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骨枯

第091章 骨枯

七日並不長。

眨眼即是。

縱有萬般不舍,也只能捨去。

是夜,陸錦畫替他收拾貼身物件。

與之前出征不同,這次他不能帶包袱,僅需要攜一些兵器和輕便乾糧即可。

一把匕首,兩把小刀,還有……

秦翊站在不遠處,靜靜看她。

手中捏著上次用來打包的錦布,手指摩挲她刺繡的柳枝圖案,心念一動,拿起她放在一旁的小刀,把那一塊齊齊整整切下。

陸錦畫面露不解。

「不能帶多餘的,但這個沒事。」他輕輕解釋,把那一截布條放入自己懷中,又拍了拍心口。「帶着它,就像你在我身邊一樣。」

陸錦畫紅唇緊抿,好歹忍住了,沒讓眼淚掉下。

「上月。我相信你,我等你。」

「嗯,」他鄭重其事地點頭,「我一定回來。」

沉默片刻,他走到書案前,把桌上一疊書冊挪開。抽出一張泛黃的羊皮卷,細細裹起。

「這是?」她面露不解。

秦翊淡笑,把羊皮卷遞給她。

「誠如你所言,軍中確實有人需要防備。那麼……小錦,我相信我們的默契,你覺得呢?」

默契……

陸錦畫低頭看向那捲羊皮,一時不知道接還是不接。

他如此諱莫如深,只怕它的分量超乎她的想像。

等待片刻沒有得到她的回應,秦翊瞳孔微縮,伸在半空的手有些顫抖。

他不想陸錦畫拒絕,因為她是他在軍隊中唯一能全部信任的人。

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他,想他死。但陸錦畫絕不會。

「這是什麼?」她輕聲問。

秦翊牽起她的手,把羊皮卷放入她的掌心。

下一刻,一把將她扯入懷中,用力抱緊。

溫熱的唇緊貼她的耳邊:「小錦,你很聰明。軍中的內『鬼』這段時間沒有動靜,但我一走他肯定又會生事。這次的行動溫長寧和奚方明會留守在此,我不能保證他們幾個完全值得信任,但溫長寧知道你的存在,必要時,你可以和他聯手。」

陸錦畫心裏咯噔一聲。

秦翊是什麼醋性子,她再清楚不過。

而如今他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把她放心推向溫長寧,那……

抱住他的手驟然一縮。

「別胡思亂想,我才捨不得,」他略顯急躁地打斷她的想法,「我的意思是,所有人中只有他一定不會害你。小錦,你是我的妻子,我們是拜了堂成了親的,我怎麼可能把你推給其他男人?」

陸錦畫不吭氣了。

乖順地伏去他肩上,安靜靠着。彷彿時間不曾流逝,也不會流逝。

……

秦翊一走,她的心就空了。

之前她尚還覺得他們在同軍之中,無論是否見面,都能聽得他一些消息。如今卻不是了,連他一點消息都聽不到了。

他是秘密去的。

帶了一百二十人。

而那一百二十人,都是翎羽堡中層層篩選的精英,包括她認識的拾柒,也包括風清。

除了秦翊,她也很擔心其他人的安危。她希望他們一舉成功,然後毫髮無損地回來。

每天晨醒,她都會對着他離去的方向誠心叩拜,入夜星起之時,同樣如此。章壽文看在眼裏,一如既往替她打掩護,同時也明白了她隨軍而來的目的。

很佩服這個小姑娘。或者說,尊主夫人。

能有這麼大勇氣,放棄錦衣玉食,瞞天過海來到這裏,和他們一起吃苦,一起遭罪。

而且……

他能看出她的治傷手段出自稽靈山。

這樣想想,尊主夫人也是個不簡單的人啊。

一晃半月過去,前方杳無音信。

陸錦畫越發提心弔膽,忍了許久,終究還是忍不住,尋了一個借口前去找溫長寧。

起先溫長寧看到她那一張臉還沒有認出來,直到她壓低聲音自報家門,溫長寧才恍然大悟,萬般驚愕她竟然學會了易容。

礙著此時不是說這些閑話的時候,溫長寧把心底的疑惑全部壓了回去。

帳中只有他們兩人,陸錦畫無心過多寒暄,直言:「他有消息么?」

溫長寧怔了一怔,反問:「你知道多少?」

疏離的語氣讓陸錦畫隱隱不爽。但也理解現在情況特殊,便同溫長寧說了秦翊帶領一百二十人繞去青丹後方,圍截雅支首領的事。

溫長寧長眸微斂,既然陸錦畫知道這件事,那他也沒必要隱瞞。

沉聲道:「半個時辰前傳來消息,並不是很順利。」

「被發現了?」

「嗯。」

陸錦畫的心「咚」一聲,重重沉下。

「那他……」

「明早會運回一些屍首。」溫長寧不願多說。

戰爭便是如此殘酷,死去的人不會復活,而至於死去的是哪些人,都是聽天由命。

他不知道具體情況,也不能妄自給她希望。

陸錦畫明白這個道理,木訥地點點頭,魂不守舍的輕聲呢喃:「我明早過來……」轉身朝外走去。

望着她遠去的消瘦背影,溫長寧終究沒說出那句問候的話。

徹夜難眠。

一晚上都在做夢。看書屋

最初的夢帶着兒時的快樂回憶,處處歡聲笑語。她在假山石洞穿梭,故意躲來藏去,不讓他抓住。

後來,場景一片漆黑。

暴雨傾盆。如柱的雨水紛紛順着石壁上的洞往假山中間漏,她避無可避,只能用手擋在頭頂,拚命往黑暗深處去。

然後她看到了滿地的屍體。

人的屍體,馬的屍體……

屍堆如山,血流成河,暗色的天和暗色的血混合在一起,雨水中全是沉澱的血的味道,風吹烈烈,濃郁得令人作嘔。

「咳……」

胃部猛地捲起一陣噁心,她睜開眼睛,坐了起來。扶住自己的胃,用力把背弓起。

眼淚不知為何順着臉頰滑落,堆在腮旁,顆顆直往下墜。從未有如此悲哀的感覺,心裏空空蕩蕩,又被無助和害怕填滿,她不敢再去想任何有關秦翊的事,也不敢期待天明。

但天空最終還是亮了。

帳外依舊很靜,秦翊離開許久,這些人彷彿也沒多大變化。於他們來說,秦翊大抵只是個掛着虛名的「大人」,實際地位應該還不如一個小將重要。

懶怠地起身梳洗,用熱水敷了許久的眼睛,直到看上去不是特別腫了,她才慢吞吞朝溫長寧的營帳而去。

門口的守衛看到是她,伸手相攔。

「幾位大人在裏面議事,陸軍醫稍等。」

議事啊……陸錦畫抿起唇角,垂在身側的手指根根攥緊。

在門口走來走去。不知過了多久,帳簾撩開,從里走出三個人。

陸錦畫只認識奚方明,目光相匯之間,她勉強笑了笑。

奚方明倒是不太記得陸錦畫,但看她穿的不是小兵的服飾。身板體格也不夠,猜出她是某位軍醫,也就回了一笑。

帳簾垂下的瞬間,溫長寧看到了她。

她唇角的笑意是那般耀眼,哪怕不似往日的毫無顧忌……

他微微側目,落去身旁的屍體上。

要不要叫她進來……

「守城。陸軍醫求見。」

突兀的一聲制止了他的猶豫不決,這種事瞞得過一時,瞞不過一世。

總需要面對。

溫長寧悵然長嘆。

「讓她進來。」

陸錦畫綳著身子往裏走,還沒走近溫長寧身邊,一股濃郁的血腥撲鼻而來。她步子一頓,狐疑地抽抽鼻子,確定這裏確實是有血的味道。剛想問他哪裏受傷了,忽而瞥到他身後雪白的一角。

順着布角上望,看那長度和姿勢,分明就是蓋着一個人!

陸錦畫鳳眸大瞪,一把握住布角奮力往上掀開。

「畫兒!」溫長寧匆忙伸手,但還是遲了一步。

他是打算先告訴她,讓她接受之後,再看秦翊最後一面的。

只是……

陸錦畫定在原地,手還懸在半空中,不能放下。

她看到了什麼?

秦翊靜靜躺在那裏,俊朗的面容被血污覆蓋,嶄新的布甲也被割成條條縷縷……

她的心彷彿被人狠狠掄了一錘。

一口氣卡在喉嚨,不上不下,無法呼吸。

「畫兒,你還——」

溫長寧想去扶她。

陸錦畫抬起左手,制止了他的靠近。

「怎麼死的?」她聽到自己喑啞而顫抖的聲音,乾枯得彷彿失去所有生氣。

溫長寧垂目:「行跡敗露,被雅支人反埋伏。」

「全死了?」

「……也不是。」溫長寧一瞬遲疑。

陸錦畫是他的表妹不假。但有些話卻並不能同她言說太多。秦翊的死,她是秦翊的遺孀,他可以把自己所知悉數告知,可其他人的消息都是軍中機密,她沒有資格知曉。

陸錦畫舔了舔乾燥的唇,從裂隙中嘗到一絲腥氣。

「不能告訴我更多?」她慢慢看他。

溫長寧掐著指尖,她眸中一閃而逝的死氣,令他揪心。

害怕逆着她會令她立刻做出傻事,溫長寧向她走前一步,壓低聲音:「一共找到八十四具屍體。」

「也就是說還有三十六人下落不明。」她雙眸微斂:「死去的人中可有拾柒、風清和舒葉?」

「不曾發現。」

「那就……好……」她嘴裏陣陣泛澀。

事到如今,她知道無論是哭天搶地,還是追責怒罵都無濟於事。這是秦翊的選擇。她早就知道,他在做出選擇之時,定然也想過戰死的結果。

幸好還有三十六人可能活着。

而秦翊最信賴的拾柒也還活着。

只要有相見那天,她一定要向拾柒問清楚,是誰殺了秦翊,然後……

「畫兒,你想回去嗎?」溫長寧輕聲問。

「回去?」她回神,「回哪兒去?」

「……溫侯府,或者……翎羽堡?」他深深吸了口氣,「我可以差人護送你和他回去。」

陸錦畫一聲苦笑,眼眶漸漸轉紅。

「戰火未停,戰爭不止,我為什麼要回去?我是軍醫,我要負責治療傷患,這是我的職責,我哪兒也不去!何況……上月他想做的事還沒有結果,無論是贏是敗,都該有結果……我會留下來,替他看看,這一場大戰,到底鹿死誰手!」

溫長寧從未見過陸錦畫如此堅決的神情,那雙明亮的鳳眸里蘊含了無限的力量,有恨有不甘也有決心,清清楚楚告訴他,任何人都撼動不了她的決定。

沉默片刻,溫長寧頷首默許。

而後又道:「他的屍體我們已經驗過,目前不宜聲張,留着也……你要處理嗎?」

陸錦畫強忍情緒,把眼淚生生憋回眼眶,鄭重點頭:「我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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