,雖是泥地,也掃得鏡面似的。案板、矮凳、條案,都是新打的,沒上漆,散發出木頭的清香。有一些家什是從街上的家中帶了的,不是鄉里人家中可見得到的,但也不是奢侈,而是極其的實用。比如一口帶紗門的小櫥,放着碗勺、筷子、鹼面、火柴,和剩菜。還有鋁鍋,也是鄉里沒有的,帶着街上生活的氣息。總之,他們這個家,你要走進去,真是覺得稱心稱手。小呂呢,又特別地和人親,見人來就讓人坐,忙着燒茶。劉海明是爺們,自然矜持些,臉上帶着笑容,也是歡迎來人的意思。能看出,他們倆都很為這個家感到滿意,期待別人的誇獎和羨慕。

不久,他們就有了小孩,一個男孩。臉模子、眉眼、皮膚,都像極小呂,但很微妙的,臉面這一塊,卻像劉海明,面薄。而更奇妙的,這兩項合起來,反倒誰也不像了。他既不是小呂那樣老實溫柔,也不是劉海明的玲瓏剔透,而是有些深不可測,很神秘,誰也看不出他將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有了孩子,小呂變得更溫柔,而且甜蜜,看着嬰兒在她懷裏,臉頰一鼓一鼓地咂奶,她臉頰上的笑靨也一隱一顯,漸漸地就入了神。現在,她基本不下地了,嬰兒成天在她懷裏,隊里也格外對她寬容。因是知識青年,也因為小呂的人性實在綿善,拉不下那個臉說她。嬰兒就養得很嬌,一刻離不開媽。在後來的煎熬的日子裏,母子倆都因此受了大苦。

這是第一年和第二年,生活平靜安樂地過去,甚至稱得上是幸福。無論是婚姻,還是插隊的日子,都是新鮮的,開頭不久的,還有些未深諳的樂趣。隊里的知識青年,都有點把他們家當作自己的家,沒事時來坐坐,聊聊天。他們的插隊生活,是飄零的孤苦的生活,他們的樣子也很落拓,衣服是臟和破的,頭髮是多日不剪的,臉色是黯然、凄惶的,對待人和事是放浪和玩世的。他們沒有責任心,沒有拘束,說話口無遮攔,喝酒也無遮攔。他們看上去,就是這種沒有着落的樣子。然而,也是事無定局。他們的將來未來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還是個未知數。劉海明的,卻已經在了眼前。

事情的變化,就是從這裏開始的。知識青年聚集在一起,大都是述說苦悶。這些苦悶無疑是出自對當下生活的不滿,而劉海明他們,就是過着這樣的生活。他們的苦悶有時候就像一面鏡子,照出劉海明生活的無望。劉海明也知道,他們雖然到他的家裏來坐、來玩、來吃,享受着一時的安樂,但要他們用苦悶來換這安樂,他們也是不幹的。劉海明聽着他們發牢騷、罵娘,不時也應和幾句,心裏其實是比他們更苦悶的。他們的處境是簡單的,而自己則相當複雜,奮鬥也更曲折了。

當這下鄉之後第一次招工的消息傳來,所有的插隊兩年以上的知識青年就都待不住了。他們往公社、縣城,甚至地區跑着,探聽着消息。或者是知青點和知青點之間互相跑着,交流着消息。有時只是盲目地奔走,重複著僅有的一點消息。這雖然只是一次招工,但它給知識青年們指示了一個前景,他們想,他們終還是有出路的。在人們這樣四處跑着的時候,劉海明很鎮定地出工、收工,照常生活。鄉人們說,劉海明不用跑,跑了也白跑。人們都知道,招工條例有一則,結婚成家的知識青年不在招工範圍內。劉海明聽了這話,嘴上不說什麼,心裏是不能不有感觸的。他雖然結婚生子,但他到底也是一個知識青年,有着城裏生活的出身和閱歷,為什麼他就應該就此決定命運,做一個農民?

然而,他是一個心計比較深的人,結婚生子的經驗也使他增添了世故。由於是有家庭的人,他就要比一般知識青年更深入農民的生活,因此也更了解農民的需要。事後很久,人們才會想到,在這一段時間裏,他和生產隊、大隊的幹部是形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協議。而這一切,也決不會如人們所以為的那樣,從頭到尾都是在小呂不知情的情況下做成。其實,很難想像,夫妻之間能夠完全背着對方做些什麼,尤其是這樣一對稱得上恩愛的年輕的夫妻。所以,事實上,很可能,這計劃是得到小呂的首肯,只是後來苦得熬不住了,小呂便把事情一股腦兒推到劉海明身上。這樣想來,劉海明實在也是很苦的。

劉海明的心思,不久便初露端倪,那是在張主任奶奶的喪事上。

張主任是公社的主任,家在大劉莊上,他女人又是大隊的婦女主任。張主任是個很能幹的主任,並且很記鄉情,總是不忘為本庄謀些利益。當然,其中不乏呈能和顯擺的心理。因他還是個氣盛的人,特別愛聽奉承話,愛別人擁戴他。但他決不是白受的,他一定記在心裏,一旦有了機會,便加倍地報答。所以,他又是講義氣的。像他這樣的人,朋友就很多,社會關係相當廣泛。他奶奶辦喪事,送花圈送喪帳的人絡繹不絕,通往大劉庄的土路上,成天都是自行車的鈴鐺聲,車軲轆碾過土坷垃,哐啷啷地響。花圈堆在他家那三間兩進的院門前,白花花的一片。喪帳是掛在喪棚裏面,層層疊疊,三道幕,四道幕似的。張主任家所在的生產隊,歇下工來幫着辦事,還正是麥收的時節。大隊的知識青年,有個打頭的,叫錢濤,蚌埠人,高中生。年長些,又是那類領袖型的,雖然隊里的知識青年都是散在各生產隊,但他有意無意地,還是擔任起召集人的角色。代表大家去和隊里交涉一些什麼,或者將知識青年聚集起來搞點什麼活動。這時候,他就來串聯知識青年了。

其時,知識青年都像飛倦的鳥兒,歇下枝來。他們無一不是碰了壁的。招工的消息聽聽有一大片,待去證實,卻還是那麼一點。他們在外邊奔波,其實都是在忙事情末梢上的過節,什麼單位在招工啊,有多少名額啊,公社招工由誰負責啊,縣裏又由誰負責啊,等等。而事情卻是要從根子上起來的,這根子就是,首先要由生產隊、大隊推薦。沒有這一條,什麼都是無用。這時候,一個個都懨懨的,事情還沒着手一點點,已經喪失了信心。一日近一日的招工,反變得渺茫起來。就在這時候,錢濤又把大家召攏了。分在六七個生產隊里的知識青年,總共有十個,加上劉海明和小呂,就有十二個。錢濤並沒有將劉海明和小呂排除在知識青年之外,而是把他們一同招呼了。這就是錢濤有威信的道理,他周到,既通政策,也通人情。

錢濤召集大家商量什麼呢?商量的是大家一同向張主任家的喪事表示點意思。他建議十一個人合送一個花圈,為什麼是十一個人,那是因為劉海明和小呂算一人份,他倆是一家嘛!大家都很贊成,同時也很感激錢濤,倘若不是他及時的提議,他們將多麼失禮,這會給張主任留下一個什麼印象?而現在,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們竟都振作了一下,忽然意識到,應當行動起來了。這件事情雖然談不上對招工有什麼直接的益處,因是大家共同參加,而他們在招工中是處在競爭的關係。但是這個切實的行動卻把他們從消沉中拯救出來,並且感受到同舟共濟的情感。他們又忙碌起來,派幾個人去縣城購買花圈,再算賬,派份子,寫輓聯,擬悼詞,最後一同抬了花圈,獻到張主任奶奶的靈堂前。

他們這一群人有些浩浩蕩蕩的,神色且十分**,進到了靈堂。靈堂里點了兩盞油燈,被這許多人呼啦啦一擋,頓時暗了一暗,火頭也搖曳起來。他們在錢濤帶領下,給老太太鞠了三鞠躬,彎下腰來,黑壓壓的一片。鞠完躬,就念悼詞。張主任正在靈堂後邊的屋裏陪人喝酒,這時走出來,親自點了一盞玻璃罩燈,從頭至尾參加了這場小型的追悼儀式。知識青年的悼念使張主任很受感動,第二天,他的大女兒,一名回鄉知識青年,便到錢濤的住處,代表張主任,邀請全體知識青年前去赴喪宴。張主任就是這樣一個豪俠的人。

張主任的大女兒受命前去邀請,按禮節客套了一番,卻是以她自己對事物的態度。她受過中等教育,人相當聰明,也很清高,對知識青年們的造訪,她心下並不以為然,還覺得很有些造作,那悼詞也寫得不倫不類,當時就覺得好笑,現在說的是感謝話,卻是反諷的口氣。說,你們何必呢?我老太太又不認得你們,一輩子鍋台下轉,她的死怎麼能重如泰山?諸如此類的話,還又特別提到劉海明,說本來意思一下就行了,他卻送雙份,前天送了一段帳子,昨天又湊你們的份子送花圈。

錢濤聽了這話,並不說什麼。然後就到了這天,到張主任家赴宴。張主任在裏屋陪公社的幾個書記坐席,沒出面,只是囑大女兒向大家勸酒上菜。酒席籠罩在融洽,甚至於有些纏綿的氣氛之中。大隊里的知識青年因為分散各隊,平時關係都比較疏離,此時,這一件集體活動將他們聯接起來,又都是受了挫折的當口。於是,心裏就生出了些誇張了的友情。他們擠擠挨挨地圍了一張案板坐着,互相謙讓,照應着吃菜吃酒。幾杯酒下了肚,心情更加軟和,他們彼此間幾乎是溫柔的了。就在這溫情脈脈的時分,錢濤從口袋裏摸出一小捲毛票,放到劉海明面前的桌上,說:你已經送了帳子,花圈就不要湊份子了。劉海明的臉唰的紅了,人們都停了筷子,看着他,眼睛裏的光陡地冷靜下來。溫情脈脈的面紗落了下來,他們看見了現實。現實是,他們被人甩了,並且是在這樣舉足輕重的時刻。

劉海明張了幾張嘴,臉上的紅又退了。他將那捲毛票從面前推開,說:花圈是花圈,帳子是帳子,我和小呂在這裏安家,做了大隊的社員,受照應很多,要比大家多一層關係。他說得很坦然,錢濤反倒說不出話了。人們也都疑惑起來,猶豫着要不要接受劉海明的解釋。劉海明已經鎮定下來,繼續喝酒吃菜。幾個年齡小頭腦又簡單的便以為沒事情了,也跟着動起了筷子。他們都有些惋惜地,想要挽回方才的氣氛,於是就勸錢濤喝酒。錢濤推開酒盅,卻點了一支煙,悶下頭吸著煙。這樣,劉海明也只得放下了筷子,他也不想存心氣錢濤。兩人沉悶了一會,劉海明說:兄弟你別怪我,在這裏,我最大,是個有家庭的人了,處世為人都要比你們上點心,不曾想得罪了兄弟你。錢濤就說:這叫什麼?就叫人有千慮,必有一失。劉海明就笑了:我還怕有一失嗎?我都失了幾失了,還能再失什麼?錢濤也一笑:還能失去鎖鏈呀!不是說,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有鎖鏈?這話一說,大家都笑了,覺得這話特別幽默。氣氛又變得好起來,一股蒙在鼓裏的,混混沌沌的快樂,瀰漫了開來。

他們兩人話裏有話地交談了一番,好像彼此都表明了心跡,也下了決心。他們鬆了口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現在,招工的事情具體化了,就是一樁,生產隊推薦。生產隊把自己隊里的知識青年都推薦了上去。誰也不想和知識青年過不去。再說,這一回不推薦,下一回也要推薦,終是要推薦走的。留下他們幹什麼?又不會生出糧草田畝來,要生,也只能生兒子,生吃口。大劉庄原本就人多地少了。這一來,就將難辦的事推給了大隊,因大隊只有四個推薦名額,這是按照百分之四十的招工比例。大劉大隊的知識青年有十名,當然不算劉海明和小呂,他們是已婚的青年,不在招工之例。這四張推薦表給誰呢?誰都是這麼巴巴地望着大隊書記的臉,沒事就到他家堂屋裏坐着。開始互相間還有些避諱,到後來避也避不開了,就一併在他家屋裏坐了一片,有些火併的意思。書記他不能熱了誰,也不能冷了誰,乾脆誰也不搭理,悶頭喝稀飯。心裏是有些難過的,好像,手心手背都是肉似的。事情進到了白熱化的階段,誰也顧不了誰了,反正是八仙過海,各憑各的本事。當然,誰也就不會注意到劉海明了。他好像是在上次送帳子的事情上接受了很大的教訓,他就有些故意地遠著知識青年,也遠著大隊里的幹部。所以,人們幾乎看不見他似的。小呂呢,好像也看不見了,可能是抱了孩子回了縣城的老婆婆家了。倘若要留點心,就會發現,家后他們那兩間小屋常常上了鎖,冷清得很。

過後,人們憑怎麼回想,也想不出劉海明是怎樣把這樁事做成的。事情有多少個關隘啊!又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而他竟在人不知、鬼不曉之中,一步一步做成了。像那些知識青年,鬧出了多少動靜。這就是劉海明的能耐了,他沉得住氣。再仔細想想,當時還是有一些跡象的。就說小呂抱了孩子回婆家這一條吧,就不那麼簡單。其實這時他們兩口子已經在為退還大隊安家物質做準備了。同時,小呂日後推說不知情也有了不在場證明。還有,百分之四十,這推薦比例也是一個可乘之機。十個人的百分之四十是四個,那麼十二個人呢?經過四捨五入,就可能是五個了。倘若將劉海明和小呂也算進大劉大隊的知識青年,不就是十二個人嗎?所以,大劉大隊很可能從一開始起就有五張推薦表,而不是四張。那麼,第五張到哪裏去了呢?誰也不知道有第五張推薦表,所有的紛爭、較勁,都是圍繞着四張推薦表展開。再一個問題,這第五張推薦表是受了誰的啟發去爭取來的?大隊書記是不會想到百分比的機巧,他是一個典型的農民,有着務實的頭腦,他憑着勤勞肯干,還有大姓旺族的背景,當上了幹部。他有世故,甚至不乏狡黠,百分比的機巧卻需要一個受過教育的文化人的心智。但是,假如有人向他提醒,多走一個知識青年可多讓出一個人的口糧、燒草、自留地、宅基地,倘若這個知識青年又不是一般的單身的青年,卻是拖家帶口,那麼,讓出的就不止是一個人,而是幾個人,甚至更多人的口糧、燒草、自留地、宅基地……況且,多推薦一個知識青年,還會證明大隊教育知識青年的工作做得好。他雖然只是個農民,可畢竟是個老黨員,多年的支部書記,政績他是重視的。他雖然在仕途上沒什麼野心,可他知道工作做得好,就和上面好交道。麥種啊,化肥啊,拖拉機啊,返銷糧啊,上繳公糧估產啊,都是要交道的。所以,他就會很樂意接受這樣的建議,然後他可以向上面報十二個知識青年的數字,他只需要做個小小的手腳,連手腳都算不上,只是個隱瞞,隱瞞知識青年的婚姻狀況。他還可以誇獎一番他的知識青年,說他們如何受到鄉人們的好評。作為對建議人的感謝,他會將這個多得的名額贈送給他,因為此人不僅提出了建議,還最符合上述的最大限度節約的原則。這個人是誰?不用說也知道,就是劉海明。

所以,這一次招工中,大劉大隊走的是五個知識青年,而不是預期中的四個。五個知識青年,三個蚌埠的,回了蚌埠,錢濤也在其中。另兩個縣城的,一個到了手管局,再一個,也就是劉海明,去了淮北煤礦。他走了一段日子以後,人們才知道他去了淮北。其實這也是小呂給鬧出來的。是小呂熬不下去了,才給鬧了出來。別人不知道也還可能,知識青年竟然也不知情,就奇怪了。他們一個個都有着四通八達的關係,他們知道的不會比實際情況少,只會多,多出來的那部分就是謠言。而在劉海明的問題上,他們竟然變得如此閉塞。這也叫人想到,劉海明和知識青年,尤其和錢濤之間也形成了一個默契。在大劉庄的知識青年中,能與劉海明交手的,只有錢濤,他們很可能訂下了互不侵犯條約,這條約也是建立在那個百分比的基礎上的。劉海明保證決不佔用眾知識青年的名額,他自己解決名額的來源。這至少是沒有對錢濤不利,並且也消除了劉海明對錢濤的威脅。倘若,劉海明硬要擠進四個名額中來,錢濤就多一個對手,這個對手的分量他是知道的。送帳子的事情,對於錢濤也是一個教訓。所以,他當然也是願意大劉大隊多一個名額。要保證這個名額進來,最好的辦法就是緘口不提。不提是不提,看法還是有的,並且積蓄起來,等日後事成定局,再慢慢地泄露出來。因此,當小呂來大隊鬧起來的時候,人們對劉海明就已經懷了成見,他成了一個陰險的人。

劉海明走了以後,他的兩間小屋歸了大隊,自留地則歸了生產隊。屋子裏面的家什、鍋碗,還是小呂的,暫存於兩個女知識青年的住處,也算是借給她們使用。小呂一直沒有露面。年底分糧時,是她小叔子,也就是劉海明的弟弟,帶了錢將她那份口糧提走的,同時還拉走了她的一部分東西。有人進縣城買返銷糧,遇見過小呂,說她還是住老婆婆家,就在縣糧站附近。遇見的人回來說,小呂瘦了些,卻白了,孩子呢,也大了,還是抱在小呂手上。小呂一手抱孩子,一手挎個大籃子,裏頭裝滿了衣服,要去分洪閘下洗衣服。那人說,看人家街上人,多少衣裳!人們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可不料,小呂又回大劉庄來了。

小呂再回到大劉庄,形容可就大變了。她是像遇見她的人說的,瘦了,白了。但她這樣天生的油黑皮膚,一旦白起來,卻不是什麼好事。她的臉上就像長了白瘢似的,深一塊,淺一塊,皮色又很枯。兩個大眼睛顯得更大了,眼梢掛了下來,裏面全都是委屈和怨恨,失神地看着人。那張嘴本來略寬一些,笑起來才是好看的,但這時候是笑不出來了,就顯得格外的苦相和命薄。孩子呢,確是長高了有半頭,那雙極像他母親的大眼,此時也像他母親一樣,眼梢掛了下來。嘴也是,要哭又忍住的樣子。而人們一看見他,就又想起了他的父親。他的薄面裏頭也生出了他父親的退縮和窺伺的表情。他們母子空着手來到大劉庄,身上穿的都是原先的衣裳,洗得更舊了。走到大隊書記家,就向他要人,要劉海明。

像小呂這樣生性溫柔的人,吵起來也不過是哀哀地哭。將孩子摟在懷裏,垂著頭,頭髮遮住了臉。頭髮還是烏油油的,還沒熬焦了,只不過別着的花卡子換了鐵的,就少了些俊俏。大隊書記家裏的陪着她落了一陣眼淚,留了飯,然後,大隊書記便帶她來到寄放她東西的兩個女知識青年的住處。在屋子另一頭安了一張涼床,母子二人便算是住下了。

小呂雖然也是個插隊青年,但因為是有個家,過的是正經日子,又是劉海明當家,事無巨細,都是他操心。所以,她其實是有些嬌的。像知識青年這樣帶着「混」的日子,她是過不來的。當晚,睡在知識青年那間又放床又燒鍋的屋裏,守着那堆從她和劉海明原先的家裏搬出來的東西,燈是個墨水瓶,點一根芯,扣在牆上,滿地的黑影。她摟着孩子,又是哭了一夜。早起也沒燒鍋,因為沒糧食,糧食已叫她小叔子領走了。那兩個女學生也是不燒鍋的,冷水洗了臉,再咬塊冷饃,就下地了。小呂想燒點熱水給自己和孩子洗洗臉,洗洗手,又不敢動人家的燒草,她的草也叫小叔子領走了。她坐在床沿發了會兒呆,就又抱着孩子上大隊書記家了。

這樣,在大隊書記家吃了兩天,書記家裏的就要小呂領她進城,到劉海明家裏拿東西。小呂卻死活不去,又是哀哀地哭,又氣又怕的樣子。沒法子,書記家裏的就自己去了。換了一身乾淨衣服,讓小呂所在生產隊的隊長也跟着,拉了一架平車,好放東西。到了她老婆婆家,才曉得事情的棘手。小呂在這裏住不下去,說到底就是為糧食燒草的事。劉海明家兄弟姐妹很多,除劉海明,還有一個下放的,一個待業的,幾個上學的,都是吃口。雖然有糧本,可不還要拿錢去換?劉海明在學徒期,一個月加上下礦補貼,有三十來塊錢,聽起來不少,可是下礦的人會吃,吃剩下來,不過幾塊錢。這幾塊錢,老婆婆算計著買糧買煤,小呂算計給孩子添衣服,買零嘴,不是她男人掙的錢嗎?她的糧草不是都已經給她小叔子拉來了嗎?矛盾就這樣起來了。老婆婆先是有話,然後小叔子、小姑子一起擠兌。小呂母子倆凄凄惶惶跑來大劉庄的前天夜裏,是個雷雨天,母子倆睡一張鐵架床,冷不防手觸到床架,被電了一下,電得渾身發麻。乘着閃電,看見床架上連了一根電線,膠皮剝了的裸線。小呂嚇得抱起孩子滾到牆腳,蹲了一夜。等天亮雨停,就往大劉庄跑。大隊書記家裏的原先覺得是小呂被老婆婆氣糊塗了,才把不經意的事情當作有心害她,可到了劉海明家,見了她那婆婆,她卻也要和小呂一樣看法了。

書記家裏的沒曾想到街上人也有這麼潑的。還不像鄉里人,只會一味地潑,她潑,還會講道理。一條,二條,三條,講得書記家裏的一句也答不上來。她也沒想到,街上人的家竟也這麼貧寒,院子裏鋪了張涼席,席上曬的也是醬豆子、醬蘿蔔條,黃盆里醒著一盆面,也是雜麵。雞和豬似乎更苦寒些,沒處找食,地上儘是砂石瓦礫,地方又逼仄。最後,她只拿到些小呂母子的衣服。拿回去,經小呂檢點,說都是些舊的、差的,新的、好的,全讓扣下了。好像是對老婆婆最後的希望滅絕了,小呂倒不哭了,她很硬挺地說,要上淮北找劉海明,或者回來,或者離婚。於是,她便又一次離開了大劉庄。

此時,人們還不及去想事情的前因後果,只是可憐小呂,痛恨劉海明。劉海明,這個不仁不義的人,為了自己的前程,拋下妻子兒子。這樣柔弱的小呂,她怎麼才能摸到淮北礦上,找到她男人呢?有時,莊上的姊妹們到那兩個女知識青年屋裏玩,看看小呂只睡過三夜的那張空床,還有那一堆過日子的家什,便覺得小呂是回不來了。就算她回來了,這日子又如何過下去呢?她們就一起罵劉海明,把個好好的家拆散了,這日子有什麼過不下去的呢?難道這樣妻離子散的倒更好?那兩個知識青年則要罵得更遠些,是從根子上譴責起,她們說:知識青年結什麼婚呀!結了婚就算完了。總之,無論是知識青年,還是姊妹,都認為小呂和劉海明的生活是沒有希望了。

又過了段日子,收秫秫的時候,小呂回來了。這一回,孩子是牽在手上,走回來的。另一隻手提了個旅行袋,裝了東西。大人和孩子都胖了,紅潤了,小呂的臉上,也有了笑影。她在透支賬上摁了手印,分得幾十斤大秫秫,到年底再一併算清。然後,借了簸箕搓玉米粒兒。孩子在一邊玩耍,她不時喊一聲,孩子便應一聲。推面的時候也是,她頂了花手巾趕小驢,孩子在磨房外玩,磨盤的霍霍和驢蹄的嘚嘚里,她喊一聲,孩子應一聲。她去了趟淮北,好像得到了什麼主意,回過勁兒來了。她沉下心,決定重新過日子了。她把那些堆在屋角的家什,拉到門前太陽地里,用鹼水刷了、洗了,再一件件安置在她那半間屋裏。灶呢,就和那兩個女學生合用。那兩個知識青年,一個是從上海來,叫小汪,一個也是從街上來,叫小聶。小汪是個馬虎人,凡事都不太計較,小聶的性子則有些像小呂,也是溫和綿善。所以,三個人雖然分三鍋吃,卻還合得來。那兩個再顧不上自己,到底沒有拖累,有時還能幫這一個一把。只是無論小汪還是小聶,兩人很奇怪地,都不太喜歡那孩子。那孩子的一雙眼裏,好像盛滿了愁苦,有些嚇人的,一點不像人家孩子那樣天真無憂。所以她們有意無意都有些躲避他似的,看見他蹲在那裏,並不去撫弄他,而是裝看不見,繞了過去。日子就這樣過着,還可以,但不是家庭式的生活,而是臨時的、過渡的性質,不知道歸宿在哪裏。

晚上,她們三個聊起天來,大都是聲討劉海明。小聶倒還好,小汪就過激了,出著決絕的主意,小呂就笑,臉上露出柔和的笑靨。要是有經驗的人,就能看出,小呂和劉海明還是恩愛夫妻,是打算過到頭的。可小聶和小汪是沒出閣的閨女,又是學生,道理都是書上的道理,不懂人情裏面的微妙,只是一勁兒地替小呂生氣,覺得小呂太老實,不抓緊對劉海明報復。小呂就向她們解釋,說她去淮北找過劉海明,把劉海明整得直哭。

那天,她乘車乘船地來到淮北礦上,四處打聽劉海明的宿舍,就有一個工友帶她去找。到了宿舍樓底下,那工友大聲喊劉海明的名字,劉海明從窗戶里伸出頭,一見是她,臉一下子白了。他把她帶進宿舍,又去食堂打飯,米飯、饅頭、魚、肉、菜,擺了一桌,讓她吃。她不吃,劉海明埋下頭就哭了,哭了一頓飯,她便不好再說什麼。然後,劉海明把她們母子安頓住下,其實工友們也能猜到他們的關係,可誰也不說破,壞他的事有什麼意思呢?到了晚上,就都出去,有上白班或者下夜班的,也都另外找地方睡,給他們空窩兒。住了半個月,領導也知道劉海明是有老婆孩子的,不符合招工條例,可既然已經來了,怎麼辦?再回去嗎?井下的活兒比田裏的還苦一百倍,就是多一份商品糧,青年們真的很難了。於是,又住了半個月,加起來有一個月,就回來了。小呂說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漸漸沉醉起來,將小汪和小聶也感染了,便安靜了下來。

可是,生活還是慘淡的。那孩子一直是嬌養著,又受了驚嚇,一刻離不開小呂。可小呂要做活掙工分,要不拿什麼換口糧。全指望劉海明的工資嗎?劉海明的工資也不能全花完,要攢起來,將來的日子還長呢!小呂現在靜下心來,開始籌劃將來的日子,倒是可喜的。她是個老實人,不會偷懶耍滑,但生性太綿軟,幹什麼都不潑辣,掙工分就不多。她咬着牙,撒開手,把孩子留在莊上,和鄉里的孩子一起玩,脫出身下地做活。那孩子卻有些犯孤,不合群,玩著玩著就只剩他自己了。又總是抱在媽媽懷裏的,一旦下了地,對周遭環境生得很。有一回,一下子掉進糞坑,沒了頂。幸好有人路過,看見糞坑裏,一雙小手在動,趕緊提上來,口鼻耳朵眼裏都糊滿了。當晚,孩子就發了高燒,驚厥了幾次。還好大隊有醫療隊,打了針,才好些。小呂抱着孩子,哀哀地哭。哭着哭着,孩子從她懷裏掙出手,吱哇叫一聲。那場面,看到的人都感到凄楚。

過了年,大隊買了擠面機,機房就設在她們住的屋裏,讓小汪和小聶搬走另找地方住,小呂卻留了下來,看擠面機,記賬,收錢。兩間屋中間砌了道牆,裏面放機器,外面住小呂。這樣,她可以不下地,一邊看孩子,一邊就把工分掙了。小汪和小聶走的時候,對小呂都有些不高興,冷冷的,覺得是被她佔了窩。姊妹們勸解她們,說,小呂拖着個孩子,而你們終是要走的。小汪就很兇地說:走,往哪裏走!她們說話都不避著小呂,小呂聽了也沒什麼,她現在是個受盡人們可憐的人,不能有什麼脾氣了。

小聶和小汪好在是過慣這樣東搬西挪的生活,這時她們一個住到一戶老鄉家裏,另一個住一個下放居民家的堂屋。那個下放居民蓋了這兩小間屋,就走了,不知到哪裏謀生去了。裏間屋鎖了,外間屋讓隊里使用,記工,開會,放東西,知識青年就住在這裏。有時候,她們會去大隊機房擠面。機房裏白蒙蒙的,幾乎看不見人,小呂在白蒙蒙里活動着,頭上身上都是粉面。外屋的床上、家什上,也都罩了一層麵粉。在機器的轟隆聲里,她還是一聲一聲地喚那孩子的名字,那孩子便是一聲聲的應。因為機器聲蓋耳,母子倆都要將聲拔得很高,好像是為了強調她的呼喚,小呂連名帶姓地喊孩子的大名。這大名起得很**,叫劉之鶴。孩子就像被粉面染了似的,睫毛眉毛都變淡了。他們母子,就在粉面里生活着。

1999年3月26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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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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