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第 25 章

一道春雷劈落,擊入李府門前巨石之中。

一枚包裹著松子的松脂琥珀隱沒於巨石縫隙中,被遊走的雷光劈裂落入泥土,受春雷生機激發,被陽和春雨滋潤,昂揚生出碧綠的芽。

牆邊擺著斫了一半的琴,同源於老松的木心有感,松木上積累了二百餘年的死意中誕出生機。

漓池看著氣息轉變的琴,現在,是它可以出世的時候了。

……

丁芹回到山林的時候,雨勢已轉溫和。她點著避水的決,在這洋洋洒洒的細雨中感受到了上神的氣息。

溫潤和暖,生機勃發。

丁芹彎了彎眼睛,她來到漓池的庭院,但見神明盤坐在廊下,膝上橫一張琴。

廣袖風流、烏髮披肩,身前有雨簾從屋檐垂落。

丁芹一晃神,避雨的神術隨之動搖,發尾沾了濕氣。

廊下神明抬眸,揚指一點:「靜心。」

丁芹身上的濕意散了,她走到廊下,檐下水簾自行避開。

「上神。」她盤坐一旁,「您怎麼也去水固鎮了啊?您在水固井那瞧見什麼了?」

「我還從未去過水固鎮,自然是要親自看看的。」漓池調整著琴弦,笑意悠然,「你看見了什麼?」

「我瞧見那井上有一條游龍。」丁芹說道,眼睛好奇而明亮。

「那井中囚著淮水神君。」漓池答道,一邊調整著琴弦,一邊講了淮水神君與余簡的故事。

丁芹聽著聽著,小臉就皺了起來,為難又困頓。

「有所不解?」漓池問道。

丁芹點頭道:「我雖然覺得淮水神君應該救人,但他不救人也不是過錯,為什麼要以無為而懲罰他呢?更何況,神明不應干涉人間太過,也是規定呀。」

「你見過捕快與衙役吧?」漓池問道。

丁芹點了點頭。

「路人見到有人被打劫,可以不出手幫忙,可衙役與捕快不行。因為那是他們的職責,他們享俸祿,便要盡職責。」

「可淮水神君並沒有接受香火呀。」丁芹又問。

「他不享人間香火,自然也沒有救人的責任,故而他並非是因沒有救人而判罪。」漓池抬頭看向天空,目光悠遠,似看到九天之上的神庭,「他是因轄域內命氣混亂而判罪。」

漓池復又垂首,對丁芹問道:「你認為,什麼是神呢?」

丁芹沉思良久。

漓池悠悠而道:「神明,供職於天地,享天地之德運。威神自職權而起,罪責因失職而生。享人間香火者,其責在於人間,享天地德位者,其責在於天地。」

丁芹若有所悟。

漓池撥了撥琴弦,一聲悠揚的琴音響起。在漓池的掌控下,這兩根七情引並未產生超凡的作用,只是像普通琴弦那樣發出聲響。

但這聲音略顯虛淡。

喜怒哀懼愛憎欲,這七情中的每一種情之中,又有不同的細分。春發生機是喜、秋收盈餘是喜,所願得成是喜、脫得苦海是喜。七情又何其繁複?

他雖得了「懼」與「哀」的七情引,卻也只是得了這兩種情中的一小部分。

若要煉成這一張琴,還有得等。

丁芹的目光落在琴上:「上神,這琴為什麼只有兩根弦呀?」

「因為其他弦還沒有找到。」漓池勾著琴弦試音。

「我可以幫您找嗎?」

漓池垂眸,手掌在琴弦上撫過,那兩根細若蠶絲的琴弦便隱匿了形狀。

「還可以看到琴弦嗎?」漓池問道。

丁芹驚疑了一聲,催動靈目,卻只看到空空的琴面。在這雙靈目重新被漓池封印過後,這世間就少有她看不穿的東西。可是她現在,無論怎麼看這張琴,都看不見剛剛還顯現的那兩根琴弦。

漓池搖了搖頭:「再等一等吧。」

看不見隱匿的七情引,也就看不見凝聚在因果線上的七情。丁芹現在還無法做到摘下七情引。

丁芹滿心失落,漓池卻笑了:「你現在還小呢,何必著急。」

他目光落向遠方:「謹言快回來了……」

……

不遠處的山林中。

謹言撲騰著翅膀,一邊飛一邊催促道:「快些快些!我都離開好幾天了!再不回去就太晚了!」

一隻皮毛艷麗的紅狐在林地間奔騰,一張口,確卻是清麗的少年音色:「別催了!我們已經趕得夠急了!」

謹言邊飛邊抱怨道:「還不是因為你?沒事兒搬什麼家!害得我找了好久。」

紅狐反而停了下來,歇起腳來:「慢點兒吧,我又不像你,長著翅膀可以到處飛。」

謹言急得不行:「我說錯話了,行不行?您老人家愛搬哪兒搬哪兒,都是我多嘴!」

紅狐驟然翻臉,清麗的少年音惱怒道:「你叫誰老人家?!我哪裡像是老了?」

「稀奇了!」謹言驚奇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歡讓那群小狐狸崽子叫你爺爺或老爺嗎?怎麼突然轉了性?」

「那能一樣嗎?」紅狐蹲坐原地,渾身皮毛火紅艷麗,唯有胸前一蓬雪白厚實的前襟,雍容又矜貴,「再說他們現在也不叫我老爺了。」

「那現在那群小狐狸崽子叫你啥呀?」謹言好奇問道。

紅狐矜持地瞥了他一眼:「公子。」

謹言噴笑:「你這是受什麼刺激了?又是搬家又是改稱呼的。以前的山野靈穴不好嗎?非要搬那麼個吵吵鬧鬧的地方。」

「你懂什麼?」紅狐白了他一眼,又問道,「你說的那位上神,真的有那麼厲害嗎?」

謹言瞧他眼含期待的樣子,道:「你這一路都問我多少回了?你對上神到底有什麼所求?」

紅狐扭捏半晌:「我想化形。」

謹言稀奇道:「按你的情況,再修個兩、三百年化形不是遲早的事情嗎?再說了,你不是早就能幻化人形了嗎?一般也沒人能認出來你的幻術,先將就著用唄?」

「那怎麼一樣?」紅狐哼道,「你就說,那位上神能不能做到吧。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別的要求了,如果不能,也省得我白跑一趟。」

謹言嘲道:「也就是你現在還未見過那位上神,現在才有此疑問。我就跟你說了吧,就算上神沒有答應助你化形,你只要能夠跟在上神身邊修行,原本二三百年才能修到化形的苦功,只需二三十年也就成了。」

紅狐一驚,疑道:「你不是騙我吧?」那得是什麼樣的神明,對周圍的余惠,就能省去他修行的十倍苦功?

謹言不滿道:「我雖話多,但什麼時候說過謊?」

紅狐沉默了片刻,道:「若真如此,我謝你送我這一場機緣,必有相報。」

謹言呿了一聲:「我可用不著你回報。」眼睛一轉,好奇心又上來了,「你到底是為什麼非要搬到那個凡人的院落里?」

紅狐不答,反譏道:「我告訴了你,讓你拿著我的故事取樂不說,還四處多嘴?」

謹言撇了撇嘴,也不再追問,既然這狐狸想要留在上神身邊,那他早晚都會知道的。

唔……他也不一定能留下。若是他和丁芹脾性不和,說不準也就沒那個機緣留下了。

也不知道過了這好多天,丁芹怎麼樣了……

……

李府宅邸,丁芹對這尚未見面的老師十分期待。

她現在太弱小了,力量、學識、見識都不足,但她現在有了機會,就一定要好好抓住。只有變強大了,才能幫助到上神!

雨漸漸停息,白衣烏髮的神明從遠處收回目光,垂首對丁芹笑道:「好了,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丁芹乖乖告退。

漓池抱琴回房,卧於榻上。

神明供職於天地,享天地德位,威神自職權而起。他的職權,又是什麼呢?

雲霧自生,目下紫金鱗隱隱浮現,神明入夢。

……

「你不覺得,這天地之中,有所缺嗎?」

白衣烏髮的神明斜倚雲端,身周有融融陽和之氣。

「有所缺?」對面的神明持杯自飲,行舉間繚繞陰化之氣。

「太陰,你通曉命理,怎會不知我所言何意?」白衣烏髮的神明問道。

太陰捻著酒杯:「我通曉命理,便知世間變化自有其規律,任其發展便罷,又何必干擾呢?」

「世間命氣常常生亂,你難道未有所覺嗎?」

太陰抬眼,雙目如蘊滿頭星斗:「亂象自會平復。」

神明搖頭:「因果斷續混亂,我欲梳理,建地府作為鎮壓。」

太陰卻不贊同,勸道:「你我生而神聖,凡世滄海桑田,自有其運轉。你已投入太過了。」

白衣烏髮的神明勾了勾嘴角,說不出的愴然譏誚:「……生而神聖?」

……

漓池睜開眼,默然盤坐。

這是他第三次做前身神明的夢,卻是第一次,在夢中得知了一個名字。

太陰。

這位神明身周繚繞陰化之氣,與前身相處自然隨性,他們應當是朋友,至少在夢中的那個時候,他們的關係是很好的,可以自然地聊起種種秘辛。

太陰知曉此身的身份,但他對太陰卻一無所知。

漓池按了按額角。慢慢打探吧,只是得小心著些。

太陰通曉命理,若是看見自己,恐怕立刻就會覺察此身有異。況且,太陰強大,他也不知太陰這個名字是否會有其他意義,莫要在打聽時漏了底兒。

除此之外,這次的夢中還透露了更重要的一點:

這個世界,竟是沒有地府的!

雖有神庭,卻無地府。既然如此,生靈死後的輪迴,又是如何進行的呢?

漓池思索良久,伸手一招,將架子上那本千毫散人的《山野考異》取了下來。

書中多異志,但無一個提及城隍陰差等陰司相關神明。

漓池將書放下,來到院中開始每日修行。

天色將明,大青石上神明雙目半闔,石旁趴著紫灰小鼠,池中游著銀色大魚,樹下女童盤坐,牆邊野猴隨同。

淡淡靈霧凝成甘霖,帶著奧妙的靈韻逐漸籠罩了整座李府,並逐漸向府外擴散開。

不知過了多久,盤坐的神明突然睜開雙目:「丁芹,謹言帶著你的老師來了,你去門口迎一迎吧。」

李府門口,謹言羽毛上還沾著晨露。

他們起得早,在山林里睡了半宿后,天還沒亮就開始趕路。

雖然在李府中生活的日子並不長,但謹言離開這許久后,竟也產生了思鄉之情。

他撲扇著翅膀直接從院牆上飛了進去,邊飛邊叫嚷道:「我回來啦!丁芹!丁芹!我把你老師帶回來啦!」

紅狐不理他,兀自梳理著身上的皮毛,待形容整潔后,神色一肅,人立上前扣門。

一隻蹲坐在院牆上的小猴瞧著他,眼睛轉了轉,不多時便跳入山林不見了。

紅狐並未在意這隻還未踏入修行路的野猴,他現在滿心緊張。

才至李府門外,他便感受到了那陣玄妙非凡的靈韻。

靈霧氤氤滋養萬靈,靈韻悠悠造化天地。

只怕過不了多久,這處小福地,就會因為其中神明的存在,而化作一處難得的洞天靈地!

更何況……紅狐閉目感受那造化玄妙的靈韻,若是他能夠參悟,莫說化形,便是成為一方妖王,也絕無問題。

謹言此前對他所說絕無誇張,只是,這等機緣,他真的能夠抓住嗎?

紅狐心中不由生出忐忑來,他隨著丁芹來到院中,雖然是被謹言請來做老師的,此時卻也忍不住緊張萬分,一顆靈慧的狐心七上八下,生怕錯失眼前的機緣。

大道難尋,修行乃登天之路,何其崎嶇難行?如霧中尋花,空中建閣。

有多少生靈修行一生,卻連最終目標之道都見不分明?又有多少生靈見到了那空中之閣,卻苦無登天之法,四處求道,卻不得不憾然而終?

他生為靈狐,族中自有完善的修行之法傳授,前人亦將一步步踩過的道路無私展示教導。

可就算如此,那登天之梯亦是荊棘遍布、細若髮絲的。正道之外,數不盡的艱險誘惑,令修行者停足徘徊,乃至墜落深淵。

紅狐有向道之心,今日得見這不知多少世才能修得的機緣,又怎能不激動萬分?

他心思萬千,一時琢磨著是不是幻化出人的模樣更有禮一些,一時又猶豫著自己以這點微末幻術班門弄斧,會不會反而弄巧成拙?

正徘徊不定間,紅狐已經隨著丁芹進入了漓池所在的院落中。

神明廣袖長袍,閑散坐於青石之上,一條腿垂下,數不盡的悠然自在,袖口浸著甘霖、衣擺垂落石邊,墨黑的瞳像澄明的水潭,看過來時,像天上的光突然傾落於他一人。

紅狐仰之望之,吶吶不能言。

「傻了嗎你?」謹言忽然飛落一旁的石桌上,歪著腦袋嘲笑它,又看向漓池,「上神,別看這傢伙現在呆愣愣的,他平時可機靈了,學問也是好的,曾拜過人間大儒。若非他未得人身,便是考個狀元也是沒問題的。」

紅狐猛然回神,鄭重下拜道:「黎楓拜見上神,小狐出身青丘黎氏,家中行十二,長輩多喚我黎十二郎。」

黎楓抬起頭,雙目炯炯希冀:「在下願為上神驅策,求上神教我。」

漓池沉默了片刻,他雙目悠遠,看到黎楓身上的因果線。

「你是要我教你修行,還是要我教你化形?」

黎楓一怔。

謹言好奇問道:「上神,這二者有何不同嗎?」化形本就是多數妖類修行路上的一步啊。

漓池搖了搖頭,對黎楓說道:「你自知曉其中分別。」

謹言看向黎楓,只見那張狐狸臉上面色有所變幻,忽然想到在來時路上,他確實向自己單單問及化形。莫非這其中,有什麼特別緣故嗎?

黎楓面色變幻片刻后,再拜道:「我欲化形。」

說出此語后,黎楓身上有一根因果線輕輕波動了一下。

那因果線很是特殊,其上沾染著一層粉意,嬌艷如桃花初開的瓣,柔軟輕盈,是要被精細呵護的細膩婉轉,其意纏綿,似是被珍重纏於尾指上的絲。

可這根帶著粉意的因果線周圍還牽連著其他數根因果線,它一動,便牽連著它們一同震顫起來,那些因果線上,卻是沾染著不詳的灰黑。

漓池垂眸,看向目若少年的紅狐:「心動意動,靈池便不復得清明。你瞧見了纏綿,便求比翼,卻可也看得到,蜜糖有蜂針為守,芳花開在險崖?」

黎楓身軀一震,神明的目光透徹明達,似已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變化。

「我……」黎楓面色掙扎不已,卻猶存僥倖之心,徘徊不定,吶吶不能言。

漓池靜靜看著行禮的紅狐。

那灰黑的因果線是不詳,並非他此前夢中所見的那些,因自身罪孽而誕生的因果。

但這些灰黑因果線上已然殺機畢露。

可那根沾染粉意的因果線卻也是真實無虛的,其意真摯,難怪這紅狐如此掙扎難下決斷。

只可惜,這幾根因果線同源而生,粉意凝實,殺機便凝實,粉意消解,殺劫亦消解。

「災劫難避,你自斟酌罷。做下決定后,再來問我。」漓池搖了搖頭。

黎楓失魂落魄地退出了院子。

謹言忍不住露出擔憂之色,對漓池問道:「上神,為何他會有災劫?真的不能避過嗎?」

「他自知該如何避開。」漓池道,「不過是想不想罷了。」

謹言憂慮萬分,黎楓到底招惹了什麼?上神無意多言,他不能再問,只好一掀翅膀,跟上了黎楓。

「喂!」謹言在他對面停下,「你到底犯什麼事兒了?你既然有避開的災劫的法子,就直接用了吧,有什麼可猶豫的?若是災劫展開,可就什麼都晚了。」

黎楓停在他面前,一雙狐狸耳都開始耷拉,少年清亮的音色里滿是迷茫:「我沒有犯事,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可是……族中長老說過,我會有災劫。但我不想放棄,我想著,總應該是有化解的法子的。」

謹言瞧他這含含糊糊游移不定的樣子就著急:「想什麼呢你?你族中長老這麼說了,上神也這麼說了,你還有什麼無法決斷的?到底是什麼事?你倒是說清楚呀?」

黎楓只搖頭不語。

謹言見逼問不出來,氣哼哼道:「不願說拉倒,這兩天你先待在這吧,別忘了我是為什麼請你來的。」說罷,翅膀一展,又飛走了。

反正在上神身側,黎楓的災劫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找上來的。他要忙的事情多著呢,這幾日不在,回來時李府中竟然又生出不少變化。

上神手邊多了一把琴,門口那顆早已枯死的老松竟又生了新芽,這些都不算什麼,重點是,那群猴子是怎麼混進來的?!

猴性乖覺,它們要是奪了上神的注意力,自己豈不是要被忽略?謹言十分有危機感,準備去找后李問個清楚。

……

后李此時正在李府門口。

一隻雙頰生有兩撮白毫的小猴站在大門外,懷裡抱著個小葫蘆,葫蘆嘴用團起來的大葉子塞住,滲出淋漓的酒香。

小猴學著紅狐的樣子,人立敲門。

后李手一掃,便開了大門。

后李垂眸望著它,小猴規規矩矩站在門外,吱吱叫了兩聲,一邊抬爪把酒葫蘆獻上,一邊小心翼翼地抬眼瞧他。

「你倒是機靈。」后李道,「進來吧,莫要搗亂,不然我還丟你出去。」

小猴乖巧點頭。

后李也無意與這連妖都不是的小猴計較,見它知道要遵守禮貌,身形便消散不見。

小猴搔了搔頭,歡天喜地地跑進院子玩耍起來。

謹言剛飛過來,就撲了個空。他氣哼哼地落在牆頭上,心知是后李嫌自己啰嗦,不想見他。

他也沒辦法把后李叫出來,只好用力盯了好幾眼那隻頰生白毫的小猴。

唔……還沒有化妖,比那灰老鼠還差一些,只是比較聰明罷了。做它祖爺爺的那隻白眉白須的老猴,才比較有競爭力。

這邊謹言在盯著猴子們琢磨,那邊紫灰小鼠文千字也在盯著他。

謹言冷不丁瞧見這小鼠的目光,下意識問了一句:「你瞧啥呢?」

問完又咂吧了一下嘴。這灰老鼠不過初開靈智,又不會說話,他問個什麼勁兒?

謹言把腦袋轉回去,不想突然聽見一個男童的聲音:「親戚故舊。」

謹言嚇得猛然回頭,找了一圈兒,盯著小鼠問道:「是你在說話?」

小鼠點了點頭,又道:「親戚故舊!」

「誰跟你是親戚!我會飛!」謹言盯著他道。

小鼠把長尾卷到身邊,謹言竟莫名從中瞧出幾分委屈來,他吧嗒了一下尖喙,繼續道:「故舊也勉強算得吧。」

小鼠眼睛一亮,討好道:「鳴鳳在樹!」

謹言讓他逗樂了,飛落到它旁邊兒:「你怎麼突然會說話了啊?」

小鼠努力想了半天,沒找著可以用的詞兒,沒辦法,用尾巴尖兒指了指自己:「文千字!《千字文》!」

「啥?」謹言茫然道。

來來回回比劃問過好幾回后,終於弄明白了。這灰老鼠並未煉化橫骨,只會說《千字文》中的詞,得了個名叫文千字。

這等機緣……謹言不由得羨慕起來。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到底錯過了多少?

正羨慕著,文千字又對他吱吱叫了起來,往院子角落裡跑了兩步,又扭頭看他。

謹言好奇他要做什麼,就跟了上去,被小鼠一路帶到牆邊。

牆邊上擺了一排葫蘆,葫蘆口被神術封著,半點氣息也沒露出來。

「這是什麼?」謹言好奇問道。

小鼠不答,只是示意他打開。

那葫蘆口上的神術是漓池上神設下的,若沒有上神允許,他可打不開……謹言瞧著他比劃,琢磨著意思。

「這是上神留給我的?」謹言問道。

小鼠點頭。

謹言啄了兩下葫蘆口,上面的神術果然消散,從葫蘆嘴中飄出一陣靈氣濃郁的酒香。

謹言眼睛一亮,嘎嘎笑起來。

上神果然記得他!

脖頸一抻,尖喙一張。謹言便把葫蘆中的靈酒盡數倒進了肚。

咣當。

醉斑鳩。

文千字愁苦地瞧著他,想了半晌,從旁邊兒拖來兩片大樹葉給他蓋上了。

……

丁芹早已瞧見這邊的一幕,正掩著嘴偷笑。

漓池面上露出笑意來。

今日早晨的修行已經結束,他對丁芹道:「你自去吧,那黎楓若是無心,便再尋一位先生,這期間你仍隨我習字。」

紅狐黎楓受神明所震動,一心思慮自己的道途,卻將謹言請他來的目的忽視了個一乾二淨,來回間半點也沒有注意丁芹。

丁芹雖被黎楓忽視,卻也不著惱。如上神所說,這位老師若是無心教她,便再換一位先生好了,跟隨上神習字,也是她所喜歡的。

見丁芹離開,頰生白毫的小猴眼睛一轉,也跟了出去。

丁芹按照往日作息,回到自己院中,照顧起那一小塊鬱郁青青的菜圃來。

小猴蹲在一旁看了一會兒,不知從哪尋來半個劈開的竹節,被它當做瓢用,學著丁芹舀水澆地。

一人一猴心無掛礙,倒是頗為自得其樂。

漓池心中卻有所思。

他並未順著因果線,追溯紅狐黎楓的前因。

一來,那根粉色的因果線上情意綿綿,屬於黎楓的私事,他既不願言說,漓池也無意追尋。二來,黎楓身上,除了種種常有的因果線外,還有一種頗為特殊的因果線。

那並非單獨牽連到某個生靈身上的因果線,而是牽連進整個青丘黎氏一族的族運之中。

所有黎氏狐族的因果相牽,連綿聚集成一個整體,化作整個氏族的氣運。

這氏族氣運雖與因果有牽,卻並非因果的範圍,已經超出了漓池所長。他在看到黎氏族運時,心中便有所悟。

這是命理,屬於他夢中所見的那位神明,太陰所擅長的範疇。

黎氏族運與每一個黎氏狐族相牽的因果之上,皆瀰漫出淡淡運氣,籠罩族人。

黎楓身上亦有黎氏氣運籠罩,遮掩他的因果命數。

漓池雖能看穿,卻懶得費這番力氣。

青丘黎氏氣運旺盛,漓池雖不擅命理,卻也瞧得出黎氏強盛。

黎楓出身於此,自會有其他修行有成的長輩提點,他既然有所知,卻仍游移不定,那便是他自己的選擇了。

漓池助得他修行,卻無法替他做出選擇。

就如那修行路上,就算有人給你搭上了登天之梯,那梯子也是要自己爬的。

不過……那淡粉因果線,似是七情中的「愛」,其情已深,或可凝出一根七情引。

這紅狐若真是情極至此,令漓池可摘得一根七情引,他也當救黎楓一命。

端看他的緣法吧。

……

黎楓此時卻懊惱萬分。

在謹言提醒他別忘了自己是為何請他來時,黎楓驟然醒悟了自己錯在哪裡。

謹言請他來做老師,雖然路上催得急了些,但尋到他的時候,一直是以禮相待的,他有要求,謹言也應下了。

可自己來到此地之後,他卻只顧著自己的所求,口中說著「願為驅策」,卻將為師之事忘得一乾二淨。

輕忽信諾,沒有定性,他又憑什麼向人家提出請求呢?

黎楓一念至此,頓時生出羞慚來,轉而去尋找他此行應收的弟子來。

來到丁芹院中,黎楓正看見小猴幫著丁芹澆水。

小猴向他學禮節,方能進入這間宅邸,現在卻該他向小猴學習,莫要忘記初心了。

禮節在表,人人可學;心意在里,卻是精義。

自己學了許久的人間學問禮法,到頭來卻也只是得了皮毛而已。幸而現在改過還不算晚。

黎楓自省之後,便按下心來,與丁芹交談,詢問她的學習進度,考較她的強項弱點,整理出接下來的教導方案后,盡心教授起丁芹來。

丁芹靈慧,有過目不忘之能,學習能夠舉一反三,黎楓越教越是心喜。

每日早晚漓池修行,靈霧結甘霖,靈韻演造化。山中野猴日日送靈酒,漓池時不時便會為老猴講道,黎楓旁聽,亦覺收穫頗豐,常有所悟,歡喜不已。

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竟使黎楓重得山林野趣、修行自在的歡喜。

然而因果相牽,黎楓到底是不得真自在。在李府中教了二十日後,黎楓來到漓池面前,向他請求暫離,希望能夠每月來此教導丁芹二十日,其餘十日算作休假。

漓池目落黎楓的因果上,那根淡粉的因果線正在輕顫,思念擔憂之意交纏。有此因果相牽,黎楓之心自然難得清靜,無法長留也是早有預料之事。

謹言吧嗒了一下尖喙,問道:「山中清靜,我瞧你這幾日也過得很是喜樂,為什麼想要離去呢?」

黎楓這幾日在山中修行,躁動不安的心也有所平復,便不再像之前那樣抗拒言說自身之事了。

他是紅狐之身,一身艷烈如火的皮毛,此時竟也透出些不好意思來。

「我好書,但未能化形,在人類中借閱多有不便,況且有些氏族藏書,是不肯給別人看的。故而時常以法術,潛入藏書樓中偷偷借閱。」

「三年前,我聽聞琅越衛氏族中藏書頗豐,多有精品,就偷偷潛入其中借閱。結果有一次,我看書入了迷,忘了執法決,結果顯露了身形,被他們家的小女兒瞧見。」

黎楓陷在回憶之中,面上不由浮現柔和的笑意:「結果她沒有驚叫,反而替我遮掩,我們互相探討,往來許久之後,互生情意……」

謹言被他酸得喙根疼:「衛氏可是大族,他們族中鬼神沒有找你麻煩?」

「我出身青丘黎氏,背後又不是沒有人。」黎楓道,「再說了,我與秋寧情發真心,並未蠱惑於她。衛氏鬼神又憑什麼找我麻煩?」

每月休十天並無問題,黎楓在漓池答允后就離開了。

但丁芹卻有些擔憂。

「上神,」她向漓池問道,「先生此次回去,會招致災劫嗎?」

漓池搖頭:「只要他尚未化形,那災劫一時就落不到他身上。」

丁芹有所迷惑,謹言卻聽懂了。

黎楓並非山野小妖,衛氏暫時不想,也不能對他做出什麼。但這也是因為黎楓未能化形。

他雖以幻化的人身相見,卻到底不是人身,若按黎楓正常的修行速度來算,等他修到化形,衛秋寧早已成了一抔白骨,他們終究是無法在一起的。

衛氏在等,等他們醒悟放棄。

如今已經過去三年,雖然衛氏的耐心已經接近極限,但只要黎楓還是狐身,此事就尚有迴旋的餘地。

可若是黎楓化了形……衛氏是絕對不會允許族中有人與妖結合的。

謹言只想嘆息,只盼他早日醒悟,莫要落個凄慘的結局才好。

……

琅越城,衛氏府邸。

衛氏乃傳世數百年的大族,祖地經營良久,宅舍盤郁、雕樑畫棟,因建於繁華大城之中,比之李氏府邸更多幾分大氣堂皇,減了幾分清幽靜謐。

有狡童美婢行走其中,往來間步履穩靜。

然而幾乎所有人,都避開了府邸東部的一座小樓。

衛愈向小樓走去,儒雅儼然,然而這一身氣度,在見到樓中少女時,盡數破了功。

「大兄。」衛秋寧向他行禮,面孔溫和平靜。

「五妹。」衛愈看著她,「他已離去二十二日了。」

衛秋寧卻並不搭話,反而道:「大兄難得前來一次,不若手談一局?」

「也好。」衛愈揮袍在桌子對面坐下。

他與五妹秋寧關係本來甚好,秋寧聰慧敏銳,性情溫婉,從不讓人操心。結果三年前,卻出了那麼一檔子事,她本到了說親的年紀,卻生生給耽擱了下來。

這三年裡,他們之間的關係數度緊繃,衛愈也不想一來就與她發生爭執。

衛秋寧並不說話,只是安靜地拿出棋盤擺開,衛愈瞧著這一幕,一時也有些恍惚。

他與五妹……已經有三年未曾下過棋了。

衛愈心緒浮動,開始落子時並未投入全部心神。秋寧並不善棋,在三年之前他們下棋時,往往需要衛愈讓她四子,最後還是輸多勝少。

衛愈這一次,還是下意識像三年前一樣讓了秋寧四子。

秋寧沒有做聲,只是安靜地落子。然而棋局過半時,衛愈卻不由驚疑一聲,他看著棋盤,搖頭將手中棋子放回棋簍中:「我輸了。」

「大兄再陪我來一局吧。」衛秋寧道,「這一次不必讓我了。」

衛愈應了,只當陪五妹散心。

然而收好棋子,再來一局時,又是沒下多久,衛愈便停了手。

他執著棋子的手在棋盤上徘徊良久,終未能落下。已不必再下了,他看得出,自己的棋已經落入死地,他找不到翻盤的路子,再繼續下去,也逃不過一個輸子的結局。

「五妹的棋力長進不少。」衛愈贊道。

衛秋寧溫和一笑:「是他給我找的老師。」

衛愈的臉色沉落下去。

衛秋寧繼續道:「這三年來,他見我喜書,便尋來種種珍貴典籍,親自教我。見我書法柔婉有餘風骨不足,又搜集字帖送我描摹,如今我的書法亦不輸大兄。恐我苦悶,又請來善棋的鬼神友人,教授於我。我與這樣的人在一起,大兄又有什麼可慮的呢?」

「人?」衛愈道,「他若是人,我便不必如此憂慮。」

衛秋寧卻問:「大兄也曾與他談過,他的學問難道不好嗎?還是他的品性有大缺陷?」

衛愈不答。

在這三年裡,黎楓幻化人形與他們交談過數次,意圖令衛氏同意他與秋寧在一起。

他的學問確實極好,見識廣博,幾乎沒有能夠考問住他的,可……

「五妹,你是人,他是狐,並非同一族類。你若要與他為友,那我們也不必如此阻止你,可你要嫁與他,這是不合天地之理的。父母已為你找過人家,我亦見過他們,都是極出色的青年才俊,那才是與你相匹配的。」

衛秋寧只是笑,反問道:「大兄所見過的那些青年才俊,人品相貌與學識,有哪一個超過他的嗎?」

衛愈不能答。

黎楓所化的少年郎,相貌風流儀態雅然,一舉一動莫不守禮,一言一行莫不溫雅,其學識之廣博、見識之深遠,並不輸於當世大儒。

若他是個人,哪怕家世差些,衛氏也不會有拒絕的想法,反而樂見其成。

可他偏偏是狐,偏偏糾纏上了五妹。

衛愈丟下手中棋子:「難道你要與一隻狐共度一生嗎?」

「有何不可?」衛秋寧反問道,一雙眸子平靜堅定,「若是不能嫁給一個與我相知,心意相通的郎君,我寧可孤寡終身。」

衛愈沉默良久:「你已經決心如此了嗎?」

衛秋寧點頭。

衛愈知道自己無法勸說得動她了。

他這個五妹,自小性情溫婉,對父母幾乎從未悖逆,因此在出了三年前那樁事後,家中長輩一直認得她是為狐所惑,所以才變得如此剛強不孝。

但衛愈知道,秋寧的溫婉只是表象而已。

她小時候好讀書,父親便破例讓她進了族學。後來她年紀漸長,不能繼續留在族學中,便向父親求來進藏書樓的牌子。每有所不解,便向自己或父親詢問,父親也每每撥冗。

在三年前出事之後,父親曾數次在私下怒罵,不該讓她讀這許多書,失了女子的溫婉和順。

衛愈卻只是聽聽而已,五妹這外柔內剛的性子,不正是他從小一手教養出來的嗎?

秋寧雖在小事上從不悖逆,可她若是下定了決心要做某事,便從未放棄過。

只可惜……秋寧不是個男子。她若生為男兒身,便是性情剛強些,也沒什麼不好,可世事如此,女兒家若是太過剛強,是會吃苦的。

她若是男子,與黎楓之間結為友情,便也不是什麼大事。

可她偏偏是個姑娘。

秋寧已經因為黎楓,而與家中頂了三年。若是別的事情,父母疼寵,或許也就應了她。

可這件事,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的。

衛氏傳承數百年,乃盧國大族,若是與妖類苟合,又要族中其他人如何自處呢?

總不能為了她一個,影響全族的命運。

衛愈看著秋寧,心中悵然,卻只淡淡應了一聲:「好。」

他轉身離去。

只聽秋寧在他身後說道:「大兄……大兄,他是狐身,我們之間,也僅能如此而已。就不能……當我終身未嫁嗎?又或是,只當我死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衛愈的腳步頓了一頓,他本該回身斥她不孝,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一步一步走出了小樓。

……

黎楓離開后,丁芹又恢復了之前的日常,除了每日功課外,也常常下山,為鯉泉村中的村民們解決些諸如東西丟失、腰酸背痛的事情。

農人鮮有看得起病的,雖然水固鎮中的雲家藥鋪和姜氏醫館偶有義診,但買葯卻是要花錢的。對於這些可以忍耐的病痛,鯉泉村中人多是硬熬,熬著熬著也就習慣了,唯有倒了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會想著治一治。

丁芹有一手轉化生機的神術,雖不像漓池那般,可以立時愈傷生肉,卻也可減緩甚至治癒一些村人的病痛。

因為這個緣故,鯉泉村上下現在對她尊敬又熱情,好些人都如鄭糧家一般,私下在家中又供奉了一尊漓池的牌位。丁芹回來的時候,也常常被這家塞幾個果子、那家送幾把青菜。

她到水固鎮中的時候,卻與之前沒什麼不同。

水固鎮中神明眾多,藉此修行的妖神、鬼神乃至靈神也是有的,各方各面幾乎都被佔滿了,不像鯉泉村中,只有一個移山大王,除了庇護村民不被妖鬼侵擾、賦予村民增長力氣外,便沒有別的什麼能力了。

目前為止,水固鎮中,也只有雲家藥鋪的雲苓小姐知曉丁芹是神使。

在丁芹第二次前往水固鎮時,雲苓瞧著她的眼神就有些神神秘秘,趁著四下無人的時候,悄悄問她,是不是與某位神明有聯繫。

丁芹便承認了自己是神使,又好奇雲苓是怎麼知道的。

「我們家葯神娘娘晚上託夢給我的。」雲苓驚奇又開心,繼續道,「我見到你的那一天晚上,就夢見葯神娘娘了,她告訴我,你身上有神明的庇護氣息,那氣息清冽純澈,很是少見呢!」

「葯神娘娘託夢給你?」丁芹驚奇道。

「是呀。」雲苓點頭道,「我爹說了,我自小就招我們家葯神娘娘喜歡,我出生的時候可順了,我娘一點兒都沒疼。我從小到大也從來都沒生過病。」

雲苓又道:「對了,我們家葯神娘娘還讓我問,你所供奉的那位神明,有意在水固鎮中收集香火嗎?若有意的話,她可以幫忙。」

「不必了,上神並不需要香火。」丁芹搖了搖頭,「我會轉達給上神的,請你幫我謝過葯神娘娘。」

雲苓應了,並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丁芹卻忍不住思索起來。

幫忙在水固鎮中爭奪香火,是容易得罪其他神明的事情。這位欲修妖神的葯神娘娘與漓池上神並無交集,為何會對上神釋放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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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楓——狸楓,像楓葉一樣艷紅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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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邪神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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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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