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妖

風妖

天燁城裡,一處花會。

四周山林翠綠,雲霧瀰漫。遠處碧湖之上,畫舫飄蕩其上。

蒸騰的水霧將這一切都化作人間的仙境。

臨近碧湖的高塔上,襄王背著手站在高塔窗扉前。

他穿著玄色的衣裳,領口露出白色的內領。腰間一抹墨色腰帶,袖間綉著暗色的五瓣梅紋絡,那絲線材質溫潤,動作處,光華流轉。

他眺望著下方的碧湖。

背後有人推開門扉。

風長陵緩步進屋,他今日里換了一身明藍色的衣裳,手裡握著把摺扇,摺扇下系著瓔珞,千千結正中掛著一塊環形玉佩。

加上他劍眉星目,眸光銳利如劍,活脫脫是一個富貴公子的模樣。

白桐跟在他的身後,畢恭畢敬地進了門。

房裡擺著一面桌椅,四周皆是書架。滿地古籍,東倒西歪。

唯有桌椅這一處,擺著一對青瓷茶具,裡面盛著茶水。

茶已涼了。

聽見背後的動靜,蘇郁依舊是負手站在窗前,眺望著遠處。

風長陵在桌前坐下,白桐低著頭,一臉恭敬地候在風長陵身邊。

半響,蘇郁才淡淡開口道:「楚公子,幾日不見,你倒是生了雅興,拋擲千金,包下這一整個碧湖來辦花會。」

他的聲音極為平淡,音色清冷,彷彿是山中清泉,摻了冰雪,令人心裡發寒。

風長陵笑了一聲,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襄王殿下,長陵包下這碧湖,就是為了請襄王殿下來這裡看一出好戲。」

蘇郁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道:「倒是盛情難卻。」

三姓家族是為異族,自然不得君心,在宮中不可掌握實權,但歷來,念著他們保衛雲鼎不受妖物侵擾的功勞和作用,皇族也不曾少過他們錢財。

風長陵放下茶杯,蘇郁轉過身,緩步走到風長陵對面坐下。

白桐只覺得兩道冷冷的刀子擲在了自己的臉上,彷彿是一把剔骨的小刀,在自己的臉上遊走,半響才挪開。

蘇郁依舊面容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讚許的笑意,聲音極為散漫:「這雲鼎,敢與本王這樣說話的,就只有楚公子你一人了。」

白桐低著頭,餘光撇了過去。

蘇郁年紀不過二十五六,這樣粗略掃過去一眼,只覺驚為天人。他的鳳眸波光瀲灧,像是斂著一池望不見底的寒潭。

他坐在風長陵對面,手指落在白瓷茶杯上,手指玉白,卻是極為修長。

白桐望見他胸口處用墨色絲線綉著一段殘枝,前面花苞將綻欲落,上面似乎留了一片違和的空白。

似乎察覺了白桐的目光,蘇郁不動聲色地朝風長陵一笑,說道:「楚公子膽色過人,沒想到你手下的婢女也是如此。」

白桐穿著一身男裝,淺藍色的勁裝,胸前綉著幾隻蜻蜓花紋,戴著紗帽,腰間裝模作樣地別著一把鑲嵌著寶石的金刀。

自她五日前跟著風長陵,以謀士的身份出現,這一路上,並未有人認出她是女兒身。

聽到蘇郁這樣一說,白桐的心揪緊了。

蘇郁的眼睛像是出了鞘的劍,微笑著看著白桐,半響才說道:「楚公子倒是好雅興。」

風長陵也被他這一番眼力給弄得措手不及,聽見他這般說,咳嗽了一聲,笑了笑,將計就計道:「襄王殿下別見怪,哪家公子都有這個雅興。」

白桐垂眸,盯著自己的腳尖。

蘇郁卻是開口道:「楚公子包下這碧湖,怕不是和我閑談的吧?縱使風家家財萬貫,這一整個碧湖,十里花會,百花齊綻,倒是要花費不少錢財。」

風長陵卻是一笑:「襄王殿下不是委託了我追查風妖的去向么?這便是了。」

蘇郁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

白桐站在一側,總覺得蘇郁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往自己身上投過來。

她如芒在背,半響都不得言語。

風長陵卻是飲盡茶水,起身站在窗扉前。

這高塔上的四面都開著窗,因為是觀景的塔,所以視野寬闊。

遠處山巒層疊,蒼鷹擊空,近處碧湖泛舟,百花齊放。

畫舫上,有鶯鶯燕燕,放聲歌唱。碧水藍天,倒映出半方舒捲的雲。

風長陵站在窗前,雙手撐著欄杆,似乎滿心陶醉,讚歎道:「這麼美的風景,倒是一方埋骨的好地方。」

蘇郁站起身,走到風長陵身側來,遙望下方湖水,臉上冷淡平靜,只是淡淡道:「楚公子能有信心將這風妖一網打盡,倒是令本王刮目相看。」

他說話時,唇微微抿起,頗為冷淡。

白桐站在原地,待到蘇郁的目光離開自己,才覺得空氣中的威壓無形散去,自己身上也是一松。

風長陵卻是笑道:「放開手試一試罷了。若是不試試,怎麼能知道結果呢?」

畫舫上,歌聲猶如出籠小鳥,飛向天際。

圍著碧湖的一圈,擺著的儘是開至艷麗的繁花。浩浩湯湯圍了一圈,奼紫嫣紅,美不勝收。

憐瑩站在碧湖旁,穿著一身錦蘭衣裳,神色散漫。

旁邊站著一個侍女,替她撐著傘。

傘上繪著一隻拖著長長尾羽的錦雀,振翅欲飛。它的雙眼炯炯有神,爪子緊攥著繪在傘面上的藤條。

今日里天氣尚好,春風和煦,不冷也不熱,天上陽光明媚,瞧不出個要下雨或是烈日的跡象。

侍女一身素衣,手指握著傘,一臉溫順地跟在她的身後。

憐瑩很是懊惱地嘆了口氣,說道:「不知道風大哥是怎麼想的,這樣冒險的法子也想得出來。」

她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指甲,指尖瑩白,如上好的美玉一般。

瞧見自己這白皙的雙手,憐瑩很是鬱悶道:「上次那般好的機會錯過了,這次還得我親自戴罪立功。」

背後的侍女沉默以對,彷彿沒聽到她的自言自語般,低垂著頭。

畫舫上的歌聲忽的變了調子,從一群鶯鶯燕燕的合唱,便做了一個人的低吟。

憐瑩聽見她的歌聲,當即神色一凜,收起手指,如臨大敵似得望向湖中。

一群女子的歌聲都停歇了,卻是箜篌琵琶古琴伴奏聲漸起。從湖邊遙遙望去,有人站在畫舫之上,白紗蕩蕩之間,跳起舞來。

她跳的,是三百年前,雲后在為雲華帝慶生時獻上的那曲素冠至樂舞。

那曾是大業的國之慶舞。

如今卻已經成了歌頌雲華帝雲后百年深情的象徵。

歌舞合奏,水袖揮舞上青空。

風漸起,水面盪起微微漣漪。

四面的花卉,枝葉飄搖,花朵殘瓣卷上天空。

風長陵扶著欄杆,手指也情不自禁地收緊。

蘇郁冷淡地瞧著湖中,看著那滿天花瓣飛舞,開口問道:「畫舫上,有你們風家的妖羽?」

風長陵難得收緊了手指,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成敗皆在這一刻。

白桐鼻尖嗅到一縷奇異的香氣。

她微微抬起頭來,站在高塔之上,她只要一回頭,便能從旁側的窗扉下,看見站在湖邊的風妖。

風妖喜樂。

蘇郁望見漫天花瓣飛舞,半響才平靜道:「你是想用花瓣,將風妖的行蹤給顯現出來嗎?」

風妖有骸而無形,就像水一般,看不見,卻是摸得著。

如果藉助外物,將這一片空間填滿,那風妖便會在這外物擠滿的空間里顯現出形狀來。

倘若花瓣可以漫天揚起,充滿空中,卻不能進入風妖的身體中。

那麼在這漫天的花雨中,風妖的身體所在之處,便是一片空白。

如此奇思妙想。

風長陵卻是詭秘一笑,搖頭道:「花瓣雖多,卻不能覆蓋這一整片區域。」

他尚且還能想起白桐將這個設想與他說時候的神情。

白桐拿著一張白紙,將一小塊白色油紙卡在這白紙上,手持墨寶,在上面逐條劃過去:「空氣無形無味,風妖也是無形無味,如果風妖存在在某個地方,就好比這一張白紙上存在著一塊油紙。那麼,只要我將這白紙上塗滿墨跡——」

她一條一條劃過去,墨水卻在一個地方凝結成珠,滾落一旁:「只要染不上顏色的地方,那便是風妖的形骸所在。」

風長陵震驚於她的想法這般天馬行空,白桐卻是微微笑著說道:「如果不能單獨抓住風妖,倒不如嘗試著將它所在的整個空間都看做可考慮的地方。」

繼而,白桐又俯下身,瞧著自己在白紙上劃過的一條條墨跡,沉吟半響,拿起硯台,將墨水盡數潑了上去。

風長陵在旁側看著她,瞧見她潑墨,心裡跳了一跳。

白桐拋開紙筆墨硯台,這一整張紙都染成了黑色,唯有那一塊油紙,上面凝結著黑色的水珠,卻依舊白的刺目。

她長吁了一口氣,認真地說道:「這樣的話,即便是用不到我白家妖瞳,也能將這風妖的所在給找出來。」

至於剩下的。

風長陵抬起手。

他半倚在欄杆上,手掌向上,五指微微彎曲。

畫舫慢慢地浮起,像是水中出現了異獸,馱著這一艘歌舞昇平的畫舫,漸漸浮到了半空中。

風家妖羽,善操縱風。

在三姓家族鼎盛的年代,風家作為妖羽,擁有搬山填海之能。他們一族,在那一代帝下的命令里,甚至曾合力將人世城浮上了天空。

蘇郁遠遠地望著那艘畫舫,嘴角浮起了一個讚歎的神情。

那畫舫漂浮在空中,歌舞聲不停,四面絲竹箜篌不絕於耳。

天空之上,忽然出現數重影子。

那是浮在空中的一面湖。

湖寬數里,綿延至天際,遮天蔽日,湖底有巨大的水獸遊動,透過日光,投下斑斑駁駁的光點。

這是風家族中眾多族人,合力才將遠處的一片湖浮上了天空。他們躲在附近的山林之中,如今戲做得差不多了,也該風家亮殺手鐧了。

雨水困不住風妖,因為雨水無形。

可是摻雜了花瓣的雨水,那就不同了。

大雨傾盤而下。

像是天空撕裂了一道口子,頭頂的湖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漫天遍地的雨水如瀑布一般澆下。

花瓣乘風而起,飛撞入雨水之中,粉身碎骨之際,糅合成沾染著各色花汁的花雨。

鋼骨的傘面上,雨聲噼啪作響。

憐瑩站在湖邊,眺望四方。

遠處的湖邊,在這粘稠的雨中,顯現出一個蒼白的空缺。

那似乎是一個纖長的人形,高達一丈,身體細長,被這兜頭蓋臉的雨水一淋,還沒反應過來。

他的四周像是被無形的風覆蓋,所有雨水都被吹開,只有它在這漫天多色雨水裡,出現這樣一片空白。

身後侍女撐高了傘。

傘上,錦雀攥著藤條,細長的鳥目里,眼珠像是珍珠一般漆黑明亮。

憐瑩抽出自己腰間的短匕,猛然撕開一條銀光。

數百米的距離,她幾乎眨眼就到。

寒光撕開雨幕,雨水被她的刀刃切開兩半。

憐瑩將刀刃沒入那一片空白中,滂沱大雨里,雨水將她的長發打散,漆黑的鬢髮緊緊地貼在臉上,嬌美的臉上浮現一個志在必得的笑容。

手中的匕首像是擱進了骨頭,她聽到噗通一聲,彷彿是有什麼東西被這一把利刃給扎碎了。

她手腕一轉,刀子在空白一片的地方轉了一圈,像是憑空生出藍色的鮮血,淌在刀尖上,順著刀柄,淌在雨水中。

憐瑩這才鬆開手。

面前的空白里,藍色的鮮血像是噴涌一般淌出來,旋即,空白一點點被充滿了花汁的雨水吞沒,化作天地間的虛無。

憐瑩甩掉手上染上的藍色鮮血,臉上浮現一個無奈而懶散的嘆息,慢慢道:「能讓我這個妖爪出手兩次,也算是你的榮幸了。」

雨水漸停。

隨著雨水砸入湖中的巨獸掀起波瀾,沒入湖中。

畫舫在半空中,悠悠蕩蕩地落了地。

四周百花凋盡,被雨水沖刷地東倒西歪。四周山林被大雨洗過,呈現一幅翠綠的模樣。

天空中,依舊是白日青天,陽光和煦,金烏正中,灑下萬丈光芒。

侍女走到憐瑩的身側,替她撐開傘。

傘上,只有一截枯藤。

緊攥著枝條的錦雀,卻是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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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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