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15 鳳翔兄妹

第39章 2.15 鳳翔兄妹

上京北城,有三處佳境,一曰寶勝寺,二曰酒肉街,三曰洗衣巷,俱為官營,所得施捨、飯錢及嫖資悉入國庫。素日里,香客、食客與嫖客紛紜其間,好不熱鬧。

「收屍了!收屍了!」

時值八月初,秋高氣爽,皎月當空。

一個貓眼牛腹的駝背漢,穿一襲半舊僧衣,推著一輛大號板車,現身於洗衣巷南門。寶勝寺的鐘聲適時傳來,空靈又應景,不知今夜為誰鳴。

「喂,收屍的,這裡來!」

下院的一處柴門旁,候著一個四旬院母,白衣白帽,如在守喪。

「老婆子,今兒死了幾個?」

院母並不答話。但見兩個老院公抬著一具屍首出來,奮力拋上板車,向收屍人投以忌妒的目光后,方低聲咒罵著返回院中去了。

收屍人忙近前來,借著溶溶月色,一邊審視,一邊點頭,好似老農面對金黃的麥穗,看到了豐收的希望。

「一個屠夫來收屍,多麼令人不安啊!」院母調侃道。

「鬼精靈的老婆子,惹人愛的心肝兒,我對聖母佛庫倫發誓,無論暮鼓后收屍,還是晨鐘前宰羊,我乾的可都是普度眾生的行善勾當!」貓眼一邊說著,一邊勇敢地指著白頭山所在的方向。

「可憐的人兒,我何曾告發過你!」院母看貓眼惶急,滿意地笑了起來。

貓眼迅即報以媚顏,狼狽的氣氛一時融融洽洽。夜空中,玉鏡高懸,恰似戲院燈一盞。

「趕明兒,蒸幾個肉饅頭孝敬老婆子。」

「嫩肉須要切片,撒上花椒烤熟了,沾著蒜汁下酒才夠味兒。」

「你可真是一隻饞嘴的『活靈鳥』啊!」貓眼嫻熟地駕馭著文字,將本意相左的戲碼巧妙地引到「食色,性也」的環節。

雖說是蛇蠍心腸的院母,卻偏偏生得風騷相貌,諳於撩撥手段,「喵,喵,貓要吃小鳥!」院母扯衣舔舌,學著貓叫。

女真好淫,又且狼心而鳥性,尤喜月夜時樹下苟且。院母中年寂寞,又飽覽人事,積了一身慾火急於撲滅。收屍人與其志趣相投,又使了許多迎合手段,早做成一對露水夫妻。

「不是你入我腹中,便是我入你體內!」貓眼盯著院母那抹酒暈的微紅,上下抖動著,貼將上去。

院母作勢欲逃,早被貓眼身後一把抱住,頂到屍車旁樹榦上,哼哼唧唧放起火來。不料正在酸爽關頭,忽聞樹上一聲吼:「是可忍,孰不可忍!」夜闌人靜,頭頂驟發第三者音,驚得這對狗男女同時幾哆嗦。

然而當他們從痙攣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卻木然發覺彼此身首已分離,頭顱內尚存的一絲血氣匯成注念間的惆悵:「原來,今夜鐘聲為俺鳴!」

可笑兩個流氓劊子手,往日里笑看血肉淡,如今報應不爽,落得個春風一度拿命換。正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除奸者將四樣「利是」放好,待要滅跡,卻有一隊巡衛佩刀挎箭,正洶洶南來,他忙推起板車屏氣北往。

「且住,今夜何夜,不見貓眼?」中有一衛,向與收屍的交好,疑而問道。

除奸者指天指地,指東指西,咿咿呀呀,不知所云。末了,又從懷中掏出一個撥浪鼓,一邊示意,一邊撲撲咚咚搖了起來。

「娘的嘞,換個啞巴來收屍!」

「啞巴收屍,相對無詞、惟有淚千行!」另一個巡衛藉機發揮,賣弄文思。

除奸者審時度勢,忙推車離開。

「又死了這麼多,小腳女人太不經耍!」

「今夜月朗風清,亂墳崗上葬美人兒,倒也是件風流韻事!」

「我告訴你們,這洗衣巷有上下兩院,門朝東的乃是上院,也叫錦衣院,專接大主顧,專做大買賣;門朝西的則是下院,亦稱布衣院,是人即可光顧。」

一個得了花痴症的的多毛巡衛,口水橫飛,對新來的面授機宜。

「這些我是清楚的,只是沒錢!哎,真想去前線哪!」

「騎射不善,焉能作戰,倒不如每日去寶勝寺焚香,求佛祖保佑你逢賭必贏才是正經!」

「那怎麼行,他逢賭必贏,我豈不是逢賭必輸!」

「呀,樹下別樣紅,柳母來月經?從速喚院公,待我問分明!」多毛衛東張西望中突然嚷嚷道。

除奸者順著下院一路向北疾行。夾道數百步的籬笆牆,引出兩灣流水,曲折南北,護著兩旁近百座氈帳,一色的柳木門楣上,俱用宋文和女真大字書著院名:

「開封秋菊」、「洛陽牡丹」、「相州紫薇」、「西輔月季」、「長安石榴」......「安西玉奴」、「流求青娥」、「雲夢神女」......

除奸者正尋得焦躁,忽聽號角聲起,洗衣巷巡衛從南北中三個方向如雨後狗尿苔一般參差冒出。他忙從屍車上抽出那把除奸的小片刀,去應戰領頭的多毛衛。

多毛衛奮力一捅,只聽「哎吆」一聲;再隨手一揮,又聽「啊呀」一聲。他便跳出圈外,將受傷的羔羊留給躍躍欲試的小狼。

原來,除奸者乃是一個大宋氣質的典型代表,長期的重文輕武導致頭腦發達而四肢簡單,雖則平日出行也攜劍,卻俱是書童背著,不染傷寒不舞弄。如今直面強橫,惟憑勇氣。

幾個年輕的巡衛,不甘於昂揚的鬥志換來巨大的失落,便紛紛歸刀入鞘,摘下弓箭。

「中其右臂!」除奸者丟了片刀。

「射其左腿!」除奸者應聲跪倒。

可嘆這些洗衣巷的女真巡衛,都處於射術金字塔的最底層,竟也這般犀利。

多毛衛揮手制止施射,上前問道:「你是何人?來此何事?」又指著身後院內旗杆上掛著的一籠一斧威嚇道:「倘不說出,便將你如那些違逆的婦人一樣塞入小小鐵籠中,活活燒死,再用巨斧剁為肉泥喂馬!」另一個道:「倘若講了,便作棄暗投明處置!」

除奸者忍痛爬行,倚於近旁籬笆牆上,冷笑道:「你不食言,我便講來!」

多毛衛道:「不講就死!」

除奸者無奈,只好探手入懷,摸索出一個蠟丸,拋與多毛衛道:「吾乃宗爺爺手下小吏,奉命來送密信,有此蠟丸一枚,開視便知端的!」

多毛衛打開了,見內蓄一紙條,上書:「今有卜德生,受命入險境。接頭洗衣巷,送去同心盟。王師北伐日,盼君為內應。但得二帝歸,完君金主夢。大元帥宗澤親筆。」

「接頭人是誰?現在何處?」眾巡衛傳閱罷,急切地問道。

「惟知此人來自鳳翔府,冒名秦小英,藏身洗衣巷。」

巡衛們登時「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好似野狗覓食一般攪鬧了多時,果在一處「西岐豆花」的院中找到接頭人。

接頭的是個少女,年約十二歲,不知何故被人噩夢中扯來,驚恐又無助,一個勁地抹眼淚。

巡衛們將其趕到除奸者身前,少女嗚咽中去看,見眼前一個血人,正從懷中掏出一柄撥浪鼓,輕輕搖動起來。

「哥哥!」

那少女微怔之下,如飛撲到除奸者懷中,恣意痛哭。

「內應是誰?快講!快講!」

除奸者劇咳了數聲,失笑道:「長個大鐸腦,卻洋芋吧唧,好像屎殼郎!爺爺身子木囊了,可還夠成數,日弄你們都不著!」

巡衛們雲里霧裡,竟一時怔住了。

除奸者大口喘著粗氣,動彈了幾下,大約是坐得舒服了些,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遞給少女。

少女打開來看,正是自己最愛吃的「鐵溝臘驢肉」,竟一時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日凈慧寺大集,哥哥去買柳林西鳳酒、鐵溝臘驢肉,往返六十里,不意你竟遭擄!」說著,催促妹妹吃了,自己也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酒袋,一飲而盡后,愜意道:「啊,家鄉的美酒啊!」。

多毛衛見除奸者如此舉動,方知其來意,遂撇嘴道:「想來上京救人,只教你『笱里的魚兒——有進無出』!」

除奸者苦笑道:「我哪裡是想救人,我是來陪死的!」又憐愛地看著妹妹道:「怎能讓你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哥哥,我不要你死!」少女再次淚如泉湧。她試圖去擦拭除奸者臉上的血跡,卻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除奸者抱著妹妹的屍體,喃喃道:「倘若愛我的、我所愛的都不存在了,我又有什麼理由活在世上?!」

「酒肉都有毒!」

「哎呦我去,紙條也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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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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