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座不歸的城

等一座不歸的城

望志帝的身體愈發不好了。

因着在麗影庭的時候,我被望志帝指認給十六皇子蘇歡,班淑公主便處處挑我的麻煩,整日裏見了我,都對我冷著一張臉。

蘇歡倒是天真活潑,他不過是七八歲的孩童,看不太懂班淑公主的臉色。礙著望志帝的旨意,她也不敢明裏來找我麻煩,只能在我偶爾去到長情殿的時候,陰陽怪氣地嘲諷我兩句。

畢竟她和蘇歡是宮裏的難得手足情深,護弟心切。

秋風習習,蘇歡倒也不怎麼放風箏了。宮裏御用的馬夫最近挑了幾匹小馬駒,全送到了長情殿裏,讓蘇歡好一陣高興,整日裏都牽着他那匹棗紅色的小馬四處晃蕩。

蘇華庭倏地忙了起來,如今龍衛軍與京都禁衛軍一戰剛結束,後續的事情幾乎讓他忙得不可開交。

宮中停了歌舞,倒是分外無趣。望志帝身邊那位蘭家的庶女生得貌美如花,很是受寵,除了朝政時上一回肇慶殿,其餘時間他便都宿在那雍妃宮中,偶爾來看一回蘇歡,也是罕見。

閑來無事時,我也樂得去蘇歡的宮裏坐坐。看着他充滿朝氣的小臉,牽着小馬駒在場中狂奔,一面歡快地笑着,嗓子裏脆生生地喊著昭容姐姐。真是教人心都化了。

不過我卻沒想到,蘇華庭竟然也會出現在長情殿裏。

場中蘇歡騎着小馬駒,任由那馬兒歡快地奔跑着。旁邊冷侍衛騎着高頭駿馬,守護在他的身側。

遠處班淑郡主目光牢牢地鎖在蘇歡的身上,不時會轉過頭來,充滿敵意地看我一眼。

我走近蘇華庭身邊。

他站在離班淑公主不遠側的一片開闊地上,負手而立,目光落在蘇歡身上,涼薄如水。

青衣抱着一把劍站在他的背後。

身後碧靜姑姑和蟬衣都不再上前。我一個人走到他的旁邊。順着他的目光方向,看向騎着小馬駒滿臉笑容的蘇歡。

他看到我過來,將目光從蘇歡身上收回來,目光里的涼薄化作了溫和,輕聲說道:「雲硯,你覺得蘇歡怎樣?」

他的語氣很是複雜。

那不是像面對一個手足說出來的話,而像是在評價一個擋路的石子。

我看着他,垂下眼睫:「他很可愛,不僅是個孩子,還是個聽話可愛的孩子。」

蘇華庭望向場中。

他似乎是在思考我的話。

我看着他的眼睫忽就覆下一片陰影,他沉沉地低聲道:「現在兩面虎符都在我這裏。雍妃懂醫理,我知道望志帝身體離徹底頹敗已經不久了,我就等著這個機會了。」

繼而,他冷淡地看着班淑公主和場中翻身下了小馬駒的蘇歡:「班淑和蘇歡都是個麻煩。」

我沉默良久,才說道:「可惜了,我曾也是個麻煩。」

蘇華庭望着我,他的臉上神色依舊平靜,只是聲音放輕了些:「雲硯。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直視着他,從容道:「既然你可以將我這個麻煩變作心上人,那為什麼不能讓班淑和蘇歡成為對你沒有威脅的人?」

蘇華庭沉默了許久。

半晌,他臉上才稍微有了些猶豫,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笑意,搖頭道:「蘇歡還小,但是班淑心思聰慧,卻不好對付。」

我還未說話,便聽到那邊蘇歡歡快地笑道:「起風啦!」

冷侍衛也翻身下馬,蘇歡邁著小短腿,一溜煙去班淑公主身側拿了停靠着的風箏,班淑公主一把抱住他,半跪在地上給他擦汗,很是心疼道:「看你這滿頭汗!」

蘇歡卻是喜笑顏開道:「起風了,我要和昭容姐姐放風箏!」

班淑公主惱恨道:「就知道你這個昭容姐姐!」饒是如此說,她還是戀戀不捨地放開了他。

空氣中浮動花香。

風漸起了。

蘇歡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我的面前,冷侍衛在他背後亦步亦趨地跟着。

蘇歡瞧見蘇華庭,稍微有些拘束,他似乎有些怕蘇華庭,但還是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六哥哥!」

蘇華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眼神慢慢柔和了一些,眼裏很是平靜。

瞧着他的眼神,似乎對蘇歡並未有多大敵意。

蘇歡將風箏線圈遞給我,拉着我的手,喊道:「昭容姐姐,起風了,我們一起放風箏!」

我很好奇為何蘇歡特別痴迷於放風箏。

但是想來想去,也該是明白的。

風箏高高在上,逍遙於九天,蘇歡作為孩童,生性天真無邪,他喜歡風箏,一面便只是孩童天性使然,另一面,或許是他嚮往著高牆外的天地,妄圖藉著風箏,去望一望外面的世界。

我拿着線圈,蘇歡也持着一個,兩個人在場中,讓風箏乘着秋風,飛上天空,不高不低。

蘇華庭走到我身側來,同我一同遙望天上的風箏。

蘇歡跑了好幾步,扯著風箏線,像是只白色的兔子。手上的風箏一抖一抖地上了天,蘇歡只顧著抬頭看風箏,一躥便沒了影,再定睛一看,他已徑直跑到了另一片場地去。

班淑公主和侍衛們都追着他去了。

青衣還在原地候命,她抱着劍,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蘇華庭抬頭望着我手裏絲線遙遙牽着的風箏。

我轉過頭去,對他微笑道:「你覺得這風箏飛得高么?」

他有些怔愣,眉宇間微微皺起,像是在思索我話語間的深意。卻很快臉色恢復如常,說道:「不高,也不低。」

我將手裏的線圈鬆開,線圈落在地上,打着滾。風箏失了牽引,打着旋落了下來。

蘇華庭沒說話,他望着我。

「倘若蘇歡是這個風箏,班淑便是這控制着風箏的線圈。風箏可以在線圈掌控下躍上青空,也可以在線圈失控后飄搖墜地。」我直視着他,眼裏平靜,卻是極為鎮定冷靜地說道,「或許我可以試試,說服班淑。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權衡利弊。」

蘇華庭望着我,他的眼裏沉的像是潭水,深不可測。

半晌之後,他才低聲說道:「最近宮裏不太太平,望志帝已經病入膏肓,雲鼎即將易主,你待在秋月宮裏,不要出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帶着一絲柔和。

我認真地說道:「那你願意讓我試一試嗎?」

蘇華庭背對着陽光,他的臉上投下半側陰影。聽見我這樣說,他神情微微放鬆了些,半晌才低聲說道:「雲硯,我相信你。」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痛快地答應下來,頓時還有些蒙。好奇地問道:「不怕我搞砸了嗎?」

蘇華庭望着我。

他的臉上極其無奈,淡淡道:「雲硯,你知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從不做有風險的事情。」

我心裏生出一許柔情,那邊蘇歡還在抖著風箏,歡天喜地地奔跑着。冷侍衛在旁邊,一臉關切地保護着他。

我輕聲說道:「蘇歡還小,生得又這般可愛,若不是他,我早被送回了大業,都沒有再見到你的機會。我實在是不想見他還沒見過外面的大好風光,便夭折了。」

蘇華庭靜靜地望着我。

繼而,他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彎下腰將地上的線圈撿起來,放在我手裏。

我接過線圈,他的手指無意劃過我的手心,讓人心裏生了一陣酥麻之意。

我帶了絲惆悵,沉沉地說道:「或許是我一時心軟,只是面對蘇歡,我實在無法做到袖手旁觀。我知道被流放的痛苦,如今,我也算是雲鼎的階下囚。」

蘇華庭望着我,嘴角含笑,搖搖頭,說道:「你是我的心上人,我才是你的階下囚、裙下臣。」

他抱着我,整個人都鬆懈下來,溫柔地說道:「我答應你。只要你能說動班淑,我自然會給蘇歡一個好去處。雲硯,你該明白,你我之間,齊心協力,互相信任,便不會生出嫌隙。」

說罷,他附身近了我,四周寂靜,沒有一個人影。唯有青衣,抱着劍,瞧見他俯身,連忙背過身去,當做什麼都沒看到。

蘇華庭抬起手,拂過我臉上,將我額頭一縷長發撩開,別在耳後,親昵地說道:「且不說其他的。這幾天,為了避嫌,我沒有來你的秋月宮。說說看,你在宮裏都做了些什麼?」

我沒說話,只是眨巴着眼瞧着他:「吃了睡,睡了吃。」

蘇華庭笑了一聲,他似乎很是高興,手指放開一縷散發,又將手指抵在我的臉龐上,眼裏像是滿天星辰,睫毛像是翩躚的蝴蝶羽翼,一眨,又一眨。

他像是感慨似的低聲說道:「這便是情愛了么……你這般軟了心腸,與我所想相背,我卻絲毫不覺生氣。情愛這個東西,可真是把我玩弄於股掌之間,教我逃脫不得。

「我卻這般甘之如飴。」

他直起身,臉上溫柔道:「既然你覺得有方法讓說動班淑的法子,可以讓蘇歡從我的道上讓開,那就看你了。」

我剛想說話,蘇歡便拎着風箏線,從旁側跑過來。

天上風箏飛得極高,真是秋日裏難得的大風。

蘇歡一溜煙躥過來,身後冷侍衛也是從他身邊冒出來,生怕他只顧著跑不看看地下,摔著了磕著了。

瞧見我們在這裏,那冷侍衛朝他行禮道:「六殿下。昭容公主。」

蘇歡卻是瞧着我手裏風箏墜到了地上,很是好奇地說道:「姐姐怎麼不放風箏了?」

我走過去,將風箏撿起來,笑着說道:「剛剛放得不好,風箏掉下來,姐姐一時生氣,就在這裏等著看你放。」

他過來拉住我的手,小臉上跑得滿是大汗,嘰嘰喳喳像是只小麻雀似的說道:「姐姐彆氣。歡兒來教姐姐怎麼放風箏!」

說罷,便拉着我,去到場中。

蘇華庭沒動作,倒是青衣走了過來,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蘇華庭點了點頭,繼而搖了搖頭。

沒過多久,便是中秋。

中秋本是宮裏例行的節日,無論如何。宮中都會擺出宴席,以慶中秋,趕着一場團圓。

但如今因着望志帝重病,今年的中秋夜宴竟也是被內務府給取消了。

由是如此,宮裏開始隱隱約約猜測起望志帝的病情來。

只是中宮有令,消息流傳不出來罷了。

中秋那一夜,我與碧靜姑姑、蟬衣在秋月宮中望月祈福。

碧靜姑姑進宮已經許多年,再過不久,興許就該到了離宮后婚配人家的時候。至於蟬衣,她年紀尚幼,倘若不出意外,日後必然也是會陪在我的身邊。再過幾年,我還想為她挑選一位處得來的侍衛,與其婚配。

令我意外的是,昌林竟然也來到了秋月宮參與這中秋小宴。

如今隔了幾個月不見,昌林依舊是那副老樣子。他持着劍,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一面神色從容地喚我昭容公主,一面不動聲色地四下張望,打量著秋月宮裏的前後院堂。

若不是因為昌林是大業國人,瞧着他這樣一副打量秋月宮四路阡陌,彷彿是在找逃走的最方便路徑的模樣,我都快要以為他是來刺殺我的刺客。

二皇子逼宮之時,秋月宮並未被波及。聽聞住在驛館的昌林聽說了兵變之後,第一件事便是離開雲鼎,回去了大業稟報此事。

他甚至都沒想起來要跟我這個大業派來的和親公主說一聲,便獨自快馬加鞭返回了大業,將此事上報與溫懷遠。

而後溫懷遠也不知道是給他下了什麼命令,他又折返了回來,重新住進了驛站,但是卻未曾與我說過一句話。

這一次中秋小宴,他會突然上門造訪,實在讓我驚訝。

中秋小宴上,昌林似乎心事重重。

這昌林實在讓人頭疼。我本就沒想要邀請他,他不請自來不說,而且坐在小宴間就是一副垮著臉的形容。雖說上門是客。但是這樣一位不請自來還擺着臉的客人,教我實在鬱悶得緊。

碧靜姑姑和蟬衣都察覺出來小宴上的微妙氣氛。

昌林似乎憂心忡忡,我旁敲側擊幾次,他卻不肯說,只是與我強行在尷尬的氣氛中聊下去,說了些我不知曉的大業國事。

他同我說,大業的皇后已懷有五個月的身孕了。

我並不想聽這些事情。

他坐在小宴一側,神色微妙,眼神如跗骨之蛆,不放過我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變化,語氣還放得輕緩,似乎很是欣慰:「皇後娘娘懷孕五月,胎象穩固,只是身子虛乏,不怎麼愛走動。聽說皇後娘娘懷孕之時,常常想起往事,還問過臣,公主殿下在雲鼎過得如何。」

我朝他嫣然一笑。原來他上門是為了同我說這個。

我不知道他是在試探個什麼。

身後蟬衣臉色很是難看,她咬牙切齒,隱忍着低聲說道:「公主,要奴婢替您送客么?」

碧靜姑姑雖然不知道昌林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但是想來他說的必定不是什麼好話。

我抬手制止了她,只是仰起頭對昌林說道:「昌將軍現如今是皇後娘娘的人么?」

昌林搖搖頭,他望着我的臉,咬文嚼字地說道:「昌林是大業的人。」

我冷淡地一笑,端起面前的一塊桂花糕,放進嘴裏,慢條斯理地咽下去。

沒想到雲兮到現在都對我這樣不放心。

我朝昌林笑道:「雲兮問我在雲鼎過得如何,你就直說。我這個不成器的和親公主,沒得了二皇子的歡心,他為了旁的妃子失了君心,我被拋來拋去,眨眼又被帝下賞賜給了還未成年的十六皇子,顛沛流離,好生辛苦。」

昌林一噎。

我掩住臉,裝作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樣,搖頭嘆息道:「你這些話可只能對皇后說起,倘若是讓王上聽到了,指不定會動了惻隱之心。」

雲兮希望我在雲鼎不好過,卻不知道,我越是不好過,越會讓溫懷遠記掛。

他還等着我痛哭流涕,悔不當初呢。

昌林欲言又止,我放下袖子,陰惻惻笑道:「畢竟昌將軍也知道,王上知道昭容在雲鼎過得不好,接二連三被人拋棄,現如今覺得昭容可憐,還跟帝下提出來,要用三座城池來換回昭容。」

昌林臉色變了變,繼而搖頭說道:「那不過是皇上一時衝動罷了。」

他的神色很是凝重。

我總算是能確定了他來秋月宮的目的,只得幽幽嘆息道:「昌將軍,你我都是明白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知道你是為了那三座城池來的。倘若溫懷遠問起,你便同他說,昭容在雲鼎活得很好,沒有想要回大業的念頭。倘若他真是為我好,能許我個機會,讓我再見見我的母妃,在她膝下侍奉她陪伴她便是。大業的城池,比我重要得多。」

溫懷遠是個明君,我與他一同長大,算是將他看得透徹。他一切都好,就是有時候腦袋轉不過來彎。

有些事,陰差陽錯,我早已不再怪他。

昌林凝視我許久,才艱難地說道:「倘若皇上執意要拿三座城池將公主換回去呢?」

我看着昌林,半晌才問道:「家國豈可兒戲?他可以為了一個女人拿三座城池去作交換,那保不齊下次還可以為了這個女人拿王位去換。有些事情,他自己心裏也明白。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昌林起身,道:「既然公主明白,那昌林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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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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