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曉夢[下]

庄生曉夢[下]

光影又變得極為混亂。

泛著幽光的記憶碎片逐一破碎,數道森然的黑影將整個奢華的走廊攪得破碎不堪,長長的走廊開始不斷坍塌,冷笑着的公爵、冷漠的僕人、房間內不斷呼叫的公爵夫人……全都化為了泡沫。

幽暗之中,站在傑森身邊六歲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向十三歲的自己,原本明亮有神的雙眼逐漸渙散。

「……原來是這樣。」

小姑娘喃喃自語,她的身體在頃刻之間就開始變得極為不穩定,像是傳輸錯誤的圖像訊號一般,在明明滅滅的閃爍之中消失不見。

「——不!」

傑森以最快的速度撲向薇妮莎,卻一腳踩空,一頭栽進了暗流急湍中。

同一時間,薄幕外的眾人同時伸手去救,卻又齊齊被魔法阻隔,眼睜睜地看着傑森也跟着墜落虛無,簡直目眥欲裂。

「這到底是什麼魔法?!」

哈爾一拳重重地砸在屏障上,厲聲詰問。

「我說過了,這是一個扭曲精神和意識的魔法。」

瑪麗對於所有人的怒火無動於衷,她的眼眶泛紅,死死地盯着女孩消失的地方,聲音沙啞。

「公爵讓她陷入這個魔法,用意在於[糾正]過去的錯誤。」

這是一個貫穿薇妮莎.德卡佩羅林過往二十六年的噩夢,這個夢境裏的每一塊記憶碎片,都是一個可以被[糾正]的節點。

「糾正什麼?」

「糾正那孩子的選擇。」

瑪麗深吸一口氣,她沿着彌留的光點向著魔法的另一頭跑去,在不斷的奔跑中,她的聲音越發陰冷。

「但凡她在這些痛楚的抉擇中做出了一個有利於公爵的抉擇,那麼對於這個節點的[糾正]就成功了。」

這是一個夢的魔法,卻又能通過夢改變薇拉本人的認知和意識,它就好像一個機械運行的程序,在機械的運行中糾正她的「BUG」。

「就好比你們剛才經過的那一個長廊,每一塊記憶碎片都是一個節點,倘若她在那五年的痛苦折磨中有一次承受不住而向公爵低頭,對於這個節點的糾正就成功了。」

在花房中,如果小姑娘有一次放棄演奏、害怕地逃離母親,公爵就會出手將女兒接回到自己的領域。

小姑娘的人生從那一刻開始就轉向了新的分支,沿着這條分支行走,公爵就能輕而易舉地改變薇妮莎的人生。

在病房外,但凡小姑娘有一刻的動搖,輕信了公爵宣稱的「這個世界只有我才愛你」的謬論,公爵就會完全成功,將女兒牢牢地掌控在手心中。

這就是另一條新的分支。

「他在利用魔法對她洗腦。」

從無數道屏障間隙里穿梭而過,蝙蝠俠冷冷地總結。

和幾天以前的正聯一樣,薇拉正身處一個危險的遊戲之中,而一手製造這個噩夢般的遊戲的人,正是她的親生父親。

「可是公爵沒有成功。」

巴里肯定地道,「薇拉還是像過去的那個她一樣保護了她的母親整整五年,她看穿了公爵對待她的真實態度——那個混蛋失敗了。」

這句話說出的時候,瑪麗正朝向最後一道光束殘留的痕迹小心翼翼地前行,聞言,她整個人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凝滯。

眼中的殺意倏地爆發,她用了最大的剋制力壓制住了內心的憤怒和懊惱,聲音好像結了冰。

「失敗了又怎麼樣?」

她哂笑了一聲。

「這個糾正流程是循環重複的噩夢,在那孩子做出有利於公爵的選擇之前,永遠都不會停止。」

這個讓瑪麗恨得要死卻無可奈何的魔法是一個不斷重複的過程,在五天之前,薇拉就已經深陷其中,在無數次崩潰的邊沿咬牙堅持了。

——公爵可以無數次的失敗,可薇拉.塞納只要做錯了一次選擇,她就輸了。

時隔兩天,布魯斯再度感覺到腦中嗡嗡作響,好似重新回到了那個暴雨之夜的教堂,他閉了閉眼:「如何停止這個魔法?」

瑪麗沒再說話,她追着傑森消失的方向而去。

——想要停止這個魔法,除非傑森能在數以萬計個碎片中,找到時間長河裏真正的薇拉.塞納。

大人們的動作奇快,他們追在傑森身後,卻幾乎是和小孩子同時闖進了另一個空間。

和剛才的那道像是長廊一樣晦暗幽深的記憶宮殿不同,他們此刻正站在一片空曠的山頂——從周圍的景象來看,他們正身處卡佩羅林領地的王冠位置。

火紅的落日發出最後的餘暉,天邊的淡紫色雲霞逐漸吞噬了金色和橙色的光暈,他們面前佇立着一棵參天大樹,溫柔的風輕輕拂過茂盛的樹冠,發出沙沙的聲音,無數的記憶碎片像是風鈴一般從樹冠上垂落而下,和風同時搖曳。

這是一片異常美麗的夢幻之地。

這裏沒有另一個薇妮莎,只有傑森一個人。

男孩遲疑着從地上爬起來,環顧左右試圖找到小姑娘,卻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距離他最近的記憶碎片。

在場景變換的瞬間,看清這個回憶節點中的對象,瑪麗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像是看見了什麼最讓她避之不及的東西。

「這裏是……[伊莎]的門。」

金髮女人艱難地說。

伴隨着這句話,傑森的身邊場景不斷變換,他站在了一幢老舊的房子前。

這幢老舊卻高聳的大樓只有五六層高,卻在周圍建起高高的圍牆,建築周圍的空地上栽滿了花圃和兒童遊樂設施。

僅僅是一個遠眺,傑森就從這種結構和規劃中看出了這是一個什麼地方。

——這是所有哥譚流浪兒都深惡痛疾的地方:孤兒院。

有歡呼和喝彩的聲音從大樓前端的廣場上不斷傳來,傑森隱約之間聽見了「感謝」、「卡佩羅林大樓」、「新的學校」等亂七八糟的廣播詞。

他立刻就猜出:卡佩羅林公爵應該是這所孤兒院的最大資助人。

男孩的臉上頓時露出了複雜的厭惡之色,他腳步一轉,剛想沿着聲音發出的地方走過去,卻冷不丁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現在是這所孤兒院的資助人卡佩羅林公爵正在前台接受採訪的輝煌時刻,而作為公爵的獨生女兒、掌上明珠,卻在無數個保鏢的看護之下,自作主張地離開了採訪現場,轉而走向了安靜無人的兒童遊樂園。

和六歲時那個家教良好、養尊處優的小公主不同,此刻的薇妮莎大概只有八歲左右,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高定裙裝,儀態良好、神色淡漠。

她的雙眼中,一股疲倦和倉促之色始終揮之不去。

——這個時間節點,還在她被迫承受發了瘋的母親的精神暴力之中。

傑森當即想要上前一步,他試圖出聲叫住薇妮莎,然而他的身影卻從保鏢和小姑娘的面前擦身而過,好似一個完全不存在的幽靈一般。

「……該死!」

傑森臉色難看,他亦步亦趨地跟在薇妮莎的後面,卻在前往兒童遊樂園的路上,撞見了一個陌生的孩子。

……與其說是撞見,倒不如說是這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追着一隻貓從台階上面跑過,卻意料之外的一腳踩空,從不高的台階上方滾了下來,像是一個大糰子一般嘰里咕嚕地落在了薇妮莎的面前。

周圍的保鏢們迅速地將大小姐護在身後,八歲的小姑娘從保鏢隊長的身後探出頭來,剛好看見那隻大糰子唉聲嘆氣地從地上爬起來的一幕。

紅頭髮的糰子從地上囫圇著爬了起來,她一邊捂著後腦勺,一邊沖着對面的幾個大人揮了揮手,她面黃肌肉、滿臉雀斑、並不好看,卻有一雙異常明亮的琥珀色眼睛。

「我認錯!我逃課了——你們,呃?」

她的視線穿過警惕的保鏢們,隔着百米,和好奇探頭出來的薇妮莎撞了個正著。

明亮異常的琥珀色和晦暗倦怠的湖綠色相互交織,前者在瞬間化為了灼熱的太陽和濃郁的蜜糖,點亮了薇妮莎.德卡佩羅林的人生。

她就是伊莎。

伊莎是薇妮莎唯一的朋友。

碎片就此化為烏有。

在傑森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整座孤兒院消散無蹤,他又重新回到了大樹的面前。

這一次,所有的風鈴在頃刻之間齊齊無風自動、瘋狂搖曳,又在落日的餘暉中齊齊破碎,像是瞬間綻放的曇花,為[伊莎]的存在編織出了一個巨大的幻夢。

這裏是薇拉的精神世界。

在遭遇到[母親]時,她的所有記憶都保存在那幢古老卻奢華的城堡中,長長的走廊不見盡頭,哪怕有再多的裝飾品和奢侈品,也遮掩不住那股壓抑、陰暗的味道。

可是[伊莎]不一樣。

光是觸碰到這個名字,薇妮莎的整個世界就好似被點亮了一般,她的整個靈魂都在歡呼雀躍,所有的意識和心思都在不由自主地朝着[伊莎]奔去,好似一個真正的孩子。

過往的記憶一點點展現在旁觀者的面前,包括傑森在內,所有人都見證了這場小孩子之間最純凈、溫柔的友誼。

沒有什麼金錢誘因,更沒有什麼地位之分,兩個年齡相當的小姑娘就這樣戲劇性地成為了朋友。

在薇妮莎的心目中,[伊莎]的分量和[父親]、[母親]幾乎同等重要。

在小姑娘被關在城堡的漫長時光中,在她無數次地承受母親的情緒、承受父親冰冷的嘲諷和算計時,唯一足以令她感到慰藉的,是那些來自於孤兒院的信件。

和薇妮莎不同,伊莎是個極為開朗、樂觀的女孩,她喜歡孤兒院裏的所有員工、老師,喜歡小動物,喜歡每一天的午餐晚餐,喜歡和所有人交朋友,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為所有人伸張正義的大律師。

她有很多很多朋友,她是同齡孩子裏的『領頭人』,她喜歡老師卻也會時不時地淘氣,她每天都忙着上課、和小朋友們玩,還要搗蛋,還要擼貓,她忙得很。

可縱使如此,伊莎還是每天都抽出時間,給遠在城堡里、只有一面之緣的大小姐寫信。

每一天,每一封信,紅頭髮的小姑娘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一天的生活,鉛筆筆記亂七八糟,描述方式沒頭沒尾,語法完全都是錯誤的。

偶爾還附加有今天摘的小花、髒兮兮的樹葉、美術課的作業、臨時興緻大發寫出來的小詩歌。

公爵對此視若無睹,貼身僕婦不止一次地抱怨過這些信件里有沙子和泥土,甚至還有蟲子的翅膀和貓毛,可是薇妮莎就是很開心。

她看着那些信件,看着那些亂七八糟的文字,就好像自己跟着她,度過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確不能輕易離開城堡,自從那次在孤兒院撞見伊莎之後,公爵似乎有所察覺,自此不再將女兒輕易帶去任何公共場合,更不可能讓小姑娘再去見伊莎。

「沒關係。」

小姑娘摩挲著伊莎寄過來的所有信件,眼中逐漸升起了明亮的光彩。

「伊莎會給我寫信。」

把每一封信都仔仔細細地保存好,不厭其煩地回復每一個小禮物,描述自己的生活,她也會寫詩給伊莎……整整三年,小姑娘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收到伊莎的信。

城堡里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將[伊莎]視為了唯一的光。

……

記憶不斷地在眾人面前展開,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在伊莎的信件之中,小姑娘的眼睛越來越明亮清晰,她好似重新找回了笑容,在面對公爵夫人的刁難時也更加不以為意。

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是已經清楚知曉這個魔法用意的超級英雄們卻止不住地全身冰冷,好似有什麼東西正要從心臟里破土而出。

……不是這樣的。

如果這些甜蜜溫柔的記憶真如小姑娘設想的那樣,公爵就不可能再讓這些記憶存在了。

克拉克和巴里都不約而同地升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慌亂感,眼前的場景越是美好,他們就越是不安。

那種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的感覺伴隨着森冷的后怕,他們想說什麼,卻又完全說不出口。

而布魯斯則深深盯着那家孤兒院的名字,眼中恍然之色一晃而過,隨即整個人就變得更加緊繃僵硬,那雙本就暗沉的藍眸中,更是無端端地醞釀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狂風驟雨。

在眾人的不安和布魯斯的暴怒之下,事情果然急轉而下。

伊莎和薇妮莎通訊了整整三年,貫穿了小姑娘的八歲到十一歲,最終終止於伊莎本人。

因為這個十四歲的姑娘,被一名非常有名的律師收養了。

「我的天!是赫赫有名的大律師加斯頓!我被我偶像看中並收養啦!」

最後一封信里,伊莎這樣說,她激動無比地表示自己距離兒時夢想的律師更近了一步,還打算在新家安頓好之後就拜託加斯頓先生帶她去城堡探望小姑娘。

——「等我,薇妮莎。」

等我去見你,我的公主。

小姑娘等啊等,最終等來了一具傷痕纍纍、生命垂危的軀體。

收養伊莎的大律師,加斯頓.杜萊……是一個孌-童-慣犯。

公爵的人手僅僅來得及從對方的手裏救下已經被肆意虐-待侵=犯、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伊莎。

那個笑得如同蜜糖,整個人好似一束灼熱的陽光一般的女孩子安靜地昏睡,呼吸幾不可聞。

她的全身都是煙頭和某種金屬燙過的傷痕、手指被一根根地扭斷,脖頸上有繩索擠壓的淤痕,軀體的下半部分更是狼狽不堪,一塌糊塗。

小姑娘把臉貼在對方傷痕纍纍的胳膊上,小小的手和伊莎的手緊緊相扣。

「對不起。」

「我沒有……保護好你。」

我明明知道你的收養人,我明明應該懇求公爵去調查清楚的……我有這個能力和權力,可我卻沒有使用。

是我沒有保護好我的[光]。

直到整個膝蓋上都出現了濡濕,她才察覺自己已經無聲地哭泣很久很久了。

在薇妮莎的身後,同樣站在病房裏的傑森徒勞無功地伸出手,拚命地想要突破那層看不透的屏障,想要抱住瀕臨崩潰的小姑娘。

他那樣用力地懇求薇拉別哭,能聽見的卻只有同樣悲傷的旁觀者們。

先是從未擁有過的[愛]。

再是被粗暴剝奪的[光]。

可遊戲的幕後創造者仍嫌不夠,又或者是……命運仍然沒有停止對小姑娘的傾軋和吞噬。

為了伊莎,她去求了公爵,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找出了虐-待伊莎的加斯頓的所有罪證。

在伊莎醒來之前,年僅十三歲的小姑娘就已經把加斯頓曾經傷害過的所有被害者名單都調查了出來,並找出了現在還活着的幾個受害者。

她忍著作嘔的衝動看完了一切案卷和證據,並直接把這些證據提交給了當地警方,逮捕了那個人渣。

醒過來的伊莎整個人陷入了強烈的自我厭棄和自毀情緒之中,在可怕的精神折磨之下,伊莎完全喪失了求生的意志,每時每刻都身陷恐懼和厭惡之中。

她的光消失了。

殘留下來的,是被她從死亡的懸崖邊拉回來,被折磨得支離破碎的陰暗靈魂。

小姑娘不得不忍着痛楚,再度拿起了心理學的書籍,參考了諸多專家的意見,沒日沒夜地陪伴在伊莎的身邊,用盡手段,才勉強讓伊莎恢復清醒。

「你不能被那種人打倒,伊莎。」

她一遍一遍地重複:

「你得活下來,你只有活下來才能看着那個人渣在法庭接受處刑,你得看着他名聲盡毀、鋃鐺入獄,你得笑着看他在獄中痛苦煎熬——我幫你報仇了,伊莎,我幫你報仇了!」

病床上,短短几天就瘦得形銷骨立、眼神恍惚的伊莎強忍着淚水,輕輕地點頭。

她的臉色一片死灰,卻依舊願意向薇妮莎展開笑顏。

「你說得對。」

「我得活下來,我得好好活下來,才能親眼看着法律為我伸張正義,把……送進監獄。」

她甚至都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她沒有看見那一天。

在小姑娘搜索的證據面前,面臨多項指控、赫赫有名的大律師加斯頓.杜萊在無數記者的環繞中走上了法庭,從容不迫地為自己進行辯護,與受害者對峙,最終成功地擺脫了所有罪名,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法庭。

他被無罪釋放了。

當那個男人重新出現在媒體報道中,義正言辭地否認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時,伊莎剛剛能下床行走,她的腰間還掛着尿袋。

整個病房內一片寂靜,只有電視報道正在喋喋不休地澄清著加斯頓的「冤屈」。

伊莎怔怔地轉過頭,那雙毫無光澤的琥珀色雙眸明明是睜開的,卻好像已經完全死去了。

「……薇妮莎。」

她輕輕地說。

「法律騙了我。」

它根本就沒有為我伸張正義,它站在了加斯頓那一邊。

「我那麼、那麼信任,我的夢想是當一個律師……可是,薇妮莎啊。」

「正義女神是矇著眼睛的。」

這個世界真臟。

三天之後,伊莎從醫院的樓頂一躍而下,她的屍體化為了一灘血色的泡沫。

就在小姑娘的眼前。

[愛]與[光]之後,就連[希望]也被一併掠奪,消失得乾乾淨淨,好似從未存在。

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枯萎了。

太陽徹底落下,天色漆黑一片,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也沒有光。

風鈴一個個破碎,在一地的齏粉塵埃中,所有人都徹底落入那片污濁的黑暗中。

哈爾的周身能量涌動,照亮的黑暗中的小道,他的臉色猙獰異常,從嗓子眼裏擠出了幾句髒話。

在綠光的映照之下,每個人的神色都十分幽冷,甚至隱隱帶着一絲恨意。

「……這就是公爵的目的。」

克拉克的雙眼平靜得可怕,他越是平靜,眾人就越能感覺到其中令人心驚的壓抑和剋制,他的聲音低沉,一字一頓:

「是他乾的。」

「我了解薇拉,她那個時候縱使只有十三歲,也不可能疏忽大意到這樣的程度……只有可能是公爵。」

——那個男人,就是故意讓自己的女兒遭受挫折,故意利用權勢暗中干擾,故意讓加斯頓無罪釋放,用這種壓力去逼迫伊莎自殺!

前後關節打通,克拉克身後的披風無風自動,可怕的怒火在瞬間爆發出來,他的雙眼隱隱泛出紅光,聲音幽冷而一字一頓地道:

「那個男人——卡佩羅林公爵,究竟想做什麼?!」

他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他還要逼迫薇拉到什麼地步?

他一步步地掠奪了小姑娘的一切,他一點點地泯滅了小姑娘的所有希望——他究竟想做什麼?!

小姑娘的童年傷痕纍纍。

她的人生中從未有過希望。

在她的整個人生中,她從來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卑微並倉皇地尋求每一絲可以被抓住的光。

如果超級英雄出現得早一點兒,如果時間能倒流,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朝向城堡飛奔,用最快的速度出現在小姑娘的面前。

擁抱她,保護她,為她拭去眼淚,從公爵的手中帶走她,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做到這件事!

可是……已經太晚了。

克拉克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過自己,他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意識到:在他想要保護薇拉之前,她的整個靈魂就已經殘破不堪、瀕臨消散了。

薇妮莎.德卡佩羅林,早就已經死去了。

藉由綠光,瑪麗再度穿過漆黑的廊道,超英們尾隨其後,他們跟在跌跌撞撞的傑森身後,躲過不斷襲來的幽影和暗流,從無數個碎片中閃爍而過,最終,他們重新回到了那座漆黑的城堡。

不斷呼嚎的怪物鳴叫聲就在門外,只有微弱燭光映照着的古堡之內,無數個陰森可怖的鬼影在傑森的身邊來回穿梭——這些沒有任何實體的東西從四面八方湧來,好似在阻止著小孩子的前行。

傑森不為所動。

在手中戒指的光芒引導之下,他對周圍的一切鬼影和阻撓視若無睹,蝙蝠俠曾經訓練過的好身手在此刻發揮了作用,瘦小的孩子靈活地穿梭過整個大廳,沿着雕塑攀爬而上,撞進了塔樓頂端的房間。

他穿過了[父親]的門。

……

冰冷寬敞的房間內,卡佩羅林公爵輕輕地抱着面容蒼白的女兒,他的動作是那樣溫柔,他看向懷中的小姑娘時是那樣滿懷愛意,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在對小姑娘說愛她。

可是他的面前,卻跪着一個身材臃腫、模樣平凡的中年男人。

「薇妮莎,寶貝兒。」

公爵的手輕柔地撫摸著小姑娘的臉頰,示意懷裏的女孩去看地下。

「寶貝兒,你看……我把誰帶過來了?」

這個場面,有點像是一個刑訊的現場。

四五個黑衣男人同時按住了這個中年男人,在中年男人的不斷掙扎中,一人一腳踩住了他的膝蓋,逼着男人跪在了公爵的面前。

這個中年男人滿臉通紅,雙眼中滿是恐懼和絕望,嘴裏塞上了布條,粗壯的脖頸上爆出了層層青筋。

……這個中年男人,就是虐待了伊莎,卻在公爵的暗中安排下無罪釋放的罪魁禍首——加斯頓.杜萊。

這個在電視上風光無限、在所有人面前風度翩翩,在律師界聲名赫赫的精英人物,到了權勢滔天的公爵面前,也不過是一條待宰的狗。

……甚至連狗都不如。

被數個保鏢鉗制,加斯頓渾身都在發抖。

他的整張臉極為狼狽,涕泗橫流,原本精緻的西裝被汗水打濕,精心整理的頭髮狼狽地貼在頭皮上,他跪在公爵的面前,好似骨頭都軟了,嘴裏發出「嗚嗚」的懇求聲。

他的整張臉、整個人都在拚命地求救,一點兒尊嚴都沒有,一點兒在法庭上得意洋洋的影子都沒有。

就是這麼一個東西,侵犯了伊莎。

就是這麼一個人,這麼一個毫無尊嚴、膽小如鼠的傢伙,利用了法律,騙了所有人。

身處父親的懷中,小姑娘怔怔地看着加斯頓,原本獃滯的眼中,逐漸升起了刻骨的仇恨。

「是他殺了伊莎。」

她攥住了父親胸口的衣服。

「是他虐待了伊莎,是他殺了伊莎,是他利用了法律——是這個人!」

說到最後,小姑娘幾乎是控制不住地尖叫起來,巨大的恨意和恥辱自她的眸中升騰而起,那副幾乎喪失了理智的模樣幾乎讓所有人都感到心驚膽戰。

「對,是他。」

公爵好整以暇地回答,他順着薇妮莎的意思,淡淡地道:

「是這個男人從孤兒院裏帶走了伊莎,是他讓你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是他讓伊莎變成那副模樣,是他讓你親眼看着伊莎去死——全都是他的錯。」

說着,男人的話鋒一轉,沙啞的聲音中帶上了一絲黏膩的尾音。

「那麼……薇妮莎,你打算如何懲罰他呢?」

「……他得付出代價。」

因為過度的激動,小姑娘有些喘不上氣來,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蒼白的臉上染上了一絲紅暈。

她喘息著,竭力地忍住想哭的衝動,顫聲嘶喊:

「我得讓他的罪名曝光出去——他不是什麼無辜的律師,他是兇手,他得被懲罰,他得被關進監獄,他得被執行死刑,他得給伊莎償命……我,我要讓他受到懲罰!」

加斯頓眼中的驚恐更加明顯了,他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在眾人的壓制下,他似乎掙扎地想要求饒。

小姑娘氣喘吁吁的尾音還在偌大的房間里回蕩,抱着她的公爵卻已經在搖頭嘆息了。

一種詭異而溫柔的神色從男人的臉上一晃而過,他一邊嘆息,一邊無奈地問薇拉:

「可是,他已經被無罪釋放了啊!」

「那就再指控他——」

「再多一次,也沒有用,薇妮莎。」

公爵拍了拍女兒的後背,把她從懷裏放了下來。

「寶貝兒,你眼前的加斯頓.杜萊是一個律師,他最擅長的事,就是鑽法律的漏洞,從而打贏關係,逃脫法律的制裁。」

「你控訴他再多次,他也能利用職權和能力逃脫出來——無論多少次。」

「用法律,你懲罰不了他。」

小姑娘整個人都愣住了。

她像是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維持着滿臉空白的空洞神色,她抬起頭,怔怔地看向公爵。

片刻之後,她才喃喃地道:

「……可是,他明明就該為伊莎償命。」

為什麼呢?

法律難道不是用來保護弱者,不是用來維護秩序的嗎?

為什麼啊?

為什麼要騙伊莎,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漏洞,為什麼這種人都能從滔天的罪責之下輕而易舉地脫身,為什麼啊???

見此,公爵微微一笑,他半蹲下來,從小姑娘的身後輕輕地抱住了她。

他貼近了女兒的耳朵,像是父女之間親昵地說悄悄話一樣,輕輕地、認真地解釋:

「因為啊,法律在權力的面前,什麼也不是。」

「……權力?」

小姑娘把這個詞在嘴裏重複了一遍,她死死地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加斯頓,隱隱約約的,好似明白了什麼。

「對。權力。」

公爵重新站了起來,他從房間側面的牆壁上取下了一把鋒利的長劍,緩緩地走到了加斯頓面前。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團東西,長劍高高舉起,又落下。

伴隨着這個輕描淡寫的優雅動作,加斯頓的右手被生生地砍了下來!

「——!!??」

萬萬沒想到公爵會當着幼小女兒的面親自處決加斯頓,旁觀者們同時收縮了一下瞳孔。

劇痛之下,幾乎癲狂的加斯頓開始劇烈地掙紮起來,卻又在周圍數人的壓制下無法動彈,大量的鮮血從他的傷口處噴射而出,那些粘稠的、熾熱的、帶着惡臭腥氣的鮮血,就這麼濺到了小姑娘的臉上、身上。

黏膩的鮮血瞬間染紅了小姑娘的臉和身體,在巨大的恐懼和猝不及防的殘忍之下,小姑娘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極端混亂的情緒之中。

她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這一幕殘酷的暴行,整張臉徹底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她連挪動腳步的意識都已經完成喪失了。

加斯頓還在不斷掙扎,鮮血和汗水同時流淌下來,他痛得眼睛已經開始翻白,全身開始癲癇抽搐,腥臭的尿液從褲子裏流淌出來,像是一頭瀕死的畜生。

「看見了嗎?薇妮莎。」

親手砍下了加斯頓的右臂,公爵再度揮動長劍,劍尖在加斯頓的左手上來回遊移,他的神色平靜,就好像自己僅僅只是切下了一塊小小的牛排。

「這就是權力。」

所有人呆立當場。

「加斯頓能夠逃脫法律的制裁,不用接受任何懲罰,是因為他掌握了權力。」

「而我能輕而易舉地砍掉他的雙手,不用接受任何懲罰,是因為我掌握了更大的權力。」

當着小姑娘的面,男人將長劍的尖端一點點地按進加斯頓的脊骨,毫不理會此人越發抽搐的瀕死狀態,而是重新走向薇妮莎。

毫不顧忌小姑娘身上的狼藉,他從右側的口袋裏拿出了一把小巧精緻的手-槍,親自送到了薇妮莎的面前。

「法律解決不了的問題,權力可以。」

「我的小蝴蝶,爸爸的薇妮莎——你是我的血肉骨骼,你是我的繼承者,你是德卡佩羅林家族一切權力的擁有者,你天生掌握著這個世界,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公爵綠色的眼眸微微一眯,他的聲音再度拉長,帶着一種命令的意味:

「現在,殺了他。」

——我要你知道自己生而掌握著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我要你明白德卡佩羅林家族是個什麼樣的存在,我要你親自從我的手中接過這把槍。

「不,這不對——」

小姑娘恍惚著反應過來了什麼,她雙手一下子就放在了身後,拚命挪動着已經僵住的雙腿,想要往後退去:

「不對,這不對……」

「不是這樣子的,我要的懲罰不是這樣的東西,我——」

「只有這一次機會。」

公爵冷冷地打斷了女兒的喃喃自語,他的語氣放軟,像是引-誘一般道:

「想想看吧,薇妮莎,就是眼前的這個人殺了伊莎,就是他虐待了你的朋友,法律制裁不了他,除開我之外,你沒有任何辦法傷害他,你沒有任何手段讓他受到懲罰……薇妮莎,你要想清楚。」

「你要想清楚,伊莎就在看着你呢。」

「殺了他,還是……放過他。」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都在嘶吼,整個靈魂都在不甘和痛楚中扭曲變化。

殺了他!

薇妮莎的眼神慢慢地變紅了,她的嘴唇顫動,卻再也沒有往後退卻一步,她看看地上那團血肉,又看看眼前微笑的公爵,眼中閃爍而過萬千情緒。

對於伊莎的愧疚,對於法律的失望,對於權力的彷徨,對於加斯頓的憎惡,對於血液和傷害的畏懼,對於這個世界的抵觸——

無數個記憶碎片同時炸開,對待母親時那股無力和委屈反反覆復地出現,有關於伊莎的所有甜蜜回憶在她身邊不斷地閃爍而過——如果她有力量,如果她能保護好她們,如果她能像父親那樣,如果她有權力!

……如果她掌握了權力。

她伸出手,接過了公爵手裏的槍。

「——不!!!」

傑森暴怒地尖叫起來,他一遍又一遍地沖向小姑娘,卻又一次又一次地被力量反彈回來,他滿臉都是淚水,周身不斷閃爍過魔法的紅光,他嘶吼著、嗚咽著:

「別——求你!薇妮莎!薇拉,不要!」

「別接過那邊槍,別……你想想未來啊!未來的你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讓這些人渣活不下去!你在未來都能做到!別被公爵騙了薇妮莎!!」

薄幕另一端,從公爵砍斷加斯頓的胳膊開始就突然暴起,此刻正在不斷地利用各種各種能力衝擊著魔法屏障的超級英雄們怒吼出聲。

「這就是公爵的目的!」

「——這就是那個雜種、混蛋、無恥小人的目的!」

克拉克的眼睛已經完全紅了,熱視線從他的雙眼中擊穿而出,不斷地打在屏障上,哈爾手裏的綠光大作,兩人同時憤怒地破壞著屏障。

他想要薇拉從頭到尾都依附於他,他想讓薇拉變成和他一樣的權力生物——這就是他的目的!

「找個辦法破壞屏障!」

「該死的——這玩意兒!」

布魯斯的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某種魔法道具,他的身側出現了數道紅色的灼光,在他的不斷運作下,原本紋絲不動、堅實無比的屏障開始出現了波紋般的震蕩。

「阻止他——!」

男人的雙眼狠厲而暗沉,連最基本的命令都沒有說完全——此時此刻,他真真實實地感到了一陣頭暈目眩。

就好像站在了那個雨夜。

就好像站在了墓碑之前。

就好像親眼看見[薇拉.塞納屍體]的瞬間。

只不過,這一次,他是前來阻止的人。

「撐住,撐住——薇拉.塞納!」

「你他媽的要是按照公爵的命令下手了,那就什麼都不可挽回了!」

「薇拉!控制住自己!」

「薇拉.塞納!別,別殺了他,求你!」

魔法飛快地運行,藏在幕後的人終於找到了出現差錯的節點——

魔法之中,在公爵的微笑之下,小姑娘接過了槍。

她的周圍,不斷有血色的光芒閃爍而過,她熟稔地給槍上膛,雙手推出,平靜而沉穩地指向了加斯頓的眉心。

就在所有人都目眥欲裂,近乎絕望時,一直低着頭的小姑娘,忽然開口了。

「我說——父親,您是老糊塗了嗎?」

……

……

公爵臉上勝券在握的微笑忽而僵住。

當着男人的面,握著槍的小姑娘緩緩挪動了方向。

她將槍口……慢慢地對準了身後的公爵。

「先是愛,再是光,然後是希望……最後居然是這種拙劣的誘導話術。」

在所有人略顯獃滯的注視下,一身鮮血、滿身狼狽的小姑娘抬起了頭。

那雙本應該獃滯、死寂、被仇恨充滿的眼睛,卻是明亮而堅韌的。

……那是二十六歲的薇拉.塞納的眼睛。

她從這個無可挽回的噩夢中——奇迹般地蘇醒了過來。

「當着一個輿論大師的面用這種話術……父親。」

女孩的頭輕輕一歪,懶洋洋、又漫不經心地問:

「您在看不起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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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更合一!

終於出現的正主薇拉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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