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第三百零一章

再說那位上身穿衣下身光、翻了幾個筋斗后倒立的猥獕騎士,見桑喬不願再看他抽瘋,已經離去,只好獨自爬到一塊高岩石頂上,繼續思考一個他百思而不得要領的問題,那就是應該學習羅爾丹暴戾的癲狂呢,還是仿效阿馬迪斯的凄惻痴迷?哪個對他最好最合適呢?他自言自語道:

「即使羅爾丹像傳說的那樣,是位英勇善戰的騎士,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已經掌握了魔法,誰也殺不死他,除非從他腳尖**一根大針,而他又總是穿著七層鐵底鞋。儘管他對付羅納爾多·德爾卡皮奧的計策被對方識破,沒有起到作用,但最後他還是在龍塞斯瓦列斯山把羅納爾多·德爾卡皮奧扼死了。

「且不說羅爾丹的勇敢,先說他的精神不正常吧。他的確精神不正常。他在泉水邊發現了一些跡象,並且聽一個牧羊人說,安傑麗嘉同那個摩爾小子,即阿格拉曼王的侍童梅多羅,至少睡了兩次午覺。他認為這是真的,他的夫人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他當然馬上就瘋了。可是我並沒遇上這樣的事,怎麼能去學著他的樣子發瘋呢?我敢發誓,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這輩子從未見過一個穿著摩爾人衣服的摩爾人。她至今仍守身如玉。如果我對她有什麼懷疑,自己變成狂暴的羅爾丹那樣的瘋子,那顯然是對她的侮辱。此外,我還看到高盧的阿馬迪斯精神正常,並沒有變瘋,同樣獲得了多情的美名。按照故事上說的,他的意中人奧里亞娜鄙視他,讓他未經許可不要在她面前露面,於是阿馬迪斯隱退到『卑岩』,與一位隱士為伍。他在那兒哭天號地,求上帝保佑。後來老天有眼,在他最痛苦的時候幫助了他。事實如此,我為什麼要費力勞神地赤身**?為什麼要去傷害大樹呢?它們又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為什麼要攪渾這清清的泉水呢?我渴的時候還得喝呢。

「沒齒不忘的阿馬迪斯啊,值得曼查的何生竭力學習。過去有句話,現在可以用於此,那就是事業未竟人慾動。我並沒有受到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的睥睨,我說過,只是與她天各一方。來吧,幹起來吧。想想阿馬迪斯做過的事情,我該從何學起呢?不過,我知道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念經,祈求上帝保佑。可是我沒有念珠,該怎麼辦呢?」

這時候,何生想起來該怎麼辦了。他從襯衣的下擺扯下一大條,系成十一個扣,其中一個特別大,他就拿這個扣當念珠,念了無數次「萬福瑪利亞」。他又苦於找不到一個隱士,以便向他懺悔,並且從那兒得到安撫。於是他就在這塊草地上遛來遛去,在樹皮和細沙上寫寫畫畫,儘是描述他傷感的詩句,有些還讚頌了杜爾西內亞。可是後來能夠完整保存下來,並且能夠看得清的只有下面這幾句:

高樹參天青草綠,

灌木叢生遍山地,

倘若你們不笑我,

請聽我聖潔的怨泣。

我的痛苦縱有天大,

但願不會擾你心,

為我分憂也悲凄,

遠離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呀,

何生在此哭泣。

最忠實不二的情人

隱匿在此受淬礪,

竟不知何為緣起。

沉湎於悲哀的愛情,

淚水橫流,

遠離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呀,

何生在此哭泣。

四方征險,

奔走於高崖絕壁,

詛咒她心腸如岩石,

壁立千尺路崎嶇,

叫我忍受不幸倍感悲戚。

愛情並非如柔帶,

卻似皮鞭向我抽擊,

遠離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呀,

何生在此哭泣。

看到詩中杜爾西內亞的名字前面還加上了「托博索」,人們不禁啞然失笑。他們猜測,何生以為提到杜爾西內亞的時候若不加上「托博索」,人們就看不懂他的詩。何生承認確實如此。他還寫了很多詩,剛才說過,除了這三首外,其他的都字跡不清或殘缺不全了。何生在此寫詩,在此嘆息,在此呼喚農牧女神和森林女神,呼喚河流里的女神,呼喚以淚洗面的回聲女神,請求她們回答他,安慰他,傾聽他的訴說,以此消磨時間。在桑喬趕回來之前,他一直以草充饑。如果桑喬不是三天,而是三個星期才回來,何生肯定會餓得判若兩人,連他的生母都認不出他了。

咱們暫且把他這些唉聲嘆氣的詩放在一邊,說說正肩負使命的桑喬吧。他走上大道以後,就循著托博索的方向趕路。第二天,他來到了他曾經不幸被扔的那個客店。一看到客店,桑喬就覺得自己彷彿又在空中飛騰,不想進去了。其實這個時候他能夠也應該進去,要知道現在正是開飯的時候,而且桑喬也想吃點熱東西。這幾天他全是吃冷食。在這個願望驅使下,他走近客店,可是對是否進去仍然猶豫不決。這時從客店裡走出兩個人,認出了他,其中一個對另外一個說:

「你看,教士大人,那個騎馬的人是不是桑喬·潘薩?咱們那位冒險家的女管家說,他跟主人出去當侍從了。」

「是的,」教士說,「那匹馬就是咱們那位何生的馬。」

原來這兩個人就是桑喬家鄉那次查書焚書的神甫和理髮師,因此他們一眼就認出了桑喬。認出桑喬和羅西南多后,他們又急於知道何生的下落,於是走了過去。神甫叫著桑喬的名字說:

「桑喬·潘薩朋友,你的主人在哪兒?」

桑喬也認出了他們。桑喬決定不向他們泄露何生所在的地方和所做的事情,就說他的主人正在某個地方做一件對主人來說十分重要的事情。他發誓,就是挖掉臉上的眼睛也不能把實情說出來。

「不,不,」理髮師說,「桑喬·潘薩,你如果不告訴我們你的主人在哪兒,我們就會想象,其實我們已經想象到了,你把他殺了,或者偷了他的東西,否則你為什麼騎著他的馬?現在你必須交出馬的主人,要不就沒完!」

「你不用嚇唬我,我既不殺人,也不偷人東西。誰都是生死有命,或者說聽天由命。我的主人正在這山裡專心致志地修行呢。」

然後,桑喬一口氣講了主人現在的狀況和所遇到的各種事情,以及捎給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的一封信。他還說杜爾西內亞就是科丘埃洛的女兒,何生愛她一往情深。神甫和理髮師聽了桑喬的話十分驚愕。雖然他們聽說過何生抽瘋的事,而且知道他抽的是什麼瘋,但每次聽說他又抽瘋時,還是不免感到意外。他們讓桑喬把何生寫給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的信拿給他們看看。桑喬說信寫在一個筆記本上,主人吩咐有機會就把它抄到紙上去。神甫讓把信拿給他,他可以很工整地謄寫一遍。桑喬把手伸進懷裡去找筆記本,可是沒找到。即使他一直找到現在恐怕也不會找到。原來何生還拿著那個本子呢,沒給桑喬,桑喬也忘了向他要了。

桑喬沒有找到筆記本,臉色驟然大變。他趕緊翻遍了全身,還是沒找到。於是他兩手去抓自己的鬍子,把鬍子揪掉了一半,然後又向自己的面頰和鼻子一連打了五六拳,打得自己滿臉是血。神甫和理髮師見狀問桑喬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這個樣子。

「怎麼回事?」桑喬說,「轉眼之間我就丟了三頭驢。每頭驢都價值連城。」

「這是什麼意思?」理髮師問。

「筆記本丟了,」桑喬說,「那上面有給杜爾西內亞的信和我主人簽字的憑據。主人讓他的外甥女從他們家那四五頭驢里給我三頭。」

於是桑喬又說了丟驢的事。神甫安慰他,說只要找到他主人,神甫就讓何生重新立個字據,並且按照慣例寫在一張紙上,因為筆記本上的東西不能承認,不管用。桑喬這才放下心來,說既然這樣,丟了給杜爾西內亞的信也不要緊,因為他差不多可以把信背下來了,隨時隨地都可以讓人記錄到紙上。

「你說吧,桑喬,」理髮師說,「待會兒我們把它寫到紙上去。」

桑喬搔著頭皮,開始回憶信的內容。他一會兒右腳著地,一會兒左腳著地,低頭看看地,又抬頭望望天,最後叼上了手指頭。神甫和理髮師一直等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上帝保佑,神甫大人,魔鬼把我記住的信的內容都帶走了。不過,開頭是這樣寫的:『尊鬼的夫人』。」

「不會是『尊鬼』,」理髮師說,「只能是尊敬或尊貴的夫人。」

「是這樣。」桑喬說,「然後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心受創傷、睡不著覺的人吻您的手,忘恩負義的美人。』關於他的健康和疾病,我忘了是怎麼說的。反正就這樣一直寫下去,到最後是『至死忠貞的猥獕騎士』。」

神甫和理髮師對桑喬的好記性比較滿意,對他讚揚了一番,又讓他把信再背兩遍,好讓他們也背下來,找時間寫到紙上去。桑喬又說了三遍,還亂七八糟地胡謅一氣。最後他又講了主人的情況,可是沒說自己在客店被人用被單扔的事情,而那個客店他現在也不想進去了。

桑喬還說,只要他能帶回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的好消息,何生就會著手爭取做國王,至少得做個君主,這是兩人商量好的。就憑何生的才智和他的臂膀的力量,這很容易做到。到了那個時候,就要為他桑喬完婚。到那時候他得是鰥夫,這才有可能把王后的一個侍女嫁給他。侍女是大戶人家的後代,有大片的土地。那時候他就不要什麼島嶼了,他已經不稀罕了。桑喬說這番話的時候十分自然,還不時地擦擦鼻子。看到他的精神也快不正常了,神甫和理髮師又感到驚奇不已。連何生帶的這個可憐人都成了這樣,何生瘋到什麼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不過,神甫和理髮師不想費力讓他明白過來。他們覺得桑喬這麼想也不會礙什麼事,索性就由他去。他們還想聽聽桑喬做的蠢事,就讓桑喬祈求上帝保佑他主人的健康,而且很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主人就像他說的那樣當上國王,至少當個紅衣主教或其他相當的高官呢。桑喬說:

「大人們,如果命運讓我的主人不做國王,而是做紅衣主教,我現在想知道,巡迴的紅衣主教通常常給侍從什麼東西。」

「通常是教士或神甫的職務,」神甫說,「或者是某個聖器室,收入不少,另外還有禮儀酬金,數目跟收入差不多。」

「那麼這個侍從就不能是已婚的,」桑喬說,「至少得幫著做彌撒吧。如果是這樣,我就完了。我已經結婚了,而且連字母都不認識幾個。萬一我的主人心血來潮不願意做皇帝,卻要做紅衣主教,就像遊俠騎士常常做的那樣,我該怎麼辦呢?」

「別著急,桑喬朋友,」理髮師說,「我們會去請求你的主人,勸他,甚至以良心打動他,讓他做國王,而不做紅衣主教。他的勇多於謀,所以做國王更合適。」

「我也這樣認為,」桑喬說,「雖然我知道,他做什麼都能勝任。我只是想祈求上帝,把他安排在最適合他的地方,也把我安排在最有利可圖的地方。」

「你講得很有道理,」神甫說,「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基督徒。不過現在應該做的,就是讓你的主人從他正在做的無謂的苦修中解脫出來。現在已是吃飯的時候,咱們還是先進客店去,一邊吃飯一邊想辦法吧。」

桑喬讓他們兩人先進去,自己在外面等著,以後再告訴他們為什麼自己不進去,以及最好不進去的原因,可是,請他們給他帶出點熱食來,再給羅西南多弄些大麥。神甫和理髮師進了客店,理髮師很快就給他拿出來了一點吃的。然後,神甫和理髮師又仔細考慮如何實現他們的計劃。神甫想起一個既適合何生的口味,又能實現他們意圖的做法。神甫對理髮師說,他的想法就是自己扮成一個流浪少女,理髮師則儘力裝成侍從,然後去找何生。假扮的貧窮弱女去向何生求助。何生是位勇敢的遊俠騎士,肯定會幫助她。這種幫助就是請他隨少女去某個地方,向一個對她作惡的卑鄙騎士報仇。同時,她還請求何生,在向那個卑鄙騎士伸張正義之前,不要讓她摘掉面罩,也不要讓她做什麼事情。何生肯定會一口答應。這樣,就可以把他從那兒弄出來,帶回家去,設法醫治他的瘋病。理髮師覺得神甫的主意不錯,於是兩人就行動起來。他們向客店的主婦借了一條裙子和幾塊頭巾,把神甫的新教士袍留下作抵押。理髮師用店主掛在牆上當裝飾品的一條淺紅色牛尾巴做了個大鬍子。客店主婦問他們借這些東西幹什麼用,神甫就把何生如何發瘋,現正在山上修行,所以最好喬裝打扮把他弄下山來等等簡單講了一下。店主夫婦後來也想起,那個瘋子曾經在這個客店住過。他做了聖水,還帶著個侍從,侍從被人用被單扔了一通等等。他們把這些全都告訴了神甫,把桑喬極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全說了。

後來,女主人把神甫打扮得維妙維肖。她讓神甫穿上呢料裙,裙子上嵌著一拃寬的黑絲絨帶,青絲絨緊身上衣鑲著白緞邊,大概萬巴王①時代的裝束就是這樣的。神甫不讓碰他的頭,只允許在他頭上戴一頂粗布棉睡帽,腦門上纏著一條黑塔夫綢帶,再用另一條同樣的帶子做成面罩,把整個面孔和鬍鬚全遮上了。他戴上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大得能當遮陽傘,又披上他的黑色短斗篷,側身坐到騾背上。理髮師也上了他的騾子,讓淺紅色的鬍子垂到腰間。剛才說過,那鬍子是用一條淺紅色的牛尾巴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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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萬巴王是西班牙古代的國王。這裡指很古老的時候。

兩人向大家告別,也向醜女仆告別。醜女仆雖然並不清白,卻答應念《玫瑰經》,求上帝保佑他們完成這項艱巨而又仁慈的使命。兩人剛走出客店門,神甫忽然想起來,雖然這事很重要,但自己這樣做畢竟不妥,一個神職人員打扮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他請求理髮師同他互換衣服,覺得讓理髮師扮成苦難少女更合適,自己應該扮成侍從,這樣可以減少對他的尊嚴的損害,如果理髮師不答應,哪怕何生死掉,他也不再去了。

這時桑喬走過來。看到兩人這般裝束,不禁笑起來。最後,理髮師只好依從神甫,互相交換衣服。神甫告訴理髮師,應當對何生如何做,如何說,才能動員、強迫他放棄在那個地方進行無謂苦修的打算。理髮師說不用他指導,自己知道該怎麼做。理髮師不願意立刻就換上那身打扮,要等快到何生所在的地方再穿。他把那身衣服疊了起來。神甫也把鬍子收了起來。桑喬在前面引路,兩人啟程。桑喬給他們講了在山上碰到一個瘋子的事情,但是沒提那隻手提箱和裡面的東西。這傢伙雖然不算機靈,卻還有點貪心。

第二天,他們來到了有金雀花枝的地方,那是桑喬離開何生時做的路標。桑喬確認了路標后,告訴他們從那兒就可以上山,他們現在可以換衣服了,如果這樣更有利於解救他的主人的話。原來兩人已在路上對桑喬講了,他們這副打扮、這種方式,對於把他的主人從他選擇的惡劣生活中解脫出來是至關重要的。神甫和理髮師千叮嚀,萬囑咐,讓桑喬不要告訴主人他們是誰,也不要說認識他們。如果何生問是否把信交給杜爾西內亞了,他肯定會問的,那就說已經轉交了。可是杜爾西內亞不識字,因此只捎回口信,叫桑喬告訴他,讓他即刻回去見杜爾西內亞,否則她會生氣的。這對她很重要。這樣一說,再加上神甫和理髮師編好的其他話,肯定能讓何生回心轉意,爭取當國王或君主。至於當紅衣主教,桑喬完全不必擔心。

桑喬聽后都一一牢記在腦子裡。他很感謝神甫和理髮師願意勸說主人做國王或君主,而不去做紅衣主教。他心想,要論賞賜侍從,國王肯定要比巡迴的紅衣主教慷慨得多。桑喬還對他們說,最好先讓他去找何生,把他的意中人的回信告訴他。或許僅憑杜爾西內亞就足以把何生從那個地方弄出來,而不必再讓神甫和理髮師去費那個勁了。神甫和理髮師覺得桑喬說得也對,決定就地等候桑喬帶回何生的消息。

桑喬沿著山口上了山,神甫和理髮師則留在一條小溪旁。小溪從山口緩緩流出,周圍又有岩石和樹木遮蔭,十分涼爽。此時正值八月,當地的氣候十分炎熱,並且正是下午三點。這個地方顯得格外宜人,於是兩人身不由己地停下來,等候桑喬。

兩人正在樹蔭下悠然自得,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歌聲。雖然沒有任何樂器伴奏,那歌聲卻也顯得十分甜蜜輕柔。兩人都為能在這種地方聽到如此美妙的歌聲而驚訝不已。人們常說,在森林原野能聽到牧人的優美歌聲,不過,那與其說是真事,還不如說是詩人們的誇張。況且,他們聽到的歌詞竟是詩,而且不是粗野牧民的詩,是正經的宮廷詩,他們更是深以為異。他們聽到的確實是詩。詩是這樣寫的:

誰藐視了我的幸福?

嫌厭。

誰增加了我的痛苦?

妒忌。

誰能證明我的耐心?

分離。

我的痛苦

無法擺脫,

嫌厭、妒忌和分離

扼殺了我的希冀。

誰造成了我的悲傷?

愛欲。

誰奪走了我的樂趣?

天意。

誰傲視我的凄楚?

蒼天。

在巨痛中

我渴望死去。

愛欲、天意和蒼天

一起把我毀滅。

誰能改變我的命運?

死亡。

誰能得到愛情的福祉?

逃避。

誰來醫治這悲傷?

瘋狂。

醫治傷者

並非理智。

死亡、逃避和瘋狂

是我得以解脫之計。

在那個時間、那種偏僻之地,能聽到那樣的嗓音、那樣流麗的詩句,兩人不禁為之讚歎。他們靜候著,聽聽還唱些什麼。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神甫和理髮師決定去找這位具有如此美妙歌喉的歌唱家。他們剛要走,歌聲又響起來,兩人又不動了。這回傳到他們耳朵里的是一首十四行詩

回復到昔日動蕩。

歌聲隨著一聲深深的嘆息結束了。兩人仍認真地等,看看是否還要唱什麼。可是歌聲卻變成了抽泣和哀嘆。兩人決定弄清究竟是什麼人唱得這麼好,卻又如此難過地嘆息。沒走多遠,繞過一塊石頭,他們看見一個人,其身材就像桑喬給他們講的卡德尼奧一樣。那個人看見他們過來了,並沒有動,仍然待在那兒,頭垂到**,若有所思,除了兩人剛出現時看了他們一眼外,再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們。神甫本來就聽說過他的不幸,又從外表上猜出了他是誰,於是走向前去。神甫很善言辭,簡單而又有分寸地講了幾句話,勸說並請求那個人放棄這種可悲的生活,不要在那兒沉淪,那樣可就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了。

卡德尼奧當時神志完全清醒,已經擺脫了那件時時令他暴怒的事情。他看到這兩個人穿戴並不像這一帶偏僻地方的人,不由得感到奇怪,聽神甫同他講話時,又覺得神甫對他的事似乎了如指掌,更是意外,便說道:

「二位大人,無論你們是什麼人,我都能想到,老天總是注意拯救好人,也常常幫助壞人。雖然我離群索居,可是仍有煩老天派二位到我面前,用種種生動的話語告訴我,我現在的生活是多麼沒有道理,並且想把我從這兒弄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去。

不過你們並不知道,我即使能從這種痛苦裡解脫出來,也仍然會陷入新的痛苦中。因此,你們可能會認為我精神有些不正常,更有甚者,認為我精神完全不正常。如果你們這樣認為,也不足怪,我自己也覺得,每當我想起我的不幸時,便痛苦萬分,難以自拔,但又無力阻止它,只覺得自己呆若石頭,神志不正常。事後許多人告訴我,並且向我證明了我犯病時的所作所為。儘管我意識到這是真的,卻也只能徒勞地後悔,無謂地自責,向所有願意聽我解釋原因的人表示歉意。那些明白人聽我解釋后,對發生的事情就不感到奇怪了。儘管他們也無法幫助我,但至少沒有怪罪我,原來對我的行為感到的憤怒也轉化為對我的不幸表示同情了。如果諸大人也是抱著同樣的目的而來,在你們諄諄教誨我之前,還是請你們先聽聽我的訴說不盡的辛酸史吧。也許聽完之後,你們就不會再費力試圖安撫這種無法安撫的痛苦了。」

神甫和理髮師正想聽他本人講述得病的原因,就請他講講自己的事,並保證一定按照他的意願幫助他或者安撫他。於是,這位可憐的年輕人開始講他的辛酸故事,其語言和情節都同前幾天給何生和牧羊人講述的差不多。只是前幾天講到埃利薩瓦特醫生時,何生為了維護騎士的尊嚴,打斷了故事。好在這次卡德尼奧沒有犯病,完全可以把故事講完。他講到費爾南多在《高盧的阿馬迪斯》一書里找到了一封信。卡德尼奧說,他還清楚地記得,信是這樣寫的:

盧辛達致卡德尼奧的信

我每天都從你身上發現新的優秀品質,我不由自主地更加敬重你。如果你願意,完全可以把我從目前這種狀況里解救出來,並且不損害我的名譽。你完全可以很好地做到這點。我父親認識你,你又愛我。如果你尊重我,我也相信你說的是真的,那麼你完全可以實現你的意志。而且,這也不違背我的意志。

「看了這封信,我就去向盧辛達的父親求婚。我說過,在費爾南多看來,盧辛達是當代最聰明機智的女人。

費爾南多就是想用這封信在我還沒沉淪之前毀了我。我告訴費爾南多,盧辛達的父親堅持要我父親出面提親,可我怕父親不來,沒敢跟他說。這並不是因為我不了解盧辛達的道德品質和她的美貌、善良。

她品貌雙全,完全可以讓西班牙任何世家生輝。我只是以為盧辛達的父親不想讓我們倉促結婚,要先看看里卡多公爵怎樣安排我。

「總之,我對他說,就因為這點,還有其它原因,我忘記了究竟是哪些原因,使得我沒敢跟父親說。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我希望的事不會成為現實。費爾南多回答說,他去同我父親講,讓我父親去向盧辛達的父親提親。噢,這個野心勃勃的馬里奧!這個殘忍的喀提林!這個狠毒的西拉!這個奸詐的加拉隆!這個背信棄義的貝利多!這個耿耿於懷的胡利安!這個貪婪的猶大!你這個背信棄義、陰險狡詐、耿耿於懷的傢伙,我這個可憐人把我內心的秘密和快樂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你,還有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我怎麼惹你了?我哪句話、哪個勸告不是為了維護你的名譽和利益?可是,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真是倒霉到家了。災星帶來的不幸彷彿激流飛瀉而下,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人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防備它。誰能想到,像費爾南多這樣的名門貴族,舉止莊重,受著我的服侍,無論到哪兒都是情場得意,竟會喪盡天良地奪走我僅有的一隻羊①,而且這隻羊當時還不屬於我呢。

①參見《聖經》故事。大衛害死烏利亞並娶其妻。拿單指責大衛就像富戶一樣,捨不得用自己的羊招待客人,卻奪走窮人僅有的一隻羊。

「先不說這些,反正也沒有用,咱們還是把我的悲慘故事接著講下去吧。費爾南多覺得我在那兒對他實施其虛偽惡毒的企圖不利,就想把我打發到他哥哥那兒去,借口是讓我去要錢買六匹馬。這是一計,實際上就是想支開我,以實現他的罪惡企圖。他故意在自告奮勇說要去同我父親談話的那天買了六匹馬,讓我去拿錢。我怎麼會想到他竟做出這種背信棄義的事呢?我怎麼可能去往這方面想呢?我一點兒都沒有想到。相反,對這筆大買賣我很滿意,十分高興地出發了。那天晚上我又去找盧辛達,告訴她我已經同費爾南多商量好,我完全相信我們兩人的良好願望會實現。她同我一樣,對費爾南多的惡意毫無察覺,只是讓我早點回來。她相信,只要我父親向她父親一提親,我們的願望就會有結果。不知為什麼,她一說完這句話,眼睛里就噙滿了淚水,喉嚨也哽咽了,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句也沒說出口。

「我對她這種反常的狀況感到很驚奇,這種情況過去從來沒有過。以前我們見面時,只要時間合適,安排得當,總是說得興高采烈,從來沒有什麼眼淚、嘆息、嫉妒、懷疑或恐懼。這使我更覺得,娶盧辛達做我的夫人真是天賜良緣。我對她的美貌更加崇拜,對她的才智更加讚賞。她也對我以德相報,說我是她的值得稱讚的戀人。我們愛意綢繆,鄰里周知,不過即使這樣,我最放肆的行為也只是隔著柵欄的狹窄縫隙,把她的一隻纖細**的手放到我嘴邊。可是在我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她卻哭泣、**、嘆氣,然後離去,我在那裡滿腹狐疑,茫然不知所措,對盧辛達的反常悲戚感到恐懼。可我並不想讓我的希望破滅,只把這種現象當成是愛我所致,是感情至深的人一旦分離常常出現的痛苦。反正我走的時候既傷心又凄惶,滿肚子猜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什麼疑什麼。不過,這明顯預示著有什麼悲慘不幸的事情在等著我。

「到達了目的地,我把信交給費爾南多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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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個小正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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