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六月八號

260六月八號

六月八號。

16:00

從考場走出，魏福音深深吸了一口氣，陽光從密密層層的枝葉間照射下來，美好而安靜。

洶湧的考生從教室里傾瀉而出，足音沉沉，表情嚴肅，抱團圍在一起，嗡嗡嗡的討論著綜合第一道選擇題的答案。

魏福音盡量離他們遠些，抬頭看看天空漂浮着幾縷殘雲，高寧說錯了，老天爺沒有下雨，想必他不會為任何事傷心。

魏福音慢慢騰騰的朝前走，她沒有第一時間回學校，也沒有乘公共汽車，出了考場，一路步行，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想着自己來驛城三年，還沒好好看過這座城市，即將離開了，心裏有些難過。

走着走着，突然被一片花海吸引，原來不知不覺走到一處公園，公園中心有一泓清泉，岸邊綠樹成蔭，她竟不知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城市原來這麼美，岸邊鬱鬱蔥蔥的柳樹綠的耀眼，自己竟一次也沒來過，想想不久就要離開，心中有些遺憾。

路上行人匆匆，街邊的小攤熱鬧非凡，大聲叫賣，兩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迎面走來，討論今天的數學作業……就像坐標軸上的一個點，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該幹什麼，只是，魏福音突然有些心神不寧，手足無措了。

以前，她所有的時間都是被學校支配，平淡寡味的生活令她一度想反抗，可是奇怪的是，她居然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了，每天五點二十起床，晚上十一點睡，晨跑早讀，打開一整天的生活，她每天都在希翼高考後要怎樣怎樣，現在高考終於結束了，她卻說不上是開心多一點，還是害怕多一點。

以前，她是一隻被線牽着的風箏，無時無刻不想着掙脫，高考就像一把剪刀，剪斷了系在風箏上的那跟線，終於實現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願望，此時，她才意識到，沒有線的風箏，只能在空中胡亂的打轉，最後不知一頭栽在哪裏。

回學校要幹什麼，看書？做題？還是背英語單詞？魏福音心情複雜的笑笑，好像高考結束了，剎那間，她把高中所有的知識全忘了，如果現在給她一張卷子，讓她做一道三角函數的題，她怕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隱約聽到從考場走出來的考生，討論理科綜合第一道選擇題，有人選A，有人選B，有人選D魏福音選C，管他選什麼，統統都去一邊吧，綠樹成蔭，鮮花滿地，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美好的新生活就在眼前。

聽同學們說城市雖然大，可是四通八達，路和路之間都是連同的，無論怎麼走，最後都能回到學校，所以魏福音並不擔心自己在陌生的街道東拐西拐迷路，英語老師教會他們一句話，「allroadsleadtoRome」，一路走走停停，身輕如燕。

走着走着，突然背後有人喊了一聲，魏福音駐足，回頭一看，李婉清氣喘吁吁的跑來，人還未至，聲音先到，大喘道:「我看背影像你，喊了你半天，你都沒聽見，喊的我嗓子都啞了。」

她說到「啞」字，就真的說不出話來了，一陣乾咳，魏福音忙合掌，愧疚道:「抱歉抱歉，我剛才在想事情呢？」

李婉清道:「想什麼呢，這麼着迷，喊你半天都沒聽見。」

魏福音也不知自己具體想的是什麼，反正大腦神遊天外，無邊無際，甚至想到回去之後怎麼跟楊龍飛告白，以前她羞澀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天仙一樣的人，他們之間既不像朋友，也不像戀人，似乎介於兩者之間，從相識，一見鍾情毫無預兆的開始了，六年的時間倏然過去，從時光的長河裏打撈起他們經歷過點點滴滴，滿滿都是回憶，以往她總是用「學習」各種理由搪塞，高考似乎給了她無限的勇氣，她覺得回去以後一定要跟楊龍飛說。

李婉清怔怔的看着她。

魏福音深深吸了口氣，笑道:「我在想綜合第一道選擇題呢，我選C，你選什麼？」

此話一出，魏福音就知不妥，李婉清的臉色猛的一沉，看出來，她們兩人的答案不一致，李婉清把她的選項當做正確答案，陰沉的臉似乎沉到海平面以下了。

魏福音暗暗抱歉，李婉清臉色鐵青，厚厚的眼鏡片後面，一雙大眼睛掩飾不住的黯淡下來，魏福音立馬想到高考後最忌諱的就是對答案了，拍拍李婉清的肩膀，安慰道:「我只是說說而已，其實C也不一定是正確答案，我也是瞎蒙的，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李婉清抬頭看了她一眼，魏福音的笑聲立馬戛然而止，微笑僵在嘴邊。

李婉清似乎覺得自己剛才的反應過度，臉上的顏色舒展開來，反手拍拍魏福音的肩頭，笑道:「會喝酒嗎？」

魏福音:「啊?」

震驚之餘，魏福音就被李婉清拉進飯店。

不是不會喝酒，只是從來沒有什麼契機，都說借酒消愁，魏福音從來沒遇到讓她傷心欲絕，肝腸寸斷的事，如果非說有，那就是期末考試沒考好，其他的事真沒什麼讓她難過的了，自己十九年的人生雖然說不上順風順水，可也沒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波折有一點，但有父母給她扛着，真沒什麼事情非要喝酒才能解決，況且古人云:「舉杯消愁愁更愁。」

李婉清要來六瓶啤酒，整整齊齊擺在餐桌上時，魏福音噎了一下，道:「我沒怎麼喝過酒，酒量不好，哈哈，哈哈。」

不等她回答，李婉清啟開瓶蓋，鎮定道:「沒關係，我酒量也不好。」

魏福音:「……」

李婉清拿起啤酒瓶，往魏福音跟前的玻璃杯里倒滿酒，魏福音看着麥黃色的液體順着杯緣緩緩流下，上面有一層細小的泡沫緩緩升起，最後溢出杯子邊緣，雖然她不喜歡喝酒，可是更不喜歡浪費，忙伸手道:「好了好了，滿了滿了。」

李婉清把酒瓶收回，瓶底「啪」的一聲重重的落到桌面上，桌子上的酒瓶碗筷「叮叮噹噹」震動起來，魏福音一手握住前面的酒杯，一手忙去扶桌子上其他五瓶啤酒。

李婉清為自己冒失的舉動苦笑，道:「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好，你陪我喝點酒吧，能喝多少喝多少，我這裏悶的慌。」

說罷，李婉清一手捂著心口，道:「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魏福音自然能夠理解，伸手把李婉清面前的玻璃杯斟滿，道:「你想喝就喝吧，今天我捨命陪君子，咱倆不醉不歸。」

豪言壯語，說罷，舉杯，一飲而盡，哪曾想，冰涼的啤酒一進肚，她就受不了那種說甜不甜，說咸不鹹的怪味，真的跟喝馬尿一樣（雖然那玩意她沒喝過）難以下咽，強忍着一口咽了下去。

一杯酒下肚，兩人暢所欲言，李婉清道:「高考終於結束了。」

中午吃的飽飽的，可是從考場一出來，魏福音就餓了，肚子咕咕直叫，看來學習不僅耗費腦力，還耗費能量，正好李婉清請客，魏福音一邊往嘴裏扒飯，一邊道:「是啊，終於結束了。」

李婉清一口菜沒吃，喝了杯酒，問道:「你打算報天津的大學嗎？」

「是啊！」魏福音不想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笑笑，道:「不想離我喜歡的人太遠了。」

李婉清似乎沒有覺得驚訝，微微思索了片刻，道:「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那個人啊。」

提到此人，魏福音眼裏滿是笑意，在她最黑暗的那段日子裏，有一個少年成為她心中悸動的光，道:「其實我從來沒對他講過，不敢跟他對視，也不敢跟他說話，大概我太自卑了吧，我以前吃過很多苦，他見過我最狼狽的樣子，所以，我想讓他見到一個風光無限的我，讓我能夠配得上他，這個想法是不是很愚蠢，可我真的是這麼想的。」

李婉清溫和的笑道:「你這麼優秀，是那個男孩的福氣。」

這是對魏福音最好的祝福了，她靦腆一笑，道:「我哪裏有你說的那麼好啊，我媽總說我不切實際，好高騖遠，可是我覺得挺好，年輕人就是要充滿活力，幹什麼都東想西想，反而束手束腳。」

李婉清只顧喝酒，下酒菜一口沒吃，心事重重的樣子，臉頰微微泛紅，喝完一瓶，又去開另一瓶，不一會兒，兩人已經喝了四瓶啤酒，魏福音喝的不到一瓶，不是她偷奸耍滑，故意少喝，而是李婉清根本不給她喝酒的機會，魏福音只顧低頭吃飯，那邊，李婉清抱着酒瓶就「咕咚咕咚」的往下咽，喝酒跟喝白開水一樣，喝白開水也沒這個喝法啊。

魏福音見狀，立馬起身勸阻道:「好了，好了，不要喝這麼多了，喝多了對身體不好，再說了，你回家，父母聞到你一身的酒氣，肯定會擔心的，慢點喝。」

她越是勸阻，李婉清喝的越猛，彷彿成心跟自己過不去似的，咕咚咕咚幾杯下肚，「哇哇」大哭起來，好在這個時候還沒到飯點，飯館的顧客不多，因為要偷偷喝酒，她們選擇了一處較為隱蔽的角落。

儘管如此，李婉清的哭聲還是引起旁邊幾人的注意，齊齊朝她們看了過來，魏福音窘了，忙起身上前，一邊撫摸李婉清的後背，一邊安慰道:「這是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麼說着說着就哭了，有什麼心事跟我說說，就算幫不上忙，也能幫你分擔一下，好了，別哭了，你的大眼睛哭腫了，回家被你爸媽看到怎麼辦，好了，別哭了，咱們都高中畢業，是個大人了。」

魏福音不會安慰人，也不知自己有沒有安慰到點子上，看李婉清哭的泣不成聲，至於原因，她心裏已經隱隱猜到了，可是她除了安慰，無能無力，其實，她說的那些安慰的話，顯得蒼白無力，就好像在跟一個人奄奄一息的病人說你明天就能康復一樣，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罷了。

在魏福音的安慰下，李婉清煩躁的心情稍稍平靜下來，朝自己猛灌了一杯酒，哽咽了好一會兒，直勾勾的盯着魏福音，彷彿要說件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緩緩道:「魏福音，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件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其實……其實我已經復讀兩年了，我已經復讀兩年了，哈哈哈哈，是不是很丟臉。」

復讀一兩年，這種事在學校里比比皆是，二高就有專門給高考失利的學生設有復讀班，上高三已經是非人的折磨了，復讀一年需要莫大的勇氣了，復讀兩年，魏福音連想都不敢想。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復讀終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若是第一年就能考上大學，誰願意復讀，不僅臉上無光，還白白浪費一年的光陰。

李婉清把心事告訴她，是對她多大的信任，魏福音不是那種愛嚼舌根子的人，伸手拍拍李婉清的後背，盡量讓壓抑的氣氛活躍些，語調輕鬆道:「為了理想，怎麼能叫丟臉呢，相反，我打心眼裏佩服你，不是誰都有復讀的勇氣，我就沒有，高三，上一次就終身難忘了，哈哈，哈哈。」

李婉清摘下眼鏡，眼鏡近視度數太深，突出的眼珠子讓魏福音心中微感心酸，李婉清抹了抹哭紅的眼，重新戴好眼鏡，梳理好心情，頓了片刻，悲傷道:「我好像根本就不是學習的那塊料，怎麼學都學不會，復讀兩年，還沒有第一年考的高……綜合最後兩道大題沒有時間做，兩道大題，三十二分沒了，可是我真的儘力了，每天拚命的讀書，不敢有半分懈怠……我只是覺得對不起父母。」

魏福音沒有說話，她知道綜合第一道選擇題正確答案選C，那道題的題型她做了成千上萬遍，已經深深刻在腦子裏了，綜合最後兩道大題她也做完了，可是心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愉悅，靜靜的聆聽。

幾杯酒下肚，李婉清反而越來越清醒了，鬱結的心舒朗了些，難為情的笑道:「抱歉，跟你發這麼多牢騷，你不要嫌我煩啊。」

魏福音微微一笑，舉起酒杯，跟她碰杯，歡喜道:「怎麼會呢，我是那樣的人嗎，你跟我說心事，是把我當真正的朋友了，我很開心，來，我們乾杯，祝你我前程似錦，心想事成，乾杯！。」

李婉清也道:「祝你我前程似錦，心想事成，乾杯！」

夕陽西下，餘暉緩緩灑在街道上。

魏福音挽著李婉清的胳膊往學校的方向走去，嘴裏哼著小曲，以前總在想，沒玩沒了的做題，沒玩沒了的考試，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眼下，終於到頭了，反倒是她先不適應了，心裏滴血，真是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