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竹 第三章 莫彷徨

斷竹 第三章 莫彷徨

邰城,文史上多有記載,最早一個重禮,重矩的王朝祖地。太早的,文獻的失傳,古迹的毀滅,對普通人來說已經無處考究,唯獨這開闢了一個時代,甚至奠基了世人思想的朝代,八百年是真真切切!再往前,都是神魔縱橫的時代了!至於那些自喻為仙人的修士,看得透的不會計較這些,看不透的又不屑於去與人打交道。張木流其實從來很納悶兒,非要把自己不當人嗎?大乘就不是娘胎生下來的?

一行兩人一驢,走在叫賣聲不斷的街道。比起一般城鎮,並不大,長十四五里,寬六七里而!在一眾路人的怪異眼神下,張木流牽着毛驢走向一處酒樓,將毛驢交與小廝,一人率先上樓,一個白衣少年挑着擔子緊隨在後。找了一處靠窗的位子,張木流還未落座,就聽得趙長生大聲喊道,二斤牛肉一斤酒!張木流也未曾阻止,只說了一句你給錢。

趙長生獨自狼吞虎咽,張木流一手扶窗一手伸出兩指碾著蓋碗兒里撈出來的茶葉。年幼時想吃個甜的,兜兒里卻沒錢,每年苞米長出新的了,他就愛吃完煮玉米然後去嚼玉米核兒,大概就是當作甘蔗來吃。後來發現家裏其實挺有錢的,卻老是改不了,吃橘子偶爾會嚼橘子皮,泡了茶總愛喝光了以後挑出來茶葉含着。

趙長生偷瞄了幾眼,嘴裏未頓分毫,只是心說高人果然都奇怪!

「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沒事兒!見多了就不怪了。」張木流站起身對着趙長生道

趙長生眼睛轉了一圈,蚊聲說道:「這個不怪,咬嘴唇怪啊!」

「趙大俠膽子見長啊?」

趙長生撥浪鼓似的搖頭。

前輩右邊長了一顆虎牙,只是略微凸出了一些,我就當是咬死皮吧!

張木流沒搭理他,往嘴裏丟了兩根兒干茶葉,對堂倌兒喊道:「來碗花面!」

兩人走在街上,本來只是鋪了些碎石子的土路,若下雨了肯定是泥濘不堪,晴天人來人往也定會頗多灰塵,所幸兩側商戶多會各自拘一些水灑在自家門前去壓一壓灰塵。

忽然聽見前方嘈雜,街上人群也往前涌動。張木流給了趙長生一個眼神,挑擔小哥兒頓時領會,隨手抓來一個人便問發生了何事。那人看到少年人拽住自己,起先要發火,接着看到一枚五銖錢,當即就笑眯眯的回話。

原來是此地大儒嫁女,類似於擂台招親,只不過比的是文,而非武。那大儒生亦是本地首富,所以大量年輕男子聚集此地,多是衣冠楚楚,想抱得美人歸又想徒收萬貫財的。

張木流跟上去看了看,只遠遠一眼就走了。

二八之年的美少女,在窗戶縫裏偷偷看着樓下躥動的人群。張木流正好看到她眼神露出喜意,目光所及似乎只有一個人——樓下人堆最後方,一個寫了一臉躊躇的窮書生。

樓上倚窗一個綾羅綢緞少女,樓下人叢一個麻衣的書生!

張木流忽然又停了腳步,回頭朝人群中看去。只是想到了一個北地大河之畔的女孩,那時她也是少女。

沒來由想灌一口酒,下意識摸了摸腰間,才想到早在那南山時便將酒囊喝空了。只得舔舔嘴唇,轉身朗聲道:

「桃紅褪,楊柳殘,思思離歸、依舊是來年!」

「好詩,前輩大才!」

「滾蛋!」

幾天相處,趙長生髮現這個大高手前輩其實很平易近人。只是他覺得,好像前輩對所有事情都很真誠,又都很冷漠。白天在那家有錢人門前,雖未久留,卻隨手將那家人的家仙拘了出來。只說不許強嫁女,任何方法的強嫁,那個窮書生若不是因為他們家發生的任何事,都無須管,至於兩人能否走到一起,即看天,也看兩人。

趙長生有些不懂,既然要幫為何不徹底?少年抬頭看向張木流,欲言又止。張木流看在眼裏,淡淡一笑。

「我不能做影響他們判斷的事情,我能做到的也只是讓別人不去逼他們判斷。早年間我一直很擔心一件事,有些事情有些人萬一不能堅持怎麼辦?比如一對小情侶,因為看了些情愛糾葛的故事,便覺得自己該像裏面寫的似的,哪怕不這麼想,無形中也會代入。又比如,某些專門為少男少女解惑的行家說,天天把喜歡你掛在嘴上的人,一定不是那麼喜歡你,因為他隨口常說,變得很平常,所以喜歡你的程度也很平常。還有說,幾天不說一句喜歡你的,一定不喜歡你,因為他嘴上都不說,心裏怎麼可能喜歡?」

頓了頓,又接着說道

「我覺得這些都是屁話!」

趙長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嘆了一口氣道:「道理千千萬,全憑嘴一張!」

「這話不錯。」張木流讚賞道

兩人身披蓑衣正在河畔釣魚,雨滴敲在水面上,水面映着萬家燈火。

此刻波光斷續。

張木流拉起魚線,只一拇指粗細的小紅魚。

抬頭看着灰濛濛的夜空,任雨滴打在臉龐,緩緩開口:

「我向來覺得,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

修士其實睡不睡覺都沒所謂,只不過張木流始終強行讓自己是個真真正正的人。從一件小事兒就可以看出來他的脾氣,幾年前還不知道什麼是修士,更不知道自家小山村是什麼地方的張木流,獨自一人騎驢南遊,回鄉后就再不吃米飯了。

有一個打小長大的,亦在江南做學問的青年,那年問了一句『米飯得罪你了?『張木流只笑嘻嘻的說,咱老北方,吃個屁的米!

其實只是因為在江南三年,有一個關係其實不錯的人曾問他,怎麼只吃面不吃飯?張木流明白兩地差異,心裏其實不介意那人言語,介意的是自己為何這就變了?於是他硬生生把已經翹在舌尖的口音又掰了回去。

兩人一夜未眠,此刻天色漸明,遊人匆匆上路。邰城四周也多山,有的山多草甸,有的卻多樹木,相同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風光大好。

兩人此刻在往長安的官道,青色毛驢依舊,趙長生肩上卻不再有闊劍扁擔,手腕多了個手鐲子背後多了一個蓋住頭的箱籠。自打跟了前輩之後,趙長生就不再穿他那身皮甲,前輩有時一身青衣,有時一身灰袍。他一身棕色衣衫,也沒想換,他心裏已經開始覺得,腳下是真正的人間。

這是個太平盛世,格局已定。故而大多官道十里便有一亭,供行人歇息。

離長安七十里,官道驛亭外停著一眾車隊,數十人將四人圍在里,那四人中又有二男一女,死死護著一位少女。驛亭邊兒上有一人身後負刀,坐在門檻上大口飲酒。那人前方有一白衣青年,一副文士模樣手持白扇,上書四個大字——厚德載物!

白衣青年只口吐一個殺字,背後負刀男子已然箭步衝出。

廖先仁喊道:「退後保護小姐!」

然後前方數十人後退緊緊圍着少女。

少女緊緊抿著嘴唇,袖子裏的手攥的緊緊的。看着前方兩人已經開始的打鬥,那負刀大漢刀已出鞘,幾個回合而已,廖先人便無法起身。白衣青年站至廖先前俯視着,口裏說出來了第二句話

「師妹,瘋夠了就該回去了吧?師傅她老人家可挂念着你呢!」

胡洒洒凄然一笑,答道:「放他們回洪都,我與你去見那老東西。」

「師妹啊!你若是好好說話,先前那個條件我就答應了。」

少女欲言又止,嘴唇已然泛紅。白衣青年手一揮,一股罡風斬向一眾護衛。胡洒洒閉上眼睛,淚水打從臉頰滑下,躺在地上的廖先仁掙紮起身,卻被白衣青年一腳踩碎腿骨。

此刻一抹紅光閃過,眾人只見一位少年手持闊劍,擋下罡風,碎石路留下了兩條丈許長的溝壑。

青年轉頭看着趙長生,皺了皺眉頭。不等言語,便聽聞遠處蹄聲響起,轉頭看去時,有一個躺在毛驢背上的青年,此人鬍子拉碴的,慢慢抬起頭出聲道:

「厚德載物?德你有嗎?」

小女孩看到那個騎驢書生優哉游哉的過來,頓時大急。只是還未來的急開口,便看見那大漢躍向半空,一刀劈下。胡洒洒心愧疚極了,無他,只怪自己害了這個路人。

「南近川!你倘若敢傷此地一人性命,我保你只能提我人頭回九丈山。」胡洒洒一把匕首抵住喉嚨,對着白衣青年威脅道。只是那位叫南近川道白衣青年,並未回頭看她,除了姜水常和那位女子,以及動彈不得的廖先仁,剩下的人皆望向毛驢那邊。

此刻一身灰袍的張木流,正一手以爪扣住那大漢喉嚨,拖着朝南近川而去。

胡洒洒喜極而泣!

南近川眼皮狂跳,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長劍,看着那鬍子拉碴的青年,心生退意,可腳下卻無法動彈分毫。張木流將那大漢丟至南近川腳邊,蹲下看了看廖先仁,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來一顆丹藥,一邊往廖先仁嘴裏塞去,一邊說道:「你這名字在我家鄉可是很受歡迎,上次忘記跟你說了!」

片刻后,廖先仁恢復如初,忙起身,躬身拱手:「多謝前輩搭救,先前是先仁有眼無珠!」

張木流翻了個白眼:「前你大爺的輩!我比你小得多。」

遠處護著胡洒洒的趙長生想笑又不敢笑,張木流轉頭看向小女孩咧嘴一笑

「吆!洒洒灑金豆了呀?」

少女破涕為笑!

「前…高人!我乃九丈山金丹大能土寶道人的大弟子,此時在處理家事」南近川強忍着懼意,只是控制不住嘴角打顫。

「我的娘呀!嚇死我了。」張木流看都未曾看那人,一副驚恐的言語,一副平淡的模樣。

趙長生此刻已收斂一身真火,立身於毛驢旁。張木流轉身往胡洒洒旁邊去,身後那白衣青年手中悄悄捏碎一樣東西,張木流也只是對着胡洒洒一笑,並未在意。

「我其實猜到了你不是普通人。但是……」言語未盡便聽聞那不騎驢的胡茬青年道:

「沒猜到我這麼不普通吧?」

少女無語翻了個白眼。

此地這麼些人,除卻一位少女,一位少年,一頭毛驢,恐怕不會有人再這麼對前輩大高人講話了。

無關什麼境界威懾,拳頭大小,只是為人處事,遇到一些真真正正的能看見一點點,不能說懂,只是迷迷糊糊能看見對方掩飾下憂傷的人,總會有一種天然的親近。

大概是因為,能看到那一絲絲憂傷的人,心中多多少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張木流伸出手指頭點向少女額頭,姜水常大驚,出手之即,那個醫箱女子拉住了他胳膊。

少女只感覺一絲清流入體,身體中折磨了自己十餘年的東西消失殆盡。接着張木流收回手指頭,看着那少女看着自己。胡洒洒猛然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袖子中間號啕大哭。

第一次見面,張木流就知道這少女體內有一個十分惡毒的東西。不光是讓修為難以寸近,更讓少女身心疲憊,身與心受得折磨不比以鋸割肉輕半分。起先不能救,不明緣由,怎可貿然插手,現在明白了,靈氣進入少女體內時立馬就知道了。好一個土寶道人!好一個金丹!好一個心腸歹毒下作的玩意兒!

周遭眾人大多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有那藥箱女子緩緩走到胡洒洒身前,亦是蹲下,以手托起少女臉龐,擦拭著少女的眼淚,渾然不知道自己的眼淚亦是如江水決堤。片刻后,醫箱女子轉身對着張木流開口道:

「我真名叫萬千,是她小姨。」說着便雙膝跪地,張木流也並未阻攔,只是隨口問道。

「你家大人最低也是半隻腳金丹了吧?怎麼讓那個老東西如此欺凌?」

「我們一行本是去崑崙,尋一位祖上故交來消除小姐體內的東西,只是剛剛走到甘州,便聽說那位前輩已經離去,只得返還。一路上也是提心弔膽,只是沒想到這般小心翼翼也還是被他們找到。家主的確是金丹中期修士,只是被那土寶道人要挾,這些年半步不能離家。」

張木流把萬元扶起來,心中大致瞭然。

胡洒洒體內是一種能汲取靈力的法印,邪惡之處在於,法印約束之人,苦修所得皆會被法印吸取,可若是不去修鍊,這法印便會讓人痛不欲生。等法印吸取靈力圓滿時,下印之人奪取胡洒洒的陰元,便至少可提升一個大境界。

「前輩,我已通知家師,只消片刻便能趕來,如若前輩此刻離去,我大可當作沒見過你。」

南近川腳下動彈不得,嘴上卻絲毫不軟。

張木流嗯了一聲,隔着老遠甩了一巴掌,那南近川便倒在地上,周遭塵土飛揚。

趙長生站在毛驢旁邊,暗道一聲:「我的娘呀!」

張木流猛然跺腳,方圓幾十丈地面皆有細細裂紋,一個矮小胖臉中年人便由打地下躥出。張木流面前的胡洒洒身子已經不由自主的發抖起來,萬元抱住她,嘴裏念叨別怕別怕。

那中年人看了看胡洒洒,又看了看不知死活的南近川,然後滿臉笑意的對着張木流。

「這位道友,可與我九丈山有什麼恩怨糾葛?若是有我便在此道一聲不是,若是沒有!」

土寶道人眯着眼看着張木流,然後慢慢說:「今日你便有萬般道理,也要給我個交代,如若不然,那我便只能與道友尋個說法兒了!!」

「哦?按土道人所言,我就此離去便能省一身麻煩嘍?」

張木流做詢問狀,看了看眼前的胡洒洒,胡洒洒也看着他。雖然還是止不住的顫抖,可圓溜溜的大眼睛似乎在說——我相信你!

不遠處和青驢站在一起的趙長生斜著頭問道:「前輩這麼招小女孩喜歡嗎?」

青驢磨了磨牙,沒說話,心裏想着,還真是。有個小魔女誰都降不住,就是粘著張木流,一起床就要掛在張木流身上。確實張木流也很喜歡她,剛剛學會走路,自己拿着給自己盛奶的小葫蘆,舉起來跟遊俠喝酒似的,灑脫極了。

張木流對着胡洒洒做了個鬼臉,然後轉身看着這分明是一隻土元精的道人。一邊朝其走去,一邊扭動手腕,站定以後還蹦了蹦。

「太久沒打架了,土元兄能不能手下留情?」張木流笑着對那土寶道人說。

那土寶道人聽到張木流直呼其真身,心裏咯噔一下子,明明自己已經褪去了妖性,為何此人如此輕易就能看出來,然後再仔細瞧了半天,的確只是個金丹啊!不管了,便是個元嬰又如何?天下元嬰之上皆不知去向,以我土遁術,打不過跑就是了。於是他也笑了起來:

「那便與道友過兩招?」

說罷便一手掐決,嘴裏念念有道,在其周圍浮起碎石,緊接着便化作一把把石矛向張木流刺來。張木流左腳輕輕點地,只一瞬間就便到這土元精身前,只是抬手一巴掌,那妖便撞爛了百丈外的山峰。

張木流暴起瞬間到土元精身邊,拽起那人頭髮便左右摔不停。那位土寶道人,似乎只剩下哀嚎。

遠處依舊護著胡洒洒的趙長生則是暗自擦了把汗,心想這他媽是打架?這他媽是打兒子!太白山的那位蛇精要是看到這個景兒?估計會後悔自己是條火蟒。

土寶道人被摔了幾下后硬生生從張木流手裏掙脫,本來束起的烏髮便和那割了一茬兒又漏下幾根兒的麥子似的。

張木流對着土寶道人搖了搖頭:「機會給你了,你不中用啊!」

說罷猛然躍起百丈懸在半空,抖了抖袖子左手平肩抬起,青驢側面掛着的長匣轟然裂開,一桿烏黑長槍破空而去,轉了一個圈被張木流握在手中。張木流左手持槍,周身淡淡火焰燃燒,以槍尖指著那灰頭土臉的土寶道人,咧嘴笑了起來。

「再藏拙,就真的死了啊!」

土寶道人也是笑了起來,以靈力抖去衣衫上的灰塵,掐了一個印決,其方圓數丈被暗黃色的靈氣包圍,然後抬頭看向張木流說了一句:

「後生可畏啊!」

說罷那句話,土寶道人先是化出千餘柄石矛朝張木流飛去,其自身也變成一個長寬十餘丈的土元,也是朝着張木流飛去。

胡洒洒好不容易穩住的心神又顫抖起來,她知道化身原形的土寶道人有多可怕。只是轉頭看向趙長生時,發現那個傻裏傻氣的少年居然盤腿坐在青驢旁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拿出來一碟牛肉坐在地上吃着,看着半空中的張木流與土元精,嚼的有滋有味。

看到那些石矛朝自己刺來,張木流只是隨手揮動長槍,便毀去那土寶道人的石矛大半。只是那巨大的土元精已經到眼前,張木流嘆了一口氣,心說無聊。腳下憑空一圈漣漪,人已經繞過石矛在土元精身後。土元精見勢不妙,一個轉身猛然間向下竄去,只不過剛剛轉身就迎來一桿巨大的黑色長槍,一頭握在張木流手中。土元精已經墜在下方石壁上,起先嘴裏還念叨著,後來就變成了嚎叫。

「前輩不要殺我,我可以做前輩的坐騎,金丹期的坐騎啊!總比你一天騎個毛驢威風啊!」

張木流差點笑了出來,面向青驢剛剛想打趣幾句,便見那青色毛驢周身泛起青色火焰。張木流懊悔不已!

「青爺,別衝動啊!咱不跟這小蟲兒計較,你可是……」

話還沒有說完,青色毛驢猛然間身型暴漲,化作一頭與土元精差不多大小的青色麒麟,周身青焰繚繞,瞬間便到那片石壁,一聲怒吼,將土元精震的翻身掉了下來,又暴起以前蹄踩在土元精背上,土元精便再無進氣。

張木流唉聲嘆氣的走到青焰麒麟旁邊,沒好氣道:

「你給我變回來!本來可以賣個好價錢的,這麼大的土元,這是老葯啊!」

然後看向趙長生。

趙長生撥浪鼓似的搖頭,一臉無辜,還端著一碟牛肉。好似在對張木流說:

「這……你叫我看着它?好傢夥這一蹄子下來,埋我都不用刨坑了,拿腳在地上蹭兩下,給我扔進去撒一把土就行啊!。」

張木流好似給人潑墨寫了一臉的懊悔,蹲在那隻已經只有巴掌大小的土元旁邊,抓着頭髮——錢啊!都是錢啊!轉頭看向青色毛驢,那毛驢只是以前蹄撥弄著土元:「誰知道他這麼不經打!」

張木流生無可戀——關鍵是你別給我弄碎啊!

此地距長安已經不過七十里而已,但凡有些腳力的人,再如何慢,一天也走的到,何況胡洒洒與張木流一行本就不是什麼普通人,不是騎驢就是駕馬的。此刻將將日昳,一行人已經遠遠看到了長安城,到底是一國之都,能與長安城並論的大城極少。

張木流斜躺在青驢背上,趙長生也終於擺脫了挑擔的命運,不知何時尋了一匹馬,緊跟在胡洒洒所乘馬車之後。胡洒洒坐在馬車裏,時不時掀開帘子,左一句木流哥哥右一句木流哥哥的,張木流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話。小姑娘看着那個連鬍子都懶得刮的青年,翻了個白眼又撅了撅嘴巴,好像打算再不與其言語,可過不了片刻又撩起帘子對着張木流說一些無頭無尾的話。最後實在是沒法子了,悄咪咪走到張木流旁邊,臉上掩不住的古靈精怪。

「木流哥哥,你到了洪都,一定記得來我家啊!我給你牽紅線,找一個特特特漂亮的姑娘。」

「你可別把你姐姐給賣了。」張木流笑着說。小姑娘忽然就很不高興,哼了一聲,轉身走回馬車,還邊走邊氣呼呼說,我姐姐可是很漂亮的。

看似一副已經漫不經心模樣的胡洒洒,心裏恐怕早已褪去了稚氣,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苦慣了的孩子,也會早熟於同齡人太多,不只是肉體的苦!

有些事兒對心裏的傷害,遠不是一句痛徹心扉能表達的。就像是估摸著明天就要問斬,斷頭飯都吃了,忽然來一個人告訴你可以走了,應該高興吧?若是設身處地去想,事到臨頭也只會彷徨,許多想當然的話或者想法從來都是站在看客的立場。

我以為,終究只是我以為!

所以躺在青驢背上的張木流,其實心裏不怎麼高興,卻也談不上傷心。此後小姑娘的道路坎坷與否,那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不過最起碼,不會再像那日渭水河畔,強裝出一副刁蠻不聽話的樣子,讓自家護衛討厭自己。

自以為配不上旁人的關心,又無力去回報的人,有些人會想着攢著,記在心裏,等有朝一日報的起時再去狠狠的回報,這種大多不了了之。還有就是讓別人放棄對自己好的,那更傷人!

馬上到長安城了,各地跑商的都會進城歇腳,大城不一定能掙錢,卻一定很能花錢。只是出門在外,神州大地悠爾南北,過年回個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多數人會去看一眼長安繁華,大多數人也只是看一眼。

離得老遠就看見前方排了一條長龍,估摸著今天是進不了城了,廖先仁帶着一眾護衛尋了個曠處,已經停好了馬車。覺著進不了城的人,都已經各自聚起了小地盤。城牆外其實也是有客棧的,只是進城不得的人早已佔滿了。張木流一行,一來是無處可住,二來都是修士,露宿也是家常便飯,所以也大都輕鬆愜意。

長安西城其實不止一個城門口,只不過只有一處城門口供平民出入。

張木流把青驢的鞍子卸下來,撤了韁繩任由青爺撒歡兒去,自己回到人堆坐了下來。胡洒洒等張木流坐下,慢悠悠的蹭到張木流身旁。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對着張木流,扭扭捏捏半天才說:

「木流哥哥,我說的事兒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就我姐姐,那可是洪都城裏的才子少爺爭着搶著往前湊的,你又這麼厲害,又長得還算好看,跟我姐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啊!」

張木流都懶得搭理這個死丫頭,只是熬不住嘰嘰喳喳麻雀兒似的,才緩緩開口:「我有喜歡的人,喜歡了很多年了,以後會一直喜歡的。」

「哦,那好吧!」小丫頭好像為姐姐錯過了一個好郎君而落寞了下來。

張木流伸出手摸了摸胡洒洒的頭,轉頭看向了小丫頭的小姨,萬千對着張木流笑了笑。

「洒洒?你姐姐對你很好吧?」

「哪兒有!她一直很不待見我,特別是後來慢慢長大,她就更加不喜歡我了,誰都看的出來。很小的時候,我能模模糊糊記得她很喜歡我,老是偷偷帶我出去玩兒,為此沒少挨我娘親的板子。」

胡洒洒低着頭,也不知心裏在想什麼,只是回答著張木流的話。張木流笑着又揉了揉小丫頭的頭,問道:「是不是自從那個土寶道人給你下了咒術,你就覺得姐姐就好像不喜歡自己了?」

「難道不是嗎?我害的娘親卧床不起,害的爹爹捨棄了拚鬥大半輩子的家業,她就應該不喜歡我。我記得剛剛被那個老土包子下咒,姐姐抱着我哭了很久,那時候我也小,而且尚未開始修行,只覺得姐姐好傷心。那天以後姐姐總是會很早出門很晚回家,一家人一起吃飯也不說話。後來我生辰,娘親撐著下地給我做了一碗面,姐姐才對大家都有了笑臉,晚上我想和姐姐一起睡,姐姐卻死活都不肯,氣的娘親又病重了許多。那天夜裏爹爹把最心愛的一把扇子丟進了荷花池裏,拉着我的手在姐姐屋子外面站了好久,然後蹲下來跟我說:『是爹爹沒本事』。」

胡洒洒說這煙怎麼老往我這邊飄啊!拿手揉着眼睛。接着又說:

「木流哥哥,你說姐姐為什麼會那麼討厭我,連跟我睡一晚上都不行?我身上的咒術已經解除了,你說我回家之後姐姐還會討厭我嗎?如果她還是討厭我,那我要怎麼做?」

一連三問,張木流側過身子用手擦了擦胡洒洒的眼淚,忽然忙抽回手驚恐道,這不會是你的鼻涕吧!胡洒洒頓時惱羞不已。

「那你知道你姐姐早出晚歸是幹什麼去了嗎?你又知道為什麼哪怕氣的你娘親病情加重也不讓你與她同睡嗎?後來為什麼你爹拉着你的手在你姐姐房外站了許久,又與你說了那番話嗎?」

張木流並未回答胡洒洒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三個問題。斜對面坐着的萬千此刻已經眼睛通紅,嘴唇止不住的顫抖著。廖先仁與姜水常也深深低下了頭。

「問問她們吧!你得知道你姐姐有多喜歡你,多想保護你們一家人!」

張木流起身離開,趙長生立馬起來跟着。前面走的青年忽然變了一身青衣,然後緩緩朝着孤零零的客棧去。趙長生不明所以,只覺得前輩好像不開心,正猶豫要不要跟上去,前輩突然說了一句:

「有錢嗎?我想喝酒。」

兩人走進客棧要了兩大壇酒,與外面其他人一般找了棵樹坐在底下開始飲酒。趙長生心裏苦苦的,這麼大壇酒,能管三天飽啊!可前輩大口大口的,一滴都不捨得灑,自己也只能喝着,還不敢驅散酒氣,因為不曉得什麼時候,背後站着一頭青色毛驢。剛剛想耍的小心眼兒,立即就沒了,實在是先前一腳太嚇人了!

旁邊不遠處也有兩個青年坐着喝酒,只不過沒張木流這邊嚇人,只是兩小罈子,兩人聲音還很大,大概是說着往日風流。一個說想當年自己在樓蘭那邊見過的女子,那水靈、那身段兒。豎看是楊柳抽枝兒,橫看是三山拱月。另一個說,你那個不算什麼!往東去幾千里,再渡海幾百里,那處島上的娘們才正經。那個小嘴兒,保准吃田螺不用筷子,還有那個身上功夫,個個大師啊!

兩人說的津津有味,張木流只是自顧自喝酒,趙長生卻眉頭大皺。張木流斜眼看了看趙長生,打趣道:「怎麼?還不許人家逛個窯子,又不花你家錢。「

「不是,我總覺得這兩個人哪兒不對勁,但是說不上來!」

趙長生並不介意張木流的打趣,卻始終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也沒有繼續打量對方,反正兩個大高手在這裏,那可是麒麟啊!

那兩人當中一個黃衣男子忽然起身走到張木流這邊,舉起酒對着張木流說:「朋友好酒量啊!在下喬玉山,想跟朋友共飲此杯,賞臉否?「

張木流頭都沒抬起來,只答了一句不賞臉。那自稱喬玉山的也不惱,還做着敬酒狀,只是腦袋轉回去朝另一個壯實青年說道:「老大,這小子不賞臉啊?」

那長得異常強壯的青年猛然起身,大步走過來嘴裏念叨著好小子,脾氣不小啊!要雷哥給你鬆快鬆快?趙長生剛剛想起身教訓一下這兩個不長眼的,可一個蹄子搭在他肩膀上,硬生生把離地的屁股又按回了地上,趙長生話都沒敢說。

趙長生其實沒注意到,大前輩這次灑了不少酒水,滿臉都是。那個叫喬玉山的,手裏還是托著酒罈子,只不過手臂微微顫抖。大步而來的漢子像是非常生氣,臉色通紅,走到張木流旁邊狠狠踢了張木流一腳,然後一屁股坐下哽咽著說:「就這麼看不起我們?小竹山就只是你家?我雖然幹啥啥不行,可要命一條,誰厲害拿去就是,我怕個鳥!」

喬玉山終於收回了手,緩緩坐下,拿着手裏的小酒罈子,碰了碰張木流一手抓着沿兒,底托在膝蓋上的大罈子。

「怎麼?多年不曾見面,大哥二哥與你敬酒都不喝?」

那個坐在地上的壯實青年也把自己的酒罈子拿起來湊上去碰了一下,又沒好氣的罵了幾句,見張木流無動於衷就又使勁兒踹了其兩腳。

張木流還是不說話,只是單手舉起酒,懸著就往下灌,酒水沖刷著臉,順着下巴去打濕了衣衫,也不知道有多少是酒?有多少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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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洗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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