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章 巧合

第088章 巧合

兩日後,到達前線。

遠處的天空泛著昏暗的黃色,空氣中帶着令人悶塞的氣息,像是在醞釀一場巨大的沙塵。陸錦畫靜靜站着眺望遠方,目及處儘是蕭條之色,就連連綿起伏的山也被黃沙裹卷,平淡素寡,不見分毫曾經顏色。

憶起家鄉的繁華,她忽而悵然一嘆。

十年前的她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會遠赴北域。

更不會想到會親臨戰事。

「小陸,你來一下。」章壽文撈起帳簾叫她。

陸錦畫怔了一瞬,轉身過去。

自那天章壽文同她開誠佈公之後,倒真如他承諾那般,不但替她保密,更細細傳授她更多運用如玉泥的小技巧。她頗為受用,感激的同時,又時刻對他保持兩分警惕。

原本以為這次進去也同樣要教她些易容的法子,怎知章壽文身體一讓,拾柒的臉從後面露了出來。

一看到秦翊身邊的熟悉面孔她就緊張。

拾柒面色平靜,打量了陸錦畫兩眼,伸手前引:「坐。」

陸錦畫咽了口唾沫,惴惴不安地過去,有些不敢坐。

「坐。」拾柒略微加重聲音。

章壽文暗自給她比了個手勢,自己先出去了。

眼看避也避不開,陸錦畫只能坐下。把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身上動也不動。

拾柒直接開口:「聽說你叫陸木蘭?」

陸錦畫:「是。」

「多大了?」

「……二十一。」她遲疑一瞬。要是說得太大,她看起來不像,只會更招人懷疑。

拾柒冷笑道:「問你年紀你還猶豫?」言外之意便是懷疑她。

陸錦畫當然知道他來的目的,她越慌張,越能被他瞧出破綻。輕掐指尖強迫自己鎮定,她「唉」了一聲,做出無奈的模樣:「您誤會了。小的馬上要過生辰,所以才想了想,到底說自己二十一呢,還是二十二。」

拾柒緊緊盯着她的神情變化。

「籍貫?家中父母何人?師從何人?」

陸錦畫心頭一跳。

籍貫她尚可周旋過去,可家中父母她就無法回答了。說真的,那無異於暴露自己身份,胡謅一個,難免有敗露的時候。至於說父母雙亡,只怕更會讓他認為自己是在撒謊。

而師從何人就更不能提……

沉默的片刻,她忽而想起拾柒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心生一計,望看他淡淡著笑反問:「這些不是登記的時候都問過了么?您現在問,是在懷疑小的?」

拾柒不知是計,順她話而答:「是。」

陸錦畫唇角微挑:「您懷疑小的,於情於理,同時小的也懷疑您呢!」不待拾柒開口。繼續道:「登記時候的信息寫得一清二楚,您若是看過,大可順上面所言去查證落實。若是沒看過,那現在去看也不遲。」反正行軍在外,她相信自己填的那些真真假假,早就被那天的兩個小兵弄丟了。

果然,拾柒臉色灰暗。

她心情陡然好轉,乘勝追擊:「說句不好聽的,大哥,您到底是誰小的都不知道,昨夜才發生那樣的事,小的怎敢同您言說太多?萬一……是吧?小的吃的是這碗飯,自然要更謹慎一些,可不敢引火燒身。」

拾柒眉頭緊皺,死死瞪着陸錦畫,一雙眼睛裏迸發出蛇欲進攻前發出的精光般,寒涼徹骨。

沒想到這個看上去不男不女的小男人嘴巴這般厲害,眼下這裏是軍營,又不是翎羽堡,軍法在上,這人還是軍醫。若非有這些顧忌,他定然把這小男人直接扣下。

思索片刻,他放棄同陸錦畫繼續交談。

看他目露挫敗,不悅起身,陸錦畫忍不住心中得意連連,眸里含着笑意,大大方方看他。

目送他走到門邊,冷不防他突然一個轉身。

她趕緊斂笑。

「您還有何吩咐?」

拾柒自動忽略她眸中隱藏不住的嘲笑,問道:「可有什麼治頭疼的方子?」

話鋒陡轉,陸錦畫始料未及,當下認真起來,對他招招手:「治頭疼的方子有不少,但每個人情況各異,你先讓我診診脈吧。」

「不是我,」拾柒言簡意賅,「開一副副作用最小的治頭疼的方子給我就成,其餘不用你管。」

陸錦畫秀眉微蹙,狐疑地起身去拿紙筆。

能讓拾柒這般諱莫如深的人應該是秦翊,但秦翊有頭疼的毛病么?她怎麼不知情……

寫下七味藥材,她忽然靈機一動,在末尾又添入了「生薑」二字。

捏住葯箋一角揮了揮,晾乾墨漬,她拿去了他面前。刻意加重語氣叮囑:「生薑必不可少,切記不能隨葯煎服,要讓病患直接嚼了用藥湯咽下。」

拾柒:「……」

他跟在秦翊身邊多年,自然知道秦翊不吃薑的習慣。

「可有不用生薑的方子?」

此話一出,陸錦畫頓時確定頭疼的人就是秦翊。

手指不自覺顫了顫,她垂了雙眸。低聲道:「這是最好的方子。」靜默一瞬,她直徑拿起自己的醫箱。

拾柒看出她的打算,心頭一跳,制止道:「不必如此麻煩。」

陸錦畫語氣堅決:「頭疼之症可大可小,嚴重起來是會死人的,還請您引路。」

拾柒:「……」

頭疼能死人他不知,但頭疼發作是如何難受他一清二楚。

可方才討葯是他臨時起意,主子明確囑咐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這陸木蘭找過去算怎麼回事?鍋是誰背?反正肯定不會讓這小軍醫背。

他頭大如斗。

陸錦畫見他猶豫不決,並不想帶自己過去,只能重重嘆氣,煞有介事道:「之前我經手的病人有個便是頭疼,原以為是小事,來我這吃了兩副葯好了。哪知後來突然發作,他咬牙硬扛,沒過十來天吧,就成了傻子。」

「傻子?」拾柒怔住。

陸錦畫點頭:「是啊,好端端一個人,成了傻子。」言辭懇切得連她自己都快信了。

聽到這裏,拾柒已然不能再淡定,果斷鬆口:「收好東西,跟我來。」目光落在她那碩大的醫箱上,囑咐:「只帶貼身要用的,不要引人注目。」

「行。」

急急忙忙朝秦翊營帳行去。門口兩個守衛看到拾柒,皆是行禮,錯過目光落到陸錦畫身上,又面露不解。

畢竟這些天進出營帳的只有軍中將帥。

拾柒輕描淡寫地解釋:「這是陸軍醫,大人找他問一問前幾天夜裏發生的事。」

守衛抱拳:「是。」側身讓開。

進入帳子,她一眼看到站在書案旁研究行軍地圖的秦翊。

一時間雙眼發澀,竟忍不住想哭。

秦翊發覺身後腳步聲與往日不同,略微側目。看到拾柒身邊站着那個軍醫,當即臉色沉下,一把扯了地圖放去書案上。

「胡鬧!這是他能來的地方?」厲聲斥責。

拾柒自然知道帶陸錦畫過來多有不妥,但性命攸關,他也顧不上旁的。不待秦翊說第二句話,陸錦畫已經自己開口解釋:「是小的拚命請求,與他無關。」

「呵,」秦翊一聲冷笑,「你可知以你這身份,隨意進出會有何後果?」看向拾柒:「拾柒,你告訴他!」

「……杖責一百。」

陸錦畫雙腮微縮,努力穩住心神,做出平靜姿態:「可小的並不曾隨意進出。」

「你還狡辯?」秦翊踏階而下,站到她身前。

從見面之初他就不待見這人,如今更加厭煩。

牙尖嘴利的,素不討喜。

陸錦畫嗅到他身上的淡淡檀香,有些難以自持。望着他的眼眸倏然轉紅,不自覺就醞釀出濕意。

秦翊暗自吃驚,他不是沒見過男人流淚,但他就說了這麼兩句,面前這人能哭,未免也太誇張了!

但是……

這小男人臉上的神情似曾相識。樂文

回想之前發生在他身上的種種,以及他那些怪異彆扭的行徑,秦翊忽而生出一個大膽的猜想。

這猜想讓他不寒而慄。

「拾柒,你先出去。」他沉聲吩咐。

拾柒兀自鬆了口氣,步履生風地離開。

剩下他們兩人,彼此靜靜望着。

秦翊很想直接叫那個名字,卻又怕萬一自己錯認,便是給他人落了口實。

而陸錦畫此刻所思與他所想相差無幾,她也擔憂自己一開口,會換來一句:「我派人送你回去。」

回去……

她才不要回去,好不容易到了這裏。她要做她該做的事。

嗯,該做的事……

指尖觸碰到放在腰間的銀針布卷,她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心中暗喜,不急不慢地摸出它,一點一點展開,邊展邊道:「還請您坐下,小的要為您施針。」

秦翊伸出手腕:「不診脈?」

呃……

是應該先診脈的。

雖然被他撕破自己的鎮定,陸錦畫還是守住自己的陣腳,輕輕解釋:「之前那位爺已經同小的說了些許您的情況,故此可以直接施針。」話鋒急轉:「不過既然您願意讓小的診脈,那這是最好的,有助於小的確定病症。」

說罷害怕他反悔,趕緊並指按上他的脈搏。

秦翊不動聲色地盯看她那纖細的手指。

片刻后,他錯開目光,幾分生氣。

既然知道她是何人,臉上的喜怒哀樂瞬間都透了出來。陸錦畫倒不知他發現了自己,只道他還對自己提防得緊,所以臉色複雜也情有可原,忽略那些與病症無關的瑣碎,她認真道:「雖然眼下已臨前線,戰事迫在眉睫,但您有時間還是需要多休息。您這頭疼之症多是由勞累引起,切勿多思憂思。小的等下給您施針,癥狀會有所緩解。」

秦翊略微挑眉:「我這病只需要施針?」

「是。」陸錦畫頷首,「若是煎藥,您這病豈不就人盡皆知了?方才那位爺不願帶小的來,不就是不想讓小的知道您身體不適么?」

「倒是聰明。」秦翊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笑意。

「所以啊……」她從布卷上抽出一根銀針,「小的也知道您身體不適了,以後若是疼得厲害,便差人尋我過來便是。您放心,我除了這卷針。什麼都不帶,也不會同其他人說的。」

「好。」他順勢而回。

應完之後他就後悔了。

他不該答應她的,眼下戰事緊張,死傷難免,他完全無法保證她的安危。

陸錦畫卻心情輕快,想着他既然答應了,以後她身份被他識破,也有了話柄同他周旋。

十來根銀針紮下。她拉過凳子,坐去他的身後。

靜靜看他。

……

施針完畢,她熟練收起布卷,放回腰間。

不得不說頭腦確實清醒了許多,一時間也感覺不到之前那般鈍鈍疼痛。

眼看她低垂著眉眼收拾,他幾分心焦,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臉龐。只是手伸到一半,陸錦畫收拾好東西,抬眸朝他看來。發現他的動作,一臉茫然地「嗯」了一聲。

他只能拍去她的肩膀。

「行了,你去吧。」放在她肩上的五根手指卻不曾離開。

陸錦畫微有尷尬,這叫她去,又不放她去是什麼意思?她體會不到。

最終他還是收了手。

陸錦畫抓住機會,趕緊道:「小的這就回去了。」

「要不要住過來。」他脫口而出。

私心作祟,他不願讓她和那群男人同吃同住,也不願讓她再處於危險之中。他的身邊雖說也不算安全,但這世上,只有他能豁出性命去保護她。

陸錦畫被他的提議嚇到,以為他是在試探自己,連連擺手:「不了不了,小的命賤,不敢打擾。」勉強擠出一個不算難看的笑容,立馬溜了。

只是沒想到,自己這一番「完美」應付,不幾日就破了功。

兩軍漸漸集結,交界處小摩擦不斷,大的動靜倒還不曾傳來,彼此都在試探。這樣的情況之下,秦翊這邊加強操練,以便隨時出戰。陸錦畫聽說了這個消息,當即心裏開始盤算。

她已經有三天沒有洗澡了。

自從三天前。軍醫營的小頭頭說他們不會功夫的幾個軍醫分開洗澡不安全,要洗一起洗,她就一直再忍。

夏天炎熱,再加北域黃沙眾多,時常曝晒,身子容易黏膩,三天不洗澡已經是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好不容易打聽到半里之外的草甸里有乾淨的湖,她算好軍隊的操練時間,趕緊裹了乾淨衣服和皂角往草甸里去。

澄澈的湖水掩在足足有半人高的草中,陸錦畫找了兩圈才發現長草里的秘密。四下打量,確定沒有其他人在附近,趕緊解開衣服散去髮帶,將自己泡去水中。

有草木的地方空氣比其他乾淨許多,她一邊深深呼吸,一邊心情大好地仔細揉洗自己的長發,看滿眸青翠可人的綠色。連同著碧藍的天空一起倒映在如鏡般透亮的水中。

彼時,恰好有人同秦翊耳語操練的某方軍隊少了兩個小兵,營帳里,還有附近找了都沒有發現蹤跡。

秦翊示意不要到處聲張,自己則抽了把短劍帶上,直徑朝草甸而去。

這片草甸不但有湖,更有大小野獸。最初發現它便是兩個饞嘴的小兵跑進來抓兔子烤,說來不算大事,但軍中紀律森嚴,尤其是現在正在訓練時間,若真又有饞嘴小兵進來打獵,那他必不會心慈手軟。

熟悉這片地方,他步向草甸深處的湖。

湖是這四周唯一的水源,飛禽走獸最愛在此聚集,雖然午時太陽晃眼,禽獸不太可能會在陽光最毒辣的時候出來,但他還是決定先看一眼。

一眼就看到搭在石頭上的衣服。

倒是沒認出這衣服是誰的,只道是那小兵在湖中洗澡,他當下斂目,壓了聲音斥責:「上來!」

陸錦畫嚇得心臟驟停,下意識回頭。

「……」

「……」

場面一度十分精彩。

也十分尷尬。

她眼角微微抽搐,一把捂住胸口,清楚地看到秦翊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現在是黑得不能看。

「上來。」還是那兩個字,不過語氣緩和了許多。

陸錦畫收緊捂住胸口的手,咽了口唾沫,小小聲道:「你……能不能先轉過去?」

秦翊斜睨她。

她可憐巴巴地望着他。

末了還是側過身去。

身後嘩啦一聲,不用想也知她從水裏走了出來。如藕般白凈纖細的胳膊撞入眼帘,像賊似的快速勾過衣服,鑽去草中石后。

沒過多久,她穿好了。

心亂如麻。

她知道自己隱藏再好,也是會被秦翊發現的,這世上如今只有他最了解她。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被發現會是這樣的情況下……

毫無準備,還覺得羞人。

抬眸發現秦翊隱在發間的耳尖竟然通紅一片,似在害羞,她眨眨眼睛,忽然意識到或許他也沒有那麼生氣。

既然如此……

等得有些不耐煩,秦翊準備轉身。

剛轉過去,陸錦畫就像只才出生不久,學飛的雀兒似的,結結實實撞入他的懷中。他一下站立不穩,身形趔趄,陸錦畫卻有意加重力道,把他往地上撲。

仰躺在草甸之中,他看到滿眼的藍天。

下一刻,卻是俯來她熟悉的眉眼。

急促而燥熱的吻令周遭溫度快速攀升,夾雜着的思念和壓抑在骨子裏的欲仿若點燃田野枯穗的星火,只需一點,便能換來鋪天蓋地的烈烈燦爛,足以讓人拋卻一切,忘情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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