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04 龍遭蝦戲

常夢初正鬧得歡，隱約一物極速飛來，正中趙佶手中的粥碗。猝然驚懼中，粥灑碗碎，趙佶亦隨之跳將起來，失措道：「護駕！」

柯道梅趕忙幫著常夢初將趙佶伏穩了，這才定神去看。只見一群蹴鞠的金兵，喧嚷著圍了上來。

為首一員金將，中等身量，白白胖胖，單腳踩定皮球，雙手叉腰，趾高氣揚，操著一口輕浮的吳語挖苦道：「球兒砸掉飯碗了？」說罷，周遭的金兵一陣鬨笑。那人又搖頭晃腦吟哦道：「『韶光婉媚屬清明，敞宴斯辰到穆清。近密被宣爭蹴鞠，兩朋庭際再輸贏。』趙佶，本將有此『拐子流星』的腳法，可做得太尉否？」

趙佶見他說話露齒，馬臉蛇眼，乃姦猾之相，已經不悅，又聽他譏諷自己重用高俅一事，遂正襟危坐，冷笑道：「此乃『燕歸巢』，非『拐子流星』耳！」

白而胖的金將大概未曾料到趙佶能如此回慫自己，竟一時語塞。又聽趙佶納悶兒道：「聽你口音，不像蠻夷，因何認賊作父，棄明投暗？」

白而胖的金將這才如釋重負，嗤笑道：「豈不聞古訓有雲『凡國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夏朝的終古『出奔如商』、商朝的向摯『出奔如周』，後世皆以為明智之舉。我潘屠雖官小位卑，幸有預見之明，知本朝狐疑之師不足以敷衍大金虎狼之兵，故而效法先賢。你道從了金人是恥，如今，我卻已榮升大金國副都尉之職，豈非『終南捷徑，此中大有嘉處』乎！」

話音未落，身後一個金兵立刻嚷嚷起來：「什麼他娘的金人宋人，日後咱大金一統中原，委副都尉作個東京守備，豈不依舊是個開國的功臣、榮歸的故人！」

潘屠聽了，暗自點頭道：「蠻夷之音，倒也頗能震聾發聵。我雖已折節事金，然窮僻之所，怎可久居，日後少不得還須回歸中原。只是有此老兒羈絆，不好如願！」事關富貴，就動了歹念。

潘屠略加思索后，轉身走到一名眼小鼻樑窄、肥臉高顴骨的金將身邊，俯首帖耳，如此這般籌劃了一番。金將點頭，潘屠遂應命而去。不多時，只見他驅趕著一頭雜毛蹇驢亂糟糟竄來。待近前時，潘屠向著趙佶冷笑道：「此乃安息國所產千里驢也。我們大金國真也里都統大人聞你一向篤道好戲作，尤善假扮市井無賴和乞丐，惟妙惟肖，美譽溢滿宮闈。今日無牛，暫以驢代之，命你扮個丐道，演一出『策驢追老聃』的戲本，以便向中原的遺民們坦白自己『帝王雖不再，仙人猶可追』的崇高志向，好讓他們坦然歸順！」

都統真也里已是大喇喇坐在一塊岩石上，傲然頷首間，早有幾員金兵搶步上前，不由分說，將趙佶的髮髻扯散了，拉拉扯扯拽到驢旁。

趙佶厲聲道：「朕雖偶陷囹圄，終究一國之主，爾等這般戲弄，難道不知君臣有別？」

真也里聞聽，放懷大笑道：「正因為你們漢人君臣有別，才導致個個都想做皇帝，數千年來內訌不止，讓異族滅了一次又一次。今日，且教你個亡國的皇帝知道我們大金國如何一個君臣無別！」

趙佶無言以對，只好掙扎著疾呼道：「誰來救朕？」

常夢初膝行上前，對潘屠媚聲道：「我主一時落難，以致『龍困淺灘遭蝦戲』，將軍倘能略施援手，從中周旋，『有朝一日龍得水』，必能受益匪淺！」

潘屠一掌將常夢初扇倒在地，破口大罵道：「閹豎，亡命追隨喪家之犬，欲效狐偃、趙衰圖富貴乎！」

常夢初無地自容，連忙爬到一旁。

柯道梅也跪倒在真也里身前，顫聲哀求道：「求軍爺饒了奴家老主吧，奴家來生必當結草銜環報答軍爺！」說罷，小雞叨米般，不住地叩頭。

真也里伸手撩起柯道梅的下巴，盯著她那張清秀的面容饞涎道：「何須來生，今夜就受用了你！」說罷，依舊是指手劃腳，督促眾金兵從速莫怠。

潘屠疾步上前，伏身高呼道：「教主道君皇帝陛下，臣乃林靈素是也，受玉帝差遣，為陛下行重歸仙界法，請立登天梯！」

趙佶「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方抬腳置於潘屠背上，隨著一聲高呼「起」，立時便被摜到了蹇驢的另一側。

趙佶摔了個鼻青臉腫，伏卧砂石之上，不住地哀嚎，惹得眾蠻皆捧腹。

未幾，趙佶再被抬置驢背。眾金兵驅趕蹇驢，不料它發起驢脾氣，任你如何打罵，猶自巋然不動。

終歸還是潘屠「兩面三刀，善於機變」，只見他取來一桿長槍，奚落道：「蠢驢不知好歹，此番隨了主子歸西，你也混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卻夯在這裡做甚？」說著，提槍頭去捅驢鼻子。

蹇驢受驚，打了個噴鼻，便發起狂來，屁股撅起老高，又把趙佶摔了個四腳朝天，幾乎背過氣去。

歡聲笑語中，潘屠稱心如意道：「《九宮》雲『人生倘有厄運，須改名換姓，以應時變，方可延年度厄。』你原名趙佶，反遭『流年不吉』，本都尉今日抬舉你，為你改名趙不佶，以求來世轉運！」

潘屠正戲耍趙佶，忽聽一陣嘈雜，回頭探視，只見前方塵頭處約略數十騎，蜂擁而來。真也里起身去看，居首一人竟是完顏宗賢，忙率眾軍羅拜而迎。

宗賢其人，身材修長，面容俊朗，又兼文武全才，乃是金國少有的一員儒將，為人廉明清直，寬宏大量。他此番前來，乃是應左路副元帥完顏宗翰之招前去登高宴飲，正好途徑此地。

宗賢攬轡駐馬，見趙佶癱倒在地，髮髻散亂，滿身砂礫，十分狼狽，遂驅馬上前，探手趙佶。趙佶察宗賢意甚洽洽，揣度他必有扶持之意而無加害之心，便伸手相應，哪知宗賢單手將趙佶如鷹捉鼠雀一般提了起來，依舊倒置於驢背之上，繼而對真也里吩咐道：「戲且戲之，休折損了他！」又凝視趙佶半響，始冷哼一聲，一邊掉轉馬頭，一邊拖腔拉調道：「『夫黃河清而聖人生』！」說罷，付之一笑，揚長而去。

原來黃河之水常年混濁，難得一清，民間甚至有「千年難見黃河清」之說。倘若某日河水變清，則被視為祥瑞的徵兆，且當朝皇帝必定是個聖主明君，故而有雲「普天有道聖人生，黃河萬里一時清」，而趙佶在位期間，竟出現過三次河清！百官歡天喜地，用各種形式為徽宗歌功頌德，趙佶亦常以此自矜。宗賢方才一語，正為此事譏諷之。

趙佶倒跨於驢背，任由潘屠戲弄，心下痛恨不已：「人云金寇狼詐多端，莫以善念臆測之，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悔不該心存僥倖，誤信童貫、馬植之言，與金寇協定『海上盟約』，聯手攻遼，終致『失了屏障，引來惡狼，自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