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夢

第4章 故夢

林月汐知道自己死了,在六年前的謝府院子里,在連天的熊熊火焰中。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種酷熱,全身被烈火炙烤的疼痛,看著自己的皮膚一片一片變得焦黑,不停地扑打著身上的竄起的火苗。

疲憊,絕望,隨著漫天的大火一起蔓延,她沒有哭,也沒有叫喊,只是無望地扑打著,不停地扑打著,看著赤紅的火焰將自己的衣服燎燃,又爬上皮膚,不留情面地灼燒著。

但又覺得自己還活著。

不知是何人將她從烈火中拉出,在冰冷的湖水裡褪去了一層焦皮。身上到處都疼痛地厲害,她沒有力氣再折騰,安安穩穩地喘息著,貪戀這世間溫潤的氣息。

不覺,汗水已將全身衣物浸透,額頭上還掛著幾顆汗珠,自耳邊滾落下來,落在了枕頭上。

「謝江齊!」

她隱約聽見有人在叫喊,聲音像是在幽谷里發出的,又像是隔著重重山巒。

「謝江齊!」

是誰?她四處張望著,但四處孑然,未見一個人影。

「謝江齊!」

她身子一顫,又一顆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落在耳邊。

恍惚之間,她看見一個身影,矮矮的,像個草墩子,一想到「草墩子」,她突然樂了,這是學堂陳先生的外號,起初是她取的,後來學堂里那些人就叫開。她還為此挨過一頓教訓,被關在書房裡將弟子規抄了三十遍。

她努力地睜了睜眼睛,眼前的人臉越來越清晰。

果然是他,在大寧朝為京城世家子弟專門設立的學堂「篤勤齋」里,手握戒尺的「草墩子」正怒意沉沉地看著自己。

這時候只有八九歲吧,但「草墩子」也不過比他高出一個頭來。「草墩子」一邊拿著戒尺在手心上輕輕敲打著,一邊緊緊地皺著眉瞪著那雙圓圓的小眼睛盯著自己。

謝江齊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揚起來,他又想到季玏曾經說的「先生的兩隻眼睛就像是草墩上的兩個黑咕隆咚的窟窿」,想到此,謝江齊又扭頭看了看斜後方坐著的季玏,果然不出所料,他正伏在案上睡著,書本蓋在了腦袋上。

「答!」先生怒斥一聲。

謝江齊咬了咬唇,低頭看了一眼案上攤開的書頁上他隨手畫的龜,偷偷往上翻了翻眼皮瞥了「草墩子」一眼,悄悄將書冊合上,雙手一背,微微仰起頭,看著「草墩子」依然滿是怒意的眼睛,正色道:「何謂君子?君子有四不:一曰不妄動,一曰不徒語,一曰不苟求,一曰不虛行。先生所謂君子竹,雖枝繁葉茂,經歲不凋,然視其根,以己為心,遍布地下,凡其根之所到,奪他物生之養料,以致寸草不生,豈非不道妄動?豈非不義苟求?豈非不正虛行?君子四不逆其三,若竹能語,定作無理徒言。」

話音剛落,一本書朝自己飛過來,謝江齊靈活地一閃,書本砸在了正伏在案上睡得正香的季玏腦袋上,又「啪」地落在了季玏腳下。季玏全身一顫,抬起頭來茫然地環顧四周,見「草墩子」並不在意自己,又懶懶地趴了下去,側過頭來,張著朦朧睡眼看著謝江齊。

「竹,中通外直,傲雪而生,雪覆蒼茫之時,野草何如?所謂君子,堂堂正正,世人皆頌之!而野草,生而無用,世人唾棄之,豈因竹霸道而亡!荒唐!」

「草墩子」一激動起來,謝江齊覺得他全身的肉都在跳,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唾沫橫飛,忍不住有些想笑。

「生,為自己生,豈為天下人生?因何生而無用遭世人唾棄者該死?」謝江齊咽下笑意反駁道。

「為自己生者,非君子。」

「為世人生而害無辜性命,君子乎?」謝江齊步步緊逼,也有些怒意。

再看篤勤齋內那些生長於名門望族,自幼受著尊師重道的教養的大家公子,各個瞠目結舌,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看。雖說在篤勤齋,謝江齊和先生對峙的場景不少見,但以往謝江齊也只是稍稍反駁兩句,並不多作辯駁,像今日這般咄咄緊逼的場面極為少見。

「草墩子」被謝江齊問至無言應對,眼睛圓圓地瞪著,張著口不做回答,胸脯一起一伏,最終氣兒一松,敗下陣來。「罷了,今日不與你爭辯,改日再論。」「草墩子」揮揮手,臉上倒也沒有幾分羞澀。

謝江齊得意洋洋地仰起頭,「先生所言改日,是哪日?」

「咳咳!」「草墩子」猛咳兩聲,待平穩下來,沉聲道:「無日。」

謝江齊知其不想再與自己對答,訕訕地坐了下來。身後季玏壓低了聲音喚了他兩聲,謝江齊回過頭去,季玏笑著豎了豎拇指。謝江齊心中得意,朝季玏吐了吐舌頭。

傍晚下了學,一蹦一顛地回了府,剛進門,卻被管家秦伯叫去祠堂罰跪。謝江齊滿心的歡喜頓時沉落,秦伯也沒有說為何,謝江齊知道問也問不出個因果,便也不再多問,只是心中不痛快。

祠堂罰跪本為思過,可謝江齊不知自己何過之有,越想越是氣惱。幸好也沒有跪太久,便聽見背後沉沉的腳步聲,謝江齊倒吸一口涼氣,挺了挺身子。

「讓你跪省,可有悔悟?」謝梁沉聲問道。說著,在謝江齊身邊走過,直直的走向前面,轉身,這才看向謝江齊,那種居高臨下的目光,讓謝江齊有些膽怯。

好在,跟來的還有一人。

「可是又惹禍了?」謝江安俯下身來,輕聲問道。

「沒有……」謝江齊滿腹抱怨地嘟囔著。謝江安跟來,在那個時而溫和時而嚴厲得讓人害怕的父親面前,有這個玉樹臨風溫文爾雅的大哥庇護,謝江齊自然安心了許多。除了這兩個詞,謝江齊甚至不能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自己這個完美得挑不出任何錯處的兄長。

謝江安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謝江齊的腦袋,走到謝梁身側,站定。

「孩兒……不知何處……有失……」謝江齊心虛地答道,聲音小得像是飛蛾。說完,謝江齊偷偷瞅了瞅謝梁的臉色,竟未看出怒意,心中更是不解。

「自己看。」謝梁遞過一張紙。

謝江齊一邊暼著謝梁,一邊低頭看去,大驚失色,這,不是今日在學堂與先生的對答嗎?

「今日我路過篤勤齋,原本想去看看你,不出所料,的確沒讓為父失望啊!」謝梁道。謝江齊知道這不是在誇獎自己,將紙往手裡一攥,低下頭去不敢言語。「回府後,」謝梁繼續道,「我想了很久,卻也沒找到你所問之解。」聽完這句,謝江齊緩緩地抬起頭來,小聲探問道:「父親覺得我說的對?」

「無關對錯。」

謝江齊剛剛緩和的心情頓時又低落下來,小聲道:「父親是責怪我不敬先生嗎?」

「當然不。」謝梁緩緩走到謝江齊面前,低下頭看著這個有些倔強的孩子,輕聲道,「書堂對答,你無錯,先生也無錯。」

「那是誰的錯?」

「世上很多事,本就不是以對錯衡量的。」謝梁道,「在世人眼中,竹乃君子,那謂之小人,便是錯。世人皆以野草為害,那謂之君子,便是錯。」

「那野草就一定是無用之輩,不配生於天地之間嗎?」謝江齊更是不解,「為何世人謂之對便是對,世人謂之錯便是錯?」

「因為你活在這個世上,就要被世人束縛。」

「若我不想被世人束縛,誰又能束縛於我?」

謝梁笑了。「齊兒,有些道理,你日後會懂的。」謝梁緩緩地背過身去。

可是謝梁的聲音越來越小,甚至連身影也越來越模糊,謝江齊驚慌,轉臉向謝江安看去,那個素日里一直掛著笑的兄長,臉色蒼白,眼睛瞪著,眼角里流下兩行紅色的液體,

是血!

「大哥!」林月汐大喊一聲,坐了起來,全身被汗水浸透了。

「月汐?」墨瀟攥著她冰涼的手,緊張地看著她,「又做噩夢了?」

林月汐抿了抿乾澀的嘴唇,漸漸地平穩下來,兩眼茫然地看著前方,「不是夢。」

是啊,那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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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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