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薄情的公主

一個薄情的公主

我這一生,鮮少有長跪不起的時候。

但現在就是了。

含章宮的燈火徹夜通明,我跪在殿前,月光冷如霜,落了一地。

我很恨以前沒有多多練習如何下跪以及如何跪的舒服,膝下的軟墊起了些緩和的作用,可惜今日露寒霜重,我很懷疑自己老後會不會因此得了風濕骨痛。

我的侍女蟬衣三番兩次勸我,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說:「公主,夜深露重,您跪在這裏,傷了身子,何必呢?」

我朝她溫和的一笑:「這裏夜深露重,可天牢裏常年不見天日,牆上生了青苔潤了水澤,我的母妃衣着單薄囚衣,夜半難眠之時,依靠上去,最是寒冷徹骨。無人替她添狐裘,無人替她生暖爐,我裹着白狐裘,懷裏揣著暖爐,即便是跪在這裏,又算什麼?」

跟我的母妃比起來,我受的罪,簡直不值一提。

自溫懷遠登基,我已經在這裏連續跪了大半個月。

這大半個月里,新帝登基,迎娶皇后。宮裏老人新婢忙得團團轉,張燈結綵,十里紅妝,似乎之前的血洗雲宮和火光衝天都不過是一場幻影。

大業本是雲氏一族的天下,自溫懷遠兩個月前攜裹着一身腥風血雨,領着十萬精兵回京之後,大業就成了他溫懷遠的囊中之物。

雲氏一族皆成了階下囚,除了我和十三公主,雲兮。

雲兮成了榮寵冠絕的皇后,而我成了一個過氣的前朝公主。

她在新宮紅燭之中嬌笑如花,綾羅綢緞,鳳冠霞帔;我在冰冷石階上長跪不起,枝頭寒霜,壓沉凍月。

待遇天差地別。

其實所有人都一直以為,溫懷遠會娶我。因為我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已私下白頭之約。

我一直也是這麼認為的。

但,現在他娶的卻是雲兮。

事況有變,與我所想大相徑庭。

在天下還是我們雲氏一族的時候,溫家歷代都是奸臣,到溫家溫如儀的這一輩,更是權傾朝野,如日中天。

我的父君名叫雲騰,性情殘暴。我的母親是一位傾國的美人,容顏如玉,哭聲細細,宛若林中朝鶯啼。

父君特別喜歡她的哭聲。

我小時候愛哭,父君便分外欣喜,後來我長大了些,哭的少了些,他便再難聽到我的哭聲。

可他畢竟是帝王,若是朝夕折磨得我落淚,自然會落下暴君的名號。

於是他便只好讓我的母妃代替我,日夜啼哭。

我曾聽說杜鵑聲聲啼血,我也一度以為那不過是誇大了的傳說。後來見到我母妃哭啞了的嗓子一下接着一下地咳血時,我才明白,那是真的。

我的母妃受了許多苦楚,但是她好歹是熬了過來,沒像是其他宮嬪、貴妃,活不過二十五歲便去了。

因着我繼承了我母妃的容貌和聲音,父君在一定程度上還是疼愛我的,他倚重溫如儀,又想讓我成一位琴棋書畫、茶詩歌賦皆通的皇家顏面,便將我封為昭容公主,送去了溫府,成了溫如儀的座下弟子。

溫如儀對此受寵若驚。我是皇家公主,他自然不敢把如何貪贓枉法、中飽私囊的法子教給我。他只能教我,仁義廉恥德;又教我,忠於皇族,為國為家,拋頭顱灑熱血。

溫懷遠是溫如儀的嫡子,還是溫家夫人的頭胎,與我年紀相仿,溫如儀很是疼愛他,讓他同我吃住都在同一處,連上課時的仁義道德也一同教授,兩個人日常起居分毫不差。

小時候的溫懷遠眉眼生的好看極了,雪白一張小臉,兩瓣唇生的嫣紅,嘴邊兩點梨渦,笑起來帶了一絲熱情的勇敢,天真爛漫,仿若拂面春風。

奸臣溫如儀為了調教他這個兒子,可算是費盡心力。他認定溫懷遠天資聰慧做事有條不紊,是個當大貪官的料。

他知道溫懷遠日後必成大器,加上我這個備受寵愛的公主為他做嫁衣,日後若是讓我們成了親,溫懷遠藉著東風扶搖直上,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溫家地位自此再難以撼動。

他教授我和溫懷遠,不可謂不傾盡心力。

後來我想,溫懷遠會被逼的離家出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溫如儀當初教授的那些仁義道德。他是大業第一貪官,卻又因為我這個公主的存在,不得不給溫懷遠傳授保家衛國、兩袖清風的道德仁義。溫懷遠一邊學着精忠衛國,一邊看着自己溫家貪污國庫收刮民脂民膏,最後終於崩潰地發現自己無法確定是該做國之棟樑還是國之蛀蟲,便一氣之下,棄筆從戎。

臨走前,他對我說,雲硯,我溫懷遠一定會做個好官,等我做了好官,我回來娶你,你等我。

我很感動地點了點頭。

他要做好官,就是為了我們雲氏一族服務。他若是能為雲氏一族服務,那就能和我永遠在一起。

年少的時候,我很喜歡溫懷遠,畢竟沒人能比他的臉更好看。

他總跟我說,我們是青梅竹馬,我們會白頭偕老。

後來溫懷遠的確成了好官,他投奔在大將軍昌鸛手下,征戰兩年,成了叱吒一方的將軍,腥風血雨里踏過來,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好男兒。

花落雲城的時候,溫懷遠騎着駿馬歸來。他身披銀甲,腰間環著玉佩,反手持着長槍,紅色的瓔珞在紛紛花雨下揚起,不知道闖進了多少閨中少女的春夢之中。

馬兒人立而起,他坐在馬上朝我笑,他說:「雲硯,再等一等,我就會向王上求親。」

我很耐心的在等。

昌鸛是個剛正不阿的大將軍,他一手將溫懷遠帶起來。從無名小卒到聲名鵲起,他在其中,功不可沒。

溫懷遠很是信任他,但凡所知,有問必答。

溫懷遠離家出走兩年之後,成了立大功的將軍,一朝榮歸故里、衣錦還鄉。溫如儀感動得老淚縱橫,溫懷遠回家那天,溫家為了慶賀,家府中張燈結綵,家府外點了兩條街長的鞭炮,從雲城的東街炸到西巷,鞭炮聲一刻沒帶歇的。

溫懷遠前腳剛進門,後腳昌鸛就來了。

帶着一千精兵,將溫家團團圍住。

昌鸛在外念著溫家歷年來的罪行,溫懷遠在家宅中安慰不明所以的溫家人。他和昌鸛商量好了,溫家這些年貪污的銀兩不少,正逢西北大旱,只要溫家捐出一部分銀兩去賑災,溫家之前的那些事,都過往既往不咎。

溫懷遠一顆熱心滿腔熱血,全獻給了雲氏一族。他只想一心一意當個保家衛國、兩袖清風的好官,卻不知道人心險惡。

外面昌鸛的話照着剛開始計劃的那樣念下去,念著念著卻忽又偏了向。溫懷遠越聽越不對勁,正要出門理論,一把長劍便擱在了他的脖子上。

劍光映着頂上明晃晃的日頭,灼傷了他的眼,讓他腦子裏一片恍惚。

我的父君連夜看了昌鸛獻上來的摺子,當場出離憤怒,摔了玉筷和金杯。他知道溫家貪財,卻不知道溫家已經蛀空了國庫,讓他沒法子再建一座金梁玉池的新宮。

然後溫家上下數百口人盡數入獄,被判處凌遲之刑。溫懷遠是溫家後代,雖然立了宮,卻還是要被發配賤籍,在臉上刻上辛字,發配邊疆做苦力。

這一朝一夕的打擊,讓溫家方寸大亂。斬首之令下來的時候,溫如儀當場被活活氣死,剩下的溫家人皆是痛哭流涕,對溫懷遠百般憤恨。

那時溫懷遠被關在另一個囚室,為了防止他自盡,昌鸛給他上了鐵鏈,他就在旁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父親被自己氣得當場咽氣。

我聽說他目眥欲裂,眼角淌了血淚。

那只是我聽說的。

那時候我跪在長明殿前。膝下沒有墊軟墊,只是挺直了脊背跪在長明宮的燈火下,望着那扇宮門。

我跪了一夜,直到父君打開宮門走了出來。

我跪在他的面前求他,放過溫懷遠。

溫家有罪,但罪不至凌遲。溫如儀已死,溫家無東山再起之可能。

父君聽着我哭,幽咽的聲音乘着夜風傳出很遠,他聽着我的哭聲,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我的父親喜歡聽我哭,所以我哭着求他。

他屏退左右,只問我:「硯兒,你喜歡他嗎?」

我答:「願同生共死。」

我知道他這般問我,已是消了大半的氣。當夜長明殿的燈火亮了一夜,宮人說,父君急召我母妃入殿,可那夜誰都沒聽到我母妃的哭聲,只聽見雲皇嘆了一夜的氣。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我的腳浮腫得根本沒法走路。蟬衣扶着我,興高采烈地告訴我,雲皇命宮人給我傳話,說是同意了我的請求,他會放過溫家,挑個日子發令下去,讓剩下的溫家人全部貶為庶民。至於溫懷遠,他會被流放到軍營,再走一遍成名將途。

我的父君想要成全我。

事已至此,該是個好結局。

可在還沒來得及下令的那天晚上,雲兮闖進了我父君的寢宮。

雲兮是十三公主,她的母親出身低賤,生下她沒多久就去了。雲兮在宮中無依無靠,我的母妃見她年紀小,又沒人照顧,實在可憐得緊,就收留了她,算是給了她一方遮風擋雨的地兒。

她哭哭啼啼地跪在我父君的寢宮裏,求雲皇放了溫懷遠。

雲皇見她哭得這樣慘,不由得心頭髮軟,沒追究她闖進長明宮的罪,只命左右將她扶起來,想要告訴她,他已經決定放溫家一條生路。

可沒想到雲兮剛爬起來,便哭着喊道:「父君,兮兒求求你,求你,莫要殺溫懷遠!兮兒已經是溫懷遠的人了!」

她大概是想要救溫懷遠,一時亂了分寸,口不擇言,豁出一切,堵上自己的清白,想要救出大牢裏即將被發配奴籍,逐去邊疆的溫懷遠。

雲皇愣住了,旋即,臉色一下變得鐵青。

雲兮以為他不信,還一個勁的往他面前跪着爬,被宮人拉住跌倒在地,無比狼狽。

她衣衫凌亂,梨花帶雨,哭得聲嘶力竭,唯恐世人不知:「父君,就在半月前的花宴后,雲兮和溫將軍獨處的那半日,兮兒……兮兒和將軍已經有了夫妻之實……」

雲皇氣得頭腦一陣暈眩,扶著椅子慢慢坐下。

他知道我和溫懷遠早已定下終身,這也是他默許過的。如今雲兮這麼一鬧,溫懷遠已經成了那個勾引了他兩個女兒並且蔑視皇家威嚴的人。

我的父君摔了兩雙象牙的筷子,三盞雕著金龍的酒杯,氣得咳嗽,當即下了殺令。

我知道的時候,膝蓋上還有着淤青。那時蟬衣慌慌忙忙跑過來同我說,我掀了被子,穿上鞋,徑直往天牢狂奔去。

我知道經過雲兮這麼一鬧,再求父君也沒用了。

我拿了母妃當年送我的金令牌往天牢裏沖。門外的人不敢攔我,我徑直進了去,一群溫家人傻乎乎地看着我衣衫凌亂、鬢髮四散。

隔着環抱粗的木柵欄,他們噗通一聲朝我跪下,磕頭跪拜,聲嘶力竭地求我,聽得我心生不忍,卻又無可奈何。

我拿了令牌,定了定心神,打開了溫懷遠的牢門。

他再沒有當初的意氣風發。那一日看盡雲城花的少年郎,躺在刑架上,就跟死了一般。

我拿着令牌,塞進他的手裏,故作鎮定道:「父君說,放了你,你走吧。」

他眼睛裏沒有了光,像個死人一樣。見我握住他的手,這才亮了一點。他說:「雲硯,我不走,我要救我的家人。」

他倔強起來的時候,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我只得說:「好,你先走,只要你走了,我就能保住其餘的溫家人。」

他相信我,他一直相信我,因為我從來不騙人。

我一向言而有信,這是溫如儀教過我們千萬遍的話。

他說,雲硯,懷遠,你們都要記住,莫要失信於人,一次失信,再無相交。

溫懷遠看着我,眼裏重新聚了光,他握緊了令牌,聲音沙啞,輕聲說道:「雲硯,謝謝你。」

那時候我是騙他的。

我根本救不了其他的溫家人。

溫懷遠離開之後沒多久,溫家人全部都被處死了。

因為我放走了溫懷遠,父君氣得將我禁足了整整一年。雲兮那晚在長明殿前哭喊著的話不知怎的又傳遍了後宮。宮裏都傳言,十三公主一片痴心,為了心愛的情郎不惜豁出清白,徹夜哭求雲皇,才給了溫懷遠一條生路。

而我只是因為頂撞了我的父皇,私自拿了金牌救他,所以才會被禁足。

雲兮惹惱了我的父君,再加上我違背禁令放走了溫懷遠,這更讓他覺得皇家顏面掃地。溫懷遠逃走之後,他怒火中燒,提着鞭子衝進落華殿,想要鞭笞雲兮,卻被我的母妃給擋了。

我的母妃背上鮮血飛濺,悲啼的哭聲依然平息不了他心中半分怒火。

雲兮也挨了好幾鞭子,鞭痕烙在她的背上,像是綻了血的桃花。

我在深宮之中,不知道外面到底是個什麼光景。我聽蟬衣說,雲兮受了我母妃的庇護,逃過一劫,終日在後宮之中以淚洗面,只盼著溫懷遠逃出生天能好好活下去。

我自認為做不到雲兮那麼痴心一片的樣子。

我在後宮之中該吃吃該喝喝,沒事還會即興喝上一壺桃花釀,跳一段在溫家習過的素冠至樂舞。

我很想念溫懷遠,可我更希望我能好好的,哪怕是相隔天涯,他知道我過得好,也該是放下心來好好活着。

整個雲宮都知道,我是個薄情的公主,溫懷遠和我自小青梅竹馬,現如今溫家族人死傷殆盡,溫懷遠下落不明,我卻還在宮中對月飲酒,自彈箜篌。

他們都私下議論,說雲兮才是為情所傷的可憐人。

我在若綴宮裏被關了一年。

這一年來,外面腥風血雨,國破城亂,我一概不知。蟬衣每日回來的臉色都越發不好看,她跟我說:「公主,雲鼎之國聯同叛軍派兵圍了都城,敵軍來勢洶洶勢如破竹,大業,國將不國矣。」

我依然對着梨花枝梢上的滿月酌酒,自歌自唱。

我想過,如果溫懷遠死了,那我的後半生就會在這深宮之中度過,青燈古佛,我願意用盡我的一生為他祈福。

但現如今沒有傳來他的死訊,我就要好好活着,活到他回來見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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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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