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壺濁酒

什麼是家的味道？

那是從小到大，趴在灶台邊，趁著母親轉身偷菜吃的味道；是一張老原木桌，擦乾了表面的油漆，露出原木的味道；是用了二十多年的老舊碗筷，夾起後院自家種的菜，放在口裏的味道。

無論在外面有多倔強和堅強，在家裏面都會表現的像個小孩，只是比小時候，少了一些淘氣，多了一分懷念，少了一些調皮，多了一分懂事，這些在以前，楊光並沒有品味過，也沒有在意過。

所以此時，他看着桌子上的飯菜，拿起筷子的時候，竟然忍不住沉醉其中，就連離婚帶來的傷感，都被衝散了不少。

米飯剛上桌，楊光都還沒開口讓母親坐下，房門就被打開了。

「我說你這個老太婆，怎麼磨磨蹭蹭的？不是說好了，今天人王嘯的孩子周歲，之前滿月酒咱們沒去，人特意邀請坐上席，你這……」楊父嘴裏不滿的說着，才看到桌前的楊光，頓時不吭聲。

「爸！」楊光叫道。

「哦，兒子回來了！」楊父目光遊離，眼珠子一轉，「那個什麼，我不是，你媽和我，我，我們……」

「我都聽到了，王嘯的兒子周歲，請你去喝喜酒嘛！」楊光看着父親道，「既然請了您二老，那就去唄，我這裏沒事！」

楊父眉頭一皺，看了一眼對自己使眼色的老太婆，直接埋頭走了過來，四平八穩的坐在楊光對面，平淡的問道，「離了？」

「離了！」楊光點頭道。

「老太婆，把藏着的酒給我拿出來，」楊父擼起袖子，抽出筷子大聲道，「王嘯那邊我就不去，今天陪我兒子喝酒，哪都不去！」

「沒必要的，爸！」楊光笑了笑道。

「這事你說了不算，」楊父揮手，眼珠子一瞪，「快拿酒！」

楊母低聲咒罵了一句老東西，但還是把藏着的酒給拿了出來，和以往的小氣不同，這次直接拿出了一整瓶外加一半沒喝完的，順便把兩個酒盅也放在了父子兩面前。

「行了，你快洗洗手，去赴宴吧，別讓人等太久！」楊父道。

「那我走了，你們少喝點！」楊母習慣性的說道。

「走走走，忒煩！」楊父不耐煩的揮手道。

楊母沒好氣的暗自翻白眼，卻摘了圍裙，去了袖套，洗了洗手，拿着小包，快步穿了鞋子，打開門就離開了。

關門之後，

家裏就剩下了父子兩人，一時安靜下來，竟然無聲。

楊父伸手，把半瓶酒打開，先幫自己倒滿，在給楊光倒上，楊光要自己來，卻被楊父給阻止了，他道，「今天當老子的敬你。」

楊光沉默下來，也就沒有在去拿酒瓶。

面前的酒盅被倒滿，楊父手很穩，沒有灑落一滴，他沒有擰緊瓶蓋，而是一手握著酒瓶，一手端起酒盅，「來，這一杯，敬你成功恢復單身，成為一名真正的奶爸！」

楊光苦笑一聲，端起酒盅，楊父似迫不及待的一樣，和他碰杯，有些用力，酒水灑下一些，楊父沒管，直接仰頭喝掉。

楊光也喝完，卻不知道為什麼，感覺酒水有些苦。

楊父在把兩人的酒盅倒滿，在端起酒盅道，「第二杯，祝你三十歲生日快樂！」

楊光和父親碰杯，一口喝盡，眼角多了一抹晶瑩。

楊父繼續倒酒，端起酒盅道，「第三杯，賀你當老師五周年！」

楊光喝完，無言的看着父親逐漸浮現變紅的臉。

「喝酒要有名目，不是過年過節，沒有由頭，我都不喝，當然你媽也不讓我喝。今天和我兒子喝酒，只有兩件事，」楊父道，「一件是我的，一件是你的！」

楊光剛要開口說些什麼，楊父直接揮手打斷，「你先聽我說，先說一下我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我接受了人王嘯的邀請，加入了他的駕校，成為駕校特聘的教練，工資八千起步，培訓出A類或者B類的駕駛員還能拿點提成。」

「這事我應該提前和你打招呼，畢竟你和王嘯的關係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是老死不相往來，比陌生人都還不如，但我不能不理他，」楊父認真道，「那小子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他拿出了自己的誠意，我也不能辜負他。」

「您這是在為我出山，我知道好歹！」楊光苦澀道。

父親是老師傅，工廠里開大貨車的，拿的是A1駕照，技術和經驗是沒的說的，何況他身體很好，五十五歲也不算老。

楊光明白，父親這麼說是讓自己臉上好看，如果不是為了他的兩個孩子，為了幫他減輕負擔，父親怎麼可能答應王嘯？

「放……」楊父剛要罵出口，但理智還是讓他把這句髒話給忍了回去，悶着聲音道，「你有手有腳，我幹嘛要為你豁出去老臉答應去駕校？我這是為了我的孫子和孫女！」

楊光嘴角泛苦，這又有什麼區別呢？

「你別多想，反正老子閑着也是閑着，退休之後，都快閑出病了，」楊父悶着臉，邊吃邊說道，「我又不像你媽？閑着沒事，還去廣場跳跳舞，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來。」

楊光沒吭聲，默默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和王嘯……」楊父欲言又止。

「事情都過去了，不是嗎？」楊光搖頭道，「何況彩霞已經逝去多年了，當年的事情，說那麼多又有什麼用？都是天意！」

「你能這麼想就好，」楊父道，「王嘯那孩子還是不錯的，也經常懺悔當年的事情，可是兒子，人啊，不能老往後瞧，得往前走啊！人王嘯也不容易，孤兒寡母的到現在，不也出息了嗎？」

「我是比不上……」楊光輕聲道。

「放屁！！！」楊父怒道，「我楊志勇的兒子那是最棒的，他王嘯再有能耐，那能比的上我兒子？」

「爸！」楊光既感動又哭笑不得。

「老子說錯了嗎？」楊父拍桌子，「你師範畢業，放棄考研回來，當然結婚生子也有一部分，但教書育人這本就是大德，在教書育人之中，堅守師德，沒有違背良心，這就是大仁，在以前就是大仁大德之人。你無愧於心，對得起那些把孩子託付給你的父母們，他王嘯就有幾個臭錢，怎麼能比的上你？你是老師，從來就不低人一等！」

他說的斬釘截鐵，卻也是說的真心話，從來都不把兒子掛在嘴邊，卻最為兒子自豪。因為在他的心中，老師是個帶着光輝的職業，雖然現在的老師並不重視這層光輝，但他重視。

楊父不僅重視這層光輝，他更看重的是楊光能自己散發光輝，用自己的身體力行，去教導那些孩子們，把光輝傳遞下去。他很高興楊光能走正道，沒有去參合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楊光拿起酒盅，無言和父親碰杯，兩人一口飲盡。

「反正這事，我是和你說了，不管你答應不答應，我已經答應了人王嘯，下個禮拜就開始上班，」楊父一邊倒酒一邊道，「我把話說明白，賺的錢一是我們自己的生活和以後的醫療，二則是給孫子和孫女的，和你沒有半點關係，想都不要想，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楊光點頭。

「明白就好，」楊父冷哼一聲，「你個臭小子都三十歲了，有手有腳，缺吃缺喝自己去想辦法，轉過頭來啃老，別人不恥笑你，你自己也丟臉，再說你是老師，怎麼樣也餓不死。」

無視楊光臉上的苦笑，楊父繼續說道，「第一件事說完了，我要說的第二件事，是關於你自己的。你也猜到了，說的就是你離婚這件事，作為長輩，對你離婚的事情，是沒權評價的，而且夢瑤這個兒媳婦，我和你媽都認可，這事是你們決定的，我們也干涉不了。」

「婚姻沒對錯，但離婚有傷害，傷害的是誰？不是你們兩個大人，而是還年幼的孩子，你明白嗎？孩子是無辜的，」楊父嘆了一口氣，「一想到以後大雷和蕾蕾在學校被人說是沒有娘的孩子，我這個心啊，鑽心的疼，你知道嗎？疼啊！」

楊父說着，手指點在了自己的胸口，異常的激動。

「是我對不起他們！」楊光低着頭道。

「又不是你的錯，」楊父揮手大聲道，「夢瑤也沒做錯，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她進入我楊家的門，說實話承受了很多委屈，是我楊家對不起她，我這個做爺爺的只是惋惜兩個孩子少了媽媽，你懂嗎？你不要去怪她，讓她安安心心的離開。」

「我懂！」楊光堅定的說道。

「這才對，」楊父點頭，語重心長的說道，「我想要告訴你的是，兒子啊，婚姻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不要為逝去的婚姻過多的感傷，你現在要走出這段陰霾，面對現實。什麼現實呢？不是離婚的現實，而是對兩個孩子已經造成傷害的現實，你要做的是，一好好工作，二教好孩子！」

「我知道！」楊光抬頭看着父親，「我不會讓他們受委屈的！」

「欸！這才對！」楊父哈哈一笑，站起來，伸手拍拍楊光的肩膀，「男人就是跌倒在爬起，永遠都要抬頭挺胸，你得為兩個孩子樹起榜樣，不要讓仇恨和失敗的婚姻影響到兩個孩子，你是做老師的，本來這些話自己就懂，但是人在局中，就怕你自己迷失啊！」

「多謝你，爸！」楊光舉杯，「我敬你！」

楊父一笑，和兒子碰杯，抬頭飲盡。

兩人暫時歇息，吃菜喝酒，也在整理思緒和情緒。

「我以前從來都沒有和你好好談過話，是因為你從來都沒讓我和你媽失望過。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從小就是，但人生啊，就像是我們開車，除了直道外，還有彎道，而且你不向前，就不知道前面會遇到什麼，所以我們開車總提着一個心，」喝完那半瓶酒，楊父打開新的一瓶酒，繼續滿上，他說道，「我希望呢，你從今天開始，也要提起心，不為自己，不為我們，為的是兩個孩子。」

「我都懂的，爸!」楊光道。

「我希望你是真的懂，不是嘴裏說懂！」楊父瞪着眼道，「我們開車還可以往後倒，你呢？人生沒有回頭路，你三十歲了，要走一步看三步，還要在想三步，為的是什麼？就一個字，穩！」

楊光點頭，繼續和父親碰杯。

如楊父所說，這些大道理，楊光其實心裏都明白，今後的生活重心，要全都放在孩子們身上，自己也要整理好一切，用全新的態度去生活，繼續負重前行，不能急功近利，而是需要穩步前進。

夏夢瑤的離開，並沒有讓這個家支離破碎，楊父不允許，楊光也不允許。她的離開，只是讓楊光的背負的更多罷了，正因為如此，作為一名父親，也是作為一個兒子，楊光需要穩。

他是家裏的獨苗，上有老，下有小。

父親體量他的難處，趁著還能動，哪怕退休了也要找工作，這是在想辦法幫他，這些楊光全都明白。

以前他不明白的事情，今天一瞬間，楊光全都明白了。

而明白了這些，楊光就知道，自己成長了。

所以，這一頓酒，楊父是越喝越醉，楊光是越喝越清醒。

時間在推移，酒桌上的話語在繼續，喝多的楊父話特別的多，好像要彌補以前的不言不語，掏心窩子的話說完了，就說些閑言碎語，所有的話題，全都圍繞着兒子、孫子、孫女。

楊光細細的聽着，時而歡笑，時而流淚，當一瓶酒還剩下一半的時候，他偷偷的把酒收起來，給父親換上了涼開水。

父親已經醉了，根本品嘗不出來是酒還是水，楊光卻笑着給自己滿上，和父親繼續喝，一直到飯菜徹底涼了，一直到父親醉倒在桌上，他才流着淚，放下酒杯。

堅強是裝不出來的，父親一直都看透了他的軟弱，卻從來都不說透，今天通過一頓酒，讓他自己品味，同時告訴他一個道理：男人可以哭，可以軟弱，但在哭過之後，請擦乾眼淚，繼續選擇堅強，不為自己，而是為了家人。

楊光無聲流着淚，抬着頭看着天花板，淚水滴在酒桌上，濺在皮膚上，他沒有擦拭，就這樣聽着父親的鼾聲，一直流。

直到再也沒有了眼淚，直到哭夠了，他才擦乾淨臉，扛起父親進入了卧室，幫父親脫了衣服，蓋好被子，在床邊放上一個塑料盤，防止父親嘔吐在地上，在床頭放了一杯涼開水，在轉身去收拾飯桌。

洗乾淨了碗筷，清理了垃圾，

他才帶着一絲醉意，提着垃圾袋，離開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