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嘆

韓情的確許久未曾撫琴了。

重新坐到那張琴面前，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當年他娘親手把手教他彈琴的記憶，循着記憶的指引，韓情在琴弦上輕撥，靜謐的房間內響起一聲清鳴。

「當年我總是彈蹉跎嘆這首曲子。」

撥動着琴弦，韓情輕笑道，「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不知。」

陸子涵很老實地搖頭，他也記得當初韓情每次彈琴都會彈一首曲調悠揚又帶點兒憂傷的曲子，看來便是「蹉跎嘆」，「是因何緣故？」

「因為啊……」

韓情微微挑眉，嘴角露出一絲調皮笑意，「因為我小時候學琴不肯用心背琴譜，能完整彈下來的曲子只有這一首。」

伸手揉了揉腰，他忍不住笑起來，笑完又嘆了口氣，「當年為這個，我沒少惹娘生氣——其實我琴彈得當真不好，也就你能聽下去。」

陸子涵取了個綉著魚戲蓮花紋的鮫綃軟墊。放在韓情身後給他靠着，「我……自幼便無人教導這些，也不是風雅愛樂之人，只是你的琴音能叫我心中安寧，故此……念念不

忘。」

韓情笑着睨他一眼，「就算不成曲調也要聽？」

「不成曲調也要聽。」

陸子涵回得認真。

「那我彈了啊……」

韓情看着琴弦。臉上有一絲絲的舉棋不定。

唔，起調是哪個音來着？

之後，房間內傳來幾個不成調的音節，韓情試了幾遍，還是彈不出腦海里記憶都模糊了的那首曲子。

「唉，我這破記性。」

韓情敲敲自己腦殼兒，「子涵你等等啊，我再想想。」

陸子涵自身後抱住韓情的腰，低下頭吻住他的後頸，「不着急，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叩門聲突然響起，韓情身子一僵。連忙往後伸手推陸子涵，「別鬧了，去看看墨言有什麼事。」

陸子涵雙眼微眯，張開口在韓情後頸上咬了一口，聽着對方發出一聲悶哼，才撒開手走到門前。

打開門，站在門外的果然是墨言。

「有消息？」

陸子涵黑著臉沉聲問。

「……年輕就是好啊。」

墨言似笑非笑瞥陸子涵一眼，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消息暫時還沒有，不過我要給韓情送樣東西。」

陸子涵冷冷瞪他一眼，轉身讓開路，「進。」

「前輩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啊？」

韓情也聽見墨言方才說的話，一邊整理着衣領一邊問道。

「喏。」

墨言自儲物袋中取出一個鑲滿了珍珠寶石的小盒子，「就是這東西了。」

韓情被這盒子的外觀閃了一下眼，他記得北溟本土居民審美淳樸得很，怎麼桃花渡這邊兒花哨成這樣？

接過盒子，韓情端詳了片刻，「這是什麼東西啊？」

「從前我在芸娘這裏訂做的一個小物件，想起你現在也算是流落在外，連個洞府都沒有，這玩意兒就送你玩了。」

墨言說得輕描淡寫，然而韓情卻聽得萬分驚訝，「是須彌洞府？」

「你打開看看唄。」

墨言對着盒子抬了抬下巴。

韓情打開盒子，只見內中靜靜躺着一艘巴掌大小、通體晶瑩剔透彷彿水晶雕琢而成的小船。

「沒錯，就是須彌洞府，且當初為了方便，還特意將它做成了靈舟狀。」

墨言沖那艘小船打了道靈訣過去，只見船體光華一閃，三人面前登時浮現出一艘大船的立體景象，船身分作上中下三層，隨處可見精雕細琢的珊瑚裝飾，船身外面也點綴著

不少貝殼珍珠與寶石，看起來十分財大氣粗。

住在這樣的洞府中夜間都不必點燈，韓情忍不住腹誹道，只要月亮一照，整個船上下明晃晃全是光。

「如何。這艘靈舟可是我親手設計的，看起來不錯吧？」

墨言語氣異常驕傲地說道。

韓情：……

搞半天這快閃瞎人眼的船來自您老的審美嗎？

好吧，他冤枉幻海閣了，為此他將致以誠摯的歉意。

「我跟你講，這船上有趣的玩意兒可多著呢，不過真正的趣味要等你真正激活它之後才能體會了，光從外面看是看不來的。」

墨言說完看向陸子涵，朝他挑眉一笑，「距離海神的老窩大概不足一個時辰的路程了，年輕人，剋制一下，保留體力才能來日再戰。」

「保留體力是年老體衰之人才需要考慮的事。」

陸子涵毫不猶豫懟了回去。

韓情：……

他能裝作聽不懂這倆在說什麼嗎……

你來我往互相扎了幾句后，墨言施施然離開，陸子涵將門重新合上，回頭就對上了韓情似笑非笑的眼神。

「生氣了？」

韓情笑道，「從前很少見你開口堵人，沒想到你嘴還挺毒的。」

「沒有。」

陸子涵下意識否認，結果惹得韓情眼中笑意愈深。最終抵不過，他別過臉去低聲說了句，「他太煩。」

「來。」

韓情笑着搖頭，並對陸子涵伸出手，「過來。」

陸子涵從儲物袋內掏出一爐香點上，走過去握住那隻伸向他的手。

「香都點上啦？」

韓情笑着拉着陸子涵坐到自己身邊兒，腦袋直接枕到他肩膀上，尋了個舒適的姿勢閉上眼，「不過你點上也沒用，我現在真的想不起調子來，你等我緩緩……先陪我坐會兒

。」

陸子涵於是坐穩了，連晃都不帶晃一下的，一動不動任韓情靠着閉眼休息。

韓情以為自己不會睡着的，可當他睜開眼，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房間，聽着窗外傳來的陣陣蟬鳴以及僕人們偶爾的交談聲時，腦海中第一個浮上來的念頭便是：這是夢中

啊……

如果不是夢，他如何能重回韓家呢。

「小少爺醒啦。」

見韓情坐起身。一位老嬤嬤走過來，笑着幫他打起窗紗，陽光一下子透進來，「剛剛夫人還吩咐過，要我來看看你起了沒，老爺今天帶回來了鏡竹宮周邊特產的雲餅，夫人

記得小少爺愛吃，叫我給你拿過來兩盒……」

老嬤嬤一個勁兒念叨著，順便取了手巾來給韓情擦臉。

韓情沒開口。

他記得這個嬤嬤，姓戴，是娘親的隨從，當初在韓家一直負責照顧他。滅門之時，她的屍體……就倒在這個小院子裏……

擦完臉，戴嬤嬤把雲餅端過來，韓情取了一個塞到嘴裏，卻嘗不出任何味道。

也是，這是夢啊，又怎麼會吃出味道呢。

沉默著吃完雲餅，韓情舉步往外面走去。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可他還是想看看當年的韓家，哪怕只能看一眼……

門外，是盛夏時分。

韓情在家受寵得很，住的院子也是整個韓家中景緻最清幽別緻的，當年他前往乘雲宗前，三叔家的堂妹還撒著嬌問他討這個院子，他當時允沒允來着？

循着記憶，他走過一座座小橋，穿過一道道迴廊，不時有僕人對他行禮。他卻顧不上，只一步一步走向他此生最想去又最不敢去的那個地方……

他會在那裏見到他相見的人嗎？

既然是夢，求求上天讓它圓滿一些，好嗎？

目的地快要到了，耳邊傳來一陣琴聲，當看清正在焚香撫琴之人的背影時。韓情腳步一下子頓住。

在的……

他要見的人在那裏……

從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能叫韓情體會到，什麼叫做近鄉情怯。

娘……

察覺到韓情的到來，彈琴之人手下動作一停，微微側過臉來，那張溫潤如白荷初綻、且永遠也不會再老去的柔美容顏。對着韓情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還道是哪個皮猴兒，原來是娘的小疏墨來啦。」

熟悉的調侃語調，卻差點把韓情眼淚給催出來。

也幸好，這是夢，夢裏的人是不會流眼淚的。

「娘。」

韓情走過去，跪坐到夢中娘親身旁，仰著頭說道，「娘，我以後不會調皮了，會乖乖背琴譜，也會好好修鍊，不會再叫你為我操心。」

「哎呀……」

夫人溫柔笑着，抬起兩隻手捧住韓情面頰，「小疏墨這是長大了，懂得娘的苦心了？真叫人開心。」

韓情感受着臉頰上令人懷念的溫熱觸感，眨眨眼，將本就無法流出來的淚給逼回去，「我要是能更早點懂事就好了。」

「瞧你這傻孩子，這說的是什麼話呀。」

韓夫人笑得開懷，「你今年才多大，現在能懂事，為娘就很欣慰了。」

「娘。」

韓情歪著頭，痴痴看着眼前娘親定格在時光中的容顏，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只怕聲音高了，會把夢驚醒，「你再給我彈一曲蹉跎嘆好不好？」

這首蹉跎嘆，是韓夫人出閣前寫的曲子。

「這首曲子不是學會了？」

韓夫人捏捏韓情的臉頰，「還是說你又忘記了，嗯？」

「我只是想聽娘彈這首曲子而已。」

韓情沖韓夫人露出帶着幾分賴皮的笑來。

「好好好，這就給你彈。」

韓夫人搖搖頭，笑着收回手去按上琴弦，「這次可要記好了哦。」

十指輕揚，琴聲錚錚，一曲蹉跎嘆，嘆不盡似水而去的流年。

「娘。」

曲音將近。韓情看着身形逐漸模糊的韓夫人，輕聲道，「我現在……有喜歡的人了，他比我小，但比我穩重多了，又懂事，又體貼，還會照顧人……我現在過得挺好的。」

「是嗎？」

韓夫人回頭，輕笑，「那是好事來的呀，你總是毛毛躁躁的，有個人在身邊陪着，我也放心了。」

「我真的過得挺好的。」

韓情抬起手，拂過已經化作虛影散去的韓夫人，「就是有點想你，想你們。」

房間中，陸子涵握著劍，抬起空着的那隻手，又一次拭去韓情眼角滲出的淚。

「雖然這船上的防禦大陣就算是煉虛期老怪來了也轟不開，不過……」

墨言挑眉，「你要是不放心，就留在此處陪他。」

「不用。」

陸子涵搖頭。

入夢香燃盡，韓情就會醒。

他要趕在韓情醒來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