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少爺(馮韻文)

番外二 少爺(馮韻文)

()黑暗。

一望無際的黑暗。

冰冷的海水從西面湧來,灌入口腔和鼻腔,他感到呼吸艱難,渾身濕透著掙扎著,卻是無濟於事的徒勞。

在最最絕望的時候,一隻溫暖的手從背後伸過來,將他緊緊抓住,朝着上方有明亮光線的地方拽去。

陽光就在頭頂,但是他心中悚然恐懼,想要回抓住身後的人,那隻手卻已經被黑暗的海水包圍住。

「媽媽,媽媽,回來,你回來啊!」

他想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叫,但是耳中只有一片混混沌沌的空白,聽不到任何人的話語,只有海水瘋狂而洶湧地倒灌著。

是夢,一定又是夢!

要醒過來!醒過來!

這麼想着,他聽到外面傳來熟悉的聲音。

「少爺,起床啦!」

「少爺,太陽曬屁股了!」

「少爺,我做了你愛吃的蛋撻,再不起來就沒了!」

馮韻文睜開眼睛,接觸到明亮的光線,一宿的黑暗從眼眸中盡數驅逐,他做了個深呼吸,起床把門打開。

「親愛的們,早安吶!」

「少爺早!」

看着忙忙碌碌的傭人們,馮少爺就這麼開始了他一天的生活。

他是A城紈絝中的紈絝,是老爹從頭到腳操心的兒子,是管家僕人們捧在手心裏的好好少爺。他必須開心,只能開心,還要想着法子讓馮奇陪他一起開心。

吃完早飯,馮韻文想起來,今天在飛揚城好像是有個什麼開幕式的,也不知道那程三搞什麼鬼,這麼大聲勢,不像他平日裏一貫的作風。

臨出門前,馮韻文收到助理髮來的一封郵件,幾張照片,簡短的介紹,照片上的女孩子十**歲年紀,眼眸明亮,笑容乾淨。

「紀飛揚,飛揚城……」他輕聲念著,臉上露出了狐狸似的笑容。

馮韻文在大廳里見到紀飛揚,所料不差,看她和徐未然說話的態度神情,過去的事情怎麼着也是七七八八了。

她和照片上變化很大,但五官還是能明顯認得出,這麼張臉,放在十**歲清湯掛麵的年紀,的確是百里挑一的,但是在這個濃妝瀲灧衣香鬢影的場合下,就顯得有些清淡了。不過也是另一種味道,簡單幹凈。

他決定試探一下,拿了杯紅酒走過去。

「這位就是紀小姐吧?」

她回過神看了他一眼,暗含防備,笑容敷衍,「我叫紀飛揚。」

馮韻文做出驚訝的樣子,「飛揚、飛揚,和這飛揚城倒是對上了!我是馮氏集團的馮韻文。你把自己撂這角落裏做什麼,到我們那桌玩骰子去?」

他假意去搭紀飛揚的肩膀,被她輕輕避過。

但是說道厚臉皮,馮韻文絕對能發揮到十成十。

「別這麼不給面子啊,那邊有個妹妹還想問你頭上那發卡是哪買的呢。」

紀飛揚二話不說把發卡給了馮韻文。

馮韻文笑着收下,「嘿,這麼快就給我定情信物了?」

他看得出來,她非常想罵人。

不料這時候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走過來,「打擾了馮少爺。紀小姐,我家先生讓我來向您說聲抱歉,他現在比較忙,廣告投資的事情,晚上的酒會之後他會和您具體商量。先生囑咐了,要是紀小姐覺得大廳里太鬧,可以先去樓上的會客廳休息。」

紀飛揚十分高興,「那就麻煩帶我上去了。」

她還不忘記回過身,給了馮韻文一個勝利者的笑容,「不打擾馮先生了,回見。」

馮韻文無話,看着她走上去。

自討了個沒趣,決定以後再也不招惹這個女人。

回到朋友圈子裏,被謝小北逮個正著,「喂,我剛才看到那姑娘給你個什麼東西了,拿給我瞧瞧?」

這丫頭,眼睛真厲害。

馮韻文把發卡給她,「送你了。」

謝小北喜滋滋的,拉過自家哥哥謝斯南,「哥哥哥哥,這個好看嗎?」

謝斯南笑道:「你戴什麼都好看。」

馮韻文作發抖狀,搓了搓胳膊,「你們成心冷我的吧,雞皮疙瘩都掉一地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小兩口呢。」

謝斯南有一瞬的尷尬,謝小北只哼了一聲,「你是見不得我們感情好吧,嘴這麼毒,難怪剛才那女孩子不搭理你!」

馮韻文上去逮她,「小孩子怎麼說話的呢你!」

謝小北對他吐吐舌頭,「誰小孩子,謝然才小孩子!」

正說着,謝然那小男孩就跑過來了,一把抱住馮韻文,「韻文哥哥,我好久沒見你了!」

馮韻文就是惹孩子喜歡,謝家這最小的孩子一直就崇拜他。

「然然!哈哈,我最近比較忙,有空了帶你去騎馬。」

謝小北不以為然,「忙?忙着追女孩子吧?小然,你可別學他啊,反過來被女孩子欺負。」

「啊?韻文哥哥誰敢欺負你啊?!我幫你報仇!」

馮韻文很是頭疼,怎麼謝家出來的人兩極分化這麼嚴重,要麼是紳士中的紳士,要麼是土匪中的土匪。

馮韻文怎麼也沒想到,謝然這小土匪是個極重義氣的人,竟然夥同了殷家的混世魔王把紀飛揚推進了水池子裏。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馮韻文和眾人一起看過去,見紀飛揚雙手攀扶著池壁站起來,渾身濕漉漉的。

嘖嘖嘖,身材是真心不錯。

平時玩鬧的哥幾個紛紛起鬨。

「看吧,我就說,起碼是C。」

「靠,她的bra明明有墊好不好!」

「B!肯定是B!哥幾個別廢話了,願賭服輸哈,掏錢掏錢!」

馮韻文原本也是抱着一種看戲的態度,但是對上紀飛揚那一瞬間的眼神,他突然有點緊張,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似的,下意識地就往她那邊走了過去。

跨出幾步,才覺得自己這行為似乎不太正確,不過他自然也有遮掩的辦法,卷了卷襯衫袖子,緩步朝那邊走去。

言語要孟浪,舉止要輕佻,這才是眾人眼中的馮韻文。

「紀小姐,他們平日裏瘋慣了,你可別放心上。不過他們既然都賭上了,紀小姐就不要掃興了,報一下尺寸,嗯哼?」

紀飛揚冷著臉,沒有說話。

若是一般的女孩子會怎麼樣?大哭?叫喊?打罵?但是馮韻文甚至看不到紀飛揚的半分怒氣,放佛把他當做了空氣。

他注意到她微微抿起唇,像是在走神。

馮韻文後悔招惹紀飛揚了,原來自己的荒誕不羈,在這個人看來,就等同於小丑的低劣把式。

他看着她潛入水中,游向深水區,心中竟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懊惱。

有的人對你偏偏就是有種莫明的吸引,說不出她到底有什麼好,可就是你心裏最最特別的那一個。

馮韻文漸漸掌握了和紀飛揚相處的方式。

她認真,對人對事都認真,討厭玩笑,討厭虛假。

馮韻文便也認真起來,於是發現,建立在認真之上的玩笑話語,也是能把她逗笑的,甚至她還會順着他的話油嘴滑舌一下。

一開始接近紀飛揚,或許並不見得有多在意,但時間長了才發現,腦海中越來越多關於她的影子。想他馮韻文,身邊來來往往的女孩子也從來沒少過,即便自視甚高的冷麵美人,也曾被他的胡攪蠻纏所感化。唯獨這個紀飛揚,乍一看是個沒什麼脾氣、逆來順受的人,走得近了才知道,其實隔得很遠。

有人說,得不到的方才最顯珍貴,但這話並不適用於馮韻文。他喜歡紀飛揚,與得到得不到無關,只因為她就是那麼個人,不炫耀、不膚淺、不偽善、不浮躁。如果不是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他可以喜歡她更多一點,對她更好一點。甚至,真的把她從程紹均那裏搶過來。

有一次馮韻文看見紀飛揚在草稿紙上的信手塗鴉,寫的是: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他驀的就想起很多年前去謝家做客,謝小北在床底下藏了一大疊的武俠小說,有閑着無聊就拿起本最薄的翻看。扉頁上,謝小北用她當時那狗爬的字寫了句話,也是這句「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他當時還嘲笑她,「小丫頭,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么?」

謝小北那會兒就已經學會了對他嗤之以鼻,瞥了眼書,只輕飄飄地說了兩個字:「文盲。」

就為着這兩個字,馮韻文硬是把整本書看完了,記得很深的是,故事最後那女孩子牽着遲暮的白馬從關外回到中原,她說的那句話是……「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夕陽餘暉之下,謝小北已經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年少的馮韻文想了又想,終於想明白一件事情: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不是你付出了多少就一定可以收穫多少的。

那年他的認識還停留在「付出」和「收穫」,卻未曾留意「很好很好」和「偏不喜歡」。

直到認識紀飛揚,馮韻文才發現,她不就是書裏頭那個偏執倔強的女孩嗎?

她對他說:「韻文,我太早認識他了。」

是啊,要是同時認識我們的話,你一定會選我的,我比他好那麼多。馮韻文這麼想着。

不過,也好在你們認識得早,壞人通常長命,他能照顧你很久。

後來馮韻文住院了,有天半夜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翻了兩遍電話本,打給了謝小北,「你說季文秀後來怎麼樣了?出家?出嫁?還是怎麼樣?」

謝小北聽她這麼一問,大半夜讓人吵醒的怒氣去了大半,很多被記憶掩埋的情緒油然而生,「大概是……嫁人了吧。」

「不是說偏不喜歡的嗎?」

謝小北聲音輕輕的,「所以故事才到這裏結尾啊,只有小女孩才會那麼天真固執到讓你馮少爺這麼多年都沒有忘記。如果寫到十年、二十年之後,三四十歲的李文秀還會這麼固執嗎?你想啊,白馬年紀大了,總要離開的,以後她一個人多孤單?你也不想她孤單的吧?」

你也不想她孤單的吧?馮韻文笑笑,「你說得也對。」

謝小北意味深長道:「你有心事了哦。」

馮韻文在A城雖然遍地朋友,但要說最最交心的,肯定就是謝家老二謝斯南,所以他向來也把謝小北當親妹妹看,這事兒自然不用瞞她,「是啊,我喜歡上了一個特別執拗的人,就是上回在飛揚城,給你發卡的那個。」

謝小北突然沉默。

馮韻文知道她在想什麼,醫院的檢驗報告是謝斯南和他一起去拿的,想必謝小北也知道。

「小北,她也愛看金庸的小說,你們肯定比較聊得來,以後……幫我多照看一下。」

「韻文哥哥,」謝小北有些哽咽,「我明天把那發卡給你送過去吧。」

「不用了,我至於睹物思人么,多矯情。」

馮韻文掛完電話,口不對心地摸到手腕上的佛珠,「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馮韻文,你今天要是數到一百還沒睡着的話,就夢不到媽媽了,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第二天謝斯南和謝小北就來了,馮韻文看到謝小北紅通通的眼睛,就知道她昨晚肯定沒睡。

「小北都能為我哭成這樣了,真值!」

謝小北咬着唇,唯一一次沒有反駁他。

謝斯南原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現在就更沉默了,給馮韻文削了個蘋果,一言不發的。

馮韻文咬了口蘋果,吃得咔嚓咔嚓響,「你們倆……嗨,真是不指望你們給我開追悼會了。」

謝斯南吐了口氣,「有什麼要交代的?」

馮韻文終於一本正經道:「我老爹一個人肯定不開心,把小星星接家裏去好了,哦不對,再多幾個,想去的孩子都去吧,反正那麼大屋子。我叔叔那裏你多留意著點,馮家的東西,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多一毫一厘都不給。真到了萬不得已,把我電腦里那些資料拿給庄澤。」

謝斯南點頭,「以後馮家的事,就是我的家務事。」

馮韻文笑道:「你做生意缺根筋,我寧願相信小北呢。奶爸倒是還行,好好教育那些孩子,找個能獨當一面的,以後馮家就交給他吧。」

謝小北道:「那麼紀飛揚……」

「還有,」馮韻文繼續道:「盯緊張嘉茜,她最近跟我叔叔走那麼近肯定有問題。程紹均現在都是一副腦子進水的樣子,過陣子有得他焦頭爛額,你們平日裏關係不錯,在飛揚城也有股份,徐未然和嚴涼他們也不會不管,這點我倒是不急。」

「韻文哥哥你怎麼還為他想啊!」謝小北再次提到:「紀飛揚怎麼辦?我怎麼聽媽媽說,紹均哥哥要跟張嘉茜訂婚啊!」

「不是還有曹燁么,揣摩人心這方面,他最在行了,不會讓飛揚吃虧的。萬一……」馮韻文思忖著,「萬一程紹均對不起她……小北,你就去嚴涼那兒買幾噸炸藥,把程家炸了。」

謝小北一驚,「啊!」

謝斯南道:「韻文都這麼說了,這種事情肯定就不會發生。」

謝小北點點頭,「哦。」

謝斯南和謝小北走後,病房裏只剩下馮韻文,這幾天他總是很困很累,但是難睡着。

他閉上眼睛,繼續數數,「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這一回卻是睡得很香。

他夢到那天,他和紀飛揚坐在屋頂上吃燒烤。

在她面前,他偶爾會借點小痛耍孩子脾氣,善良如她,總是不忍眼睜睜,即便被吃豆腐。

他還不忘拍馬屁,「你在看星星嗎?我從小就覺得,每個數星星的女孩子都特可愛。」

不料她竟然說:「那真是可惜,我比較喜歡數月亮。」

那天的月光真是好啊,溫溫潤潤的,一輩子都難得見一回。

馮韻文在夢裏臭屁地想着,什麼大詩人、大詞人,他們見到的月光都沒有本少爺見到的好看!

然後他又十分鄭重地對自己說:下輩子、再下輩子,要是遇到一個會數月亮的女孩子,一定要好好愛她。那是上輩子,來不及做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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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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