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落幕之後

Chapter 24落幕之後

青空湛湛,日光晴好,鍾情站在原地,一時間幾乎邁不開腳。

因為星瀾方面堅持上訴,而李茶一家又在積極跑動,陸河的這個案子,從最初一起簡單的經濟訴訟案,漸漸轉變成石、李兩家在商界的角逐。或許正如當初黎邵晨的預言,陸河在處理星瀾的一些問題上,個人情緒太過濃厚,反而落了把柄在別人手裏,儘管李家着力為之斡旋,最終還是被人民法院以挪用資金、職務侵佔兩項罪責判處一年有期徒刑;而以陸河為法人代表的白路進出口貿易公司,也因為一系列關聯被吊銷營業執照,最終關張大吉。

案子的終審結果下來時,已經是來年的春天。平城每年到了這個季節,都是滿城飛絮,楊絮柳絮混雜在一起,一團團地漫天飛舞,遠遠望去,如同一場遲來的春雪,薄且飄忽,無端讓人覺得心緒紛亂。

鍾情一覺醒來,只覺天光大亮,映得整個房間四處暖意融融,拉開紗簾一看,如同幾天前的天氣一樣,晴空萬里,滿城飛絮,倘若不需要出門,坐在家裏喝喝茶看看景,倒也別有一番意境。

這段時間,她常常宿在黎邵晨的公寓,對房間各處擺設瞭若指掌。在衛生間里洗了個澡走出來,換上衣架上掛着的那套橘色的春裝,卻遲遲不見黎邵晨的人影。房子不大,鍾情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又看了看鐘表上的時間,最終確認這傢伙並不是像往常那樣跑去買早點了。已經上午十點,無論哪家的早點鋪子這個時間也該關門了。

鍾情一時間有點懵。這段時間以來,她越來越習慣黎邵晨的存在,也漸漸把他當成一個可以放心依靠的伴侶,不管他從前在外人面前是如何表現,但自從兩個人從清河鎮歸來,黎邵晨從來沒有讓她失落或失望過……

這樣想着,腦海里卻不自覺地浮現那天在酒店會議廳,面對陸河的重重刁難,黎邵晨垂著頭一言不語的模樣。鍾情在沙發上坐下來,露出一抹有點自嘲的笑,好吧,除了這件事,他從來沒讓自己失望過。

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再抬起頭看看鐘表,又半個小時過去了,鍾情突然意識到,無論這傢伙跑去幹什麼,這麼長時間不打個電話通知一聲也太過分了。

剛要起身去拿手機,眼角餘光卻被什麼東西吸引住,鍾情皺了皺眉,又坐回沙發,朝着茶几的方向望去。

茶几上擺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紅酒,一盤新鮮的水果,有蛇果有蘆柑還有兩顆香酥梨,那上面依稀可以看到細小的水珠,很明顯是不久前才清洗好盛出來的。就在果盤下方,壓着兩張摺疊起來的紙張。

鍾情仔細回想了一下,前一晚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對酌紅酒的時候,桌上並沒有這樣的紙張,再看看那盤新洗好的水果……鍾情突然有點氣不打一處來,這傢伙別是突然要搞什麼不辭而別吧?

將摺疊起來的紙層層打開,鍾情來來回回把上面的內容看了幾遍,終於反應過來,這個……大概算是某種程度的告白信?

親愛的朵朵,

就在昨晚,我得到了一個好消息。麗芙卡的大老闆對這次合作非常滿意,負責人說如果我們有合作意向,希望能簽訂一個長約,並特別表示,希望這次中方的總負責人是你。恭喜你,親愛的,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最特別的那個。

我曾答應過你,今天要陪你一起去監獄探監。但事到臨頭我又失約了。我想我應該先跟你說聲對不起。不過先別生氣,朵朵,看完這封信,再看看另一張紙上的東西,最後用你的實際行動告訴我,你的選擇和決定。

一直以來,都是我向你索求許多,這一次,就像你父親曾經對我說的那樣,我希望能由你來選擇未來人生的路。不過你放心,無論你做了什麼樣的決定,麗芙卡的案子都將交由你負責,卓晨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

愛你的黎

鍾情把這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又盯着手上那張寫着平城→景德的機票看了許久,最終模模糊糊意識到一個事實,黎邵晨這算是……突然對她放手了?

印象里,這個人一直那麼驕傲,那麼自信,幾乎強大到刀槍不入的境地,無論面對什麼對象什麼情況,都能笑臉相迎舌燦蓮花,這樣一個人,居然有一天會說出「我希望你的未來能由你自己選擇」這種話!看起來彷彿是為了自己能夠開心做出莫大犧牲,可鍾情突然發現,自己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長久以來,她習慣了一開始黎邵晨不溫不火的陪伴,習慣了後來兩個人逐漸默契的合作,更習慣了他在每一個關鍵時刻對自己主動伸出的手。從伯樂到上司,再到朋友以及戀人,每一步都如同一曲默契的華爾茲,是黎邵晨在帶着她旋轉起舞,或許在所有人眼裏,他都是掌控主動權的那個。可卻沒有人想過,如果沒有她無聲的默許和追隨,這一支舞就不可能完成得如此完美。

如今曲終人散,那個始終對她張開臂彎的人也如同其他人那樣轉身離去,他以為自己不會主動去追嗎?

鍾情懷着一腔惱怒,打開另一張紙。與之前那張字體洋洋洒洒的手寫信不同,這張紙上只有一行字,落款卻是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趁現在還有時間,照顧好她。我會回來。

陸河

鍾情先是一窒,隨即輕輕吐出一口氣。原來是因為這個。讓黎邵晨那樣向來自在悠遊的人也坐不住,最終決定通過一封信來表白心意、對她放手的真正原因,就是因為陸河的這張字條。

與黎邵晨的洋洋洒洒、隱見風骨的字體不同,陸河的這張字條上,雖然只有一句話,卻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橫豎撇捺都運筆有力,剛勁到了極致。都說字如其人,或許這正是兩個人性格的不同之處。黎邵晨外圓內方,看起來沒有原則,其實那些規矩和底線,都被他深深埋在心底。而陸河經歷過這一番風浪,不再掩飾自己的野心勃勃,正如那天在麗芙卡招標會上的表現那般,原來他是那樣懷揣著雄心壯志的一個人。

鍾情輕輕撫過陸河字條上的每一個字,自從回到平城與陸河重逢,經過了最初的排斥和質疑,以及後來歇斯底里的厭惡和鄙視,這幾乎是第一次,她能夠靜下心來,心平氣和地回憶從前與他的種種。

或許就像黎邵晨所說的那樣,陸河和李茶,她從一開始就沒有看清楚,但這也不全是她的錯。人的改變,總是一點點展現的。即便到了現在,她也願意相信,從前那個會在雨天幫助小女孩回家的陸河,那個會在自己爬山時在後面撐自己一把的陸河,那個曾經在無數個日日夜夜,陪伴自己、關愛自己、真心實意想要給她一個美好未來的陸河,是真實存在過的。只是在他心裏,曾經發生過的這些,都比不過他一心想要完成的那番事業罷了。

而李茶,她或許在面對別人的時候,有過不一樣的面貌,真實的她,或許並不是那樣天真熱情,但鍾情確實曾經感受過她對自己的關懷和喜愛。那個面對着壞掉的打印機不知所措的女孩,那個因為自己被迫離職一路哭着相送的女孩,和記憶里那個身姿挺拔、樣貌俊美的男孩一起,曾經真實而鮮活地存在過,並將永遠塵封在那些寶貴的記憶里。

更何況,如果把自己整個抽離出來看,他們兩個也沒有犯下什麼驚天動地的大錯。

這樣想着,鍾情把陸河的那張紙重新疊好,壓在果盤下面,又將黎邵晨的那張手寫信連同機票一併收好,放進了背包里。

沒有了黎邵晨的陪伴,她選擇了最普通的交通工具,從家門口搭乘一輛公交,踏上了前往監獄的路。

她走得早,路上倒了兩趟車,臨到了監獄門口,距離下午的探監時間,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空閑。

這一天的天氣似乎特別好,陽光明亮而溫暖,平城的上空彎拱著難得一見的藍天,幾乎看不見幾朵雲彩。監獄位於郊區,周圍沒有過多的樹木,楊柳絮一類的東西幾乎不見,清新的空氣里漂浮着某種暖融融的味道。

鍾情把手搭在額頭做個涼棚,抬起頭向著遠方的天空張望,突然就記起了許久之前的許多事,小時候在家鄉,年少時在校園,以及長大後來到平城,那麼多的記憶,因為景色相似的同一片藍天,突然而至,溫柔之中又有點擁擠。

鍾情微微笑着放下手,再抬起頭的時候,就見一輛車不知什麼時候停在自己面前。

從車上走下來一個人,她穿着一件寬大的酒紅色毛衫,白色瘦腿褲,利落的短髮依舊是柔美的亞麻色,臉上描繪著淡淡妝容,櫻粉色的唇在看到鍾情時,自然彎成一個淺淺笑弧。她朝向的方向有些逆光,所以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朝着鍾情笑着說:「鍾情姐,你也來啦?」

鍾情已經一個人站了半個多小時的光景。半個多小時,已經足夠她想清楚許多事。所以她並沒有像從前與她約定的那樣,撇開視線視而不見。她也露出極淺的笑,微微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鐵門徐徐打開,從裏面傳來一道清晰而堅定的聲音:「探視人員,來這邊登記。」

李茶原本還想說些什麼,聽到這把聲音,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轉身朝着大門方向奔去。跑出兩步,她反應過來,有點兒羞澀地笑着說:「一起吧,鍾情姐。」

清空湛湛,日光晴好,鍾情站在原地,一時間幾乎邁不開腳。

番外東山再起

門外響起一聲清脆的哨響。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陸河和另外一個犯人依次排隊走出去。走廊的水泥地打掃得一塵不染,從一邊窗戶傾瀉而下的陽光又暖又乾淨,陸河微微仰起頭,他知道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候。

沒進監獄前,對這個地方有着許多想像和假設,真正進來了才發現,這裏也沒有許多人以為的那麼可怕。

這裏很有秩序,一天裏的絕大多數時間,都非常安靜。關押在這裏的犯人大多都是兩三年就會放出去的,沒有殺人犯,沒有恐怖分子,更沒有人不開眼地會成天鬧事挑釁,因為大家都清楚,老老實實把有數的日子一天天過完,就能出去了。

有時醒得早,猛一睜眼的時候,陸河會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大學時代,整齊的四人間,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還有在整點會響起的鈴聲或哨響。起床,吃飯,幹活,放風,就寢,每個時間段都按照規定和命令做事,一天一天過得有序、利落、又安逸。

眼下又到了放風的時候。一天裏總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在類似操場的地方自由活動。如果關係足夠硬,還能在背着人的角落弄兩根煙抽,在一邊的看守也會當做沒看見。但陸河不抽煙。所以通常情況下,他都是一個人坐在陽光最好的地方,靜靜坐在那兒,默默望着遠方。

有個跟他同一個房間的獄友,最近得了個MP4,他也是個愛好安靜的,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坐在他旁邊默默地聽。MP4是女朋友在探監時送來的,經過層層檢查,證明裏面除了女朋友錄給他的兩段話,剩下都是流行樂曲,也就還給他了。

因為陸河跟他關係最好,他有時聽音樂的時候,還會遞一隻耳塞給陸河,大方地與他一起分享。但陸河每一次都拒絕了。

那哥們雖然不愛說話,但也是個倔脾氣,一次兩次的還沒什麼,次數多了也有點不理解了,就問:「你不愛聽歌?」

陸河輕輕「嗯」了一聲。

「那你平時都愛做什麼?看電影,打遊戲,還是徒步旅遊?」

陸河收回遠眺的視線,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都不喜歡?那你平時閑着沒事的時候都做什麼?」

陸河依舊沒有講話。聽歌,看電影,打遊戲,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彷彿是非常久遠的東西,偶爾也會去嘗試,但絕對談不上是興趣愛好。小時候他也喜歡過這些,但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把這些東西拋在腦後、再也不提的?細細回想,非要找出個轉折點的話,大概就是在父親過世那一年吧。

他沒有見到父親的遺體,但聽那些大人的議論,他父親當初是從平城一座很高的大樓上跳下來的,屍體摔得亂七八糟,幾乎拼不成個完整的人形。這些話母親從來沒對他說過,沒有人會專門對他一個才上小學二年級的孩子講這些,但他就是知道。從夜晚隔着房間門聽到母親的聲聲啜泣,到葬禮前後那些賓客小聲的交頭接耳,再到年紀大一點兒后在當地報紙上找到的事件報道……隨着年齡的增長,他拼湊得知的信息越來越多,而隨着網絡的誕生,曾經發生的所有漸漸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圖畫。

其實許多東西想要查清楚,只要一個人有心,根本不是難事。

他從表叔口中得知,父親當年之所以跳樓自殺是因為被生意合伙人設了圈套;他從無數零碎的信息中整合得出結論,如果沒有那個圈套,如今平城某石氏企業應當有他陸家的一半;他在來到平城進入星瀾之後,很快便將如今的石路成和十幾年前的石成進對上號,知道自己走對了路,找對了人。

但他依舊沒什麼舉動。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如今他有母親,有愛人,有着一個看來相當光明的前途,就像母親在他執意要來平城前一晚所說的,只要現在還活着的人過得好好的,有些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就像宮二在《一代宗師》裏做的那樣,無論是當時身處其中的人,還是如今把那個真實故事當戲來看的人,復仇始終是一件毀譽參半的事。他一直都知道,一旦開始復仇,勢必要玉石俱焚。整死了殺父仇人又如何,自己那一輩子也毀了。

他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放下吧,把那些事都放下,好好努力,踏實奮鬥,總有一天,他可以給母親和鍾情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可世事有時如同一個不停旋轉的圓盤,背後的齒輪嘎吱嘎吱地扭轉,不到最關鍵的那一秒,沒人知道正面圓盤上的指針會指向哪個方向。

生活的繁冗,工作的壓力,眼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過着捉襟見肘的樸素日子,這些讓他難以忍受,卻又咬緊牙關在承受,而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母親的病重。

得知母親病情的那一天,他站在已經熄燈的醫院門口,背對着大門,一聲不吭地快步走着。面前幾乎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那天晚上也趕巧了,似乎是新月那兩天,天空望不見月亮,甚至連一絲星光也無。而小鎮的夜晚就是這樣,到了固定的鐘點,一根路燈也不會平白亮着。

能夠毫不猶疑地向前一路快走,大概是憑藉着多少年來的記憶以及心裏那份噴薄欲出的憤恨和絕望。眼前那麼黑,全身都冷得發顫,只有清河氤氳的水汽清晰可聞。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彷彿又變成十多年前那個小小的孩童,獨自一個人走在路上,一無所有,滿心茫然,懵懂得不知道已經失去了什麼,大概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失去些什麼。

他一個人在清河邊的石凳坐了一整宿,天空亮起來的時候,他突然明白過來,他亟待解決的並不是是否要像仇人復仇這個古老的命題,長久以來,一直逼迫着他吶喊掙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是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朝陽升起的那一刻,他終於開始覺醒,胸腔里跳躍着燃燒着的,是那麼大的不甘和野心。

為什麼同樣都是白手起家,石路成可以功成名就,而自己的父親卻要墜樓身亡;為什麼石星和自己會在十幾年後成為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她可以如同明星一般閃閃耀眼,而自己卻要拼盡十幾年的時間和力氣才能與她並肩站立……那麼多的為什麼,或許只需要「命運」兩字就可以輕易解答。而他不想接受這個答案。從那一天開始,他不想信命。

所以才有了後面對石星居心叵測的接近,有了在辦公室里和石路成圖窮匕見的坦誠,更有了對鍾情明知不應該卻不得不放手的冷漠和疏遠。石星的日漸傾心在他意料之中,石路成因為心臟病發而長期住院,雖然在計劃外,卻被他當成是天賜良機。接下來,他的計劃全面推進,留在醫院對石路成嚴防死守,在公司時不時的干擾石星和劉靖宇的視線,逐漸抽干星瀾的資金和人脈,並在最後一擊鐘將公司中層菁英悉數帶走。

而李茶,則是石路成病重之後的另一個意外。

他有頭腦,有手腕,漸漸地也有了些人脈,卻唯獨沒有錢和後台。李家剛好可以很好地為他提供這兩點。因為這個原因,他與李父達成同盟,和李茶虛與委蛇,卻在不知不覺間,與自己曾經發誓生死不離的那個人漸行漸遠。

他讓李茶在假裝醉酒的間隙,在鍾情手機上安裝了定位裝置,需要時只需要給鍾情打個電話,就能輕而易舉地知道她所處的具體方位。也是因此,他才留意到在自己忙着另立為王的同時,曾經那個單純直率的戀人也已經闖出一番全然不同的天地。

他知道她跟着黎邵晨一起去臨安出差,他知道他們兩個最終選定盛澤的一個工廠定製絲綢,他也知道,黎邵晨最後還跟着鍾情一起回到了清河鎮。

她獨自一人走出的每一步,他都在遠方遙遙相望;她後來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在他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她的一顰一笑,無聲墜落的每一滴淚,都如同烙印一般牢牢鐫刻在他的心間。

他和鍾情,在19歲那年相識,21歲那年正式走到一起,直到今天,已經是第2346天。而在他心裏,他們兩個從沒真正分手過。

做這些事情前,他設想過許多的情景,也做了萬全的準備,他不怕她怨他、恨他,更不畏懼她打他、罵他,直到在酒店宴會廳外的那天,他在她眼睛裏清楚看到一種名為嫌棄的情緒。在那一刻,萬念俱灰。

他突然發現,這麼長久以來,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卻承受不起心愛之人那充滿鄙夷的一瞥。他此生摯愛的人,如今他讓她瞧之不起。

都說一眼萬年,從前不懂。到了那一刻他才明白,只需要那一眼,足夠他如同石柱一般靜默萬年。

像黎邵晨那樣的公子哥,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理解他的所為。他們喜歡一個女人就去追求,看上一件物品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來,遇到困難會有與之相當的朋友伸出援手,哪怕真的走投無路,他還有父母兄弟可以依靠。

可他從小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無論是母親,還是鍾情,她們都是需要他去保護和支撐的人。他不能反過來靠着她們的幫助生活。

陸河一邊想,一邊驀地就笑了。他的所作所為,大概在許多人眼裏,都會被瞧不起。但他從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只想有一天,能夠像黎邵晨,以及許許多多如他一般的人一樣,能夠給他愛的女人所想要的生活。

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他也從沒後悔自己的選擇。他只自責太自信,太急進,忽略了一個人在面臨困境時內心迸發的強大力量。他以為鍾情會沉浸在過去的傷痛里,悲傷難過很長一段時間,更不會有那個心情接受他人的好感。最最重要的是,他忽略了在她的生活里,出現了黎邵晨這個變數。

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哪怕心頭瀝血,這個錯他也只能認下來。

但不要緊,他還有時間,他還有未來。一年的時間不算長,而他還有李家這個支撐點,如今的他就如同一隻靜待破籠而出的雄鷹,只要有機會,必將一飛衝天。

「陸河。」

迎著有些刺目的陽光,陸河抬起頭。

遠方走來一個男人的身影:「跟我來,有人要見你。」

拾步走進去的空當,他又回首望了一眼遠方,藍天高遠,日光悠長,唇角自然地就含起一抹無聲的笑。

番外細水流長

陽春三月,景德鎮。

景德這個地方,位於三省交界,毗鄰黃山和鄱陽湖,又古有「瓷都」美名,地方不大,卻韻味頗深。初到這裏的人走走逛逛,用不了多少功夫就能買上一大包的東西,沒辦法,那些小玩意兒太漂亮了,即便是久居此地的人,每每見到也打心眼裏覺得歡喜。

蕭卓然選擇在這兒對心愛的小姜姑娘進行第9次的求婚。而黎邵晨也第9次榮耀地擔當了電燈泡一職。但最讓他坐立不安的還不是這一點,畢竟電燈泡也當了這麼多年,時間久了,覺得自己在關鍵時刻一閃一閃亮晶晶,也是個挺惹人喜歡的見證人。真正讓他寢食難安的,是那個讓他抓肝撓肺地人,此時還不知道有沒有按時登機啟程。

蕭卓然走在一邊,懷裏抱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開口時依舊是那副冷淡到有點欠扁的語氣:「這麼不放心,還不如直接在平城就把婚求了。」

這句話深深道出了黎邵晨的心聲,但他那麼好面子的人,哪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露怯呢!所以特別執着地一梗脖子,昂頭挺胸故作淡定道:「不是那麼回事。說好了這次決定權在鍾情手裏,我不能提前求婚,擾亂視線。」

蕭卓然瞥了他一眼:「從前我怎麼沒發現,你是這麼有原則一個人。」

黎邵晨老臉一熱,還在硬撐:「婚姻大事上,有點原則不應該嗎?」

蕭卓然沉默片刻,說:「我跟小如都求了8次婚了,要是有什麼辦法能讓她現在立刻答應,我無原則無底線向她妥協。」

大概也是到了求婚這個坎兒上,從前聽着沒那麼感同身受的事兒,突然就讓黎邵晨覺出點心酸的況味來。他琢磨片刻,狠狠一拍黎邵晨的肩膀:「沒事,這次有哥們兒陪着你,實在不成還有我給你墊底呢!」

蕭卓然掃了他一臉肉疼的表情,特別正經地說:「我不是在別人痛苦上能建立起自己快樂的人。」

黎邵晨憋得夠嗆,最後實在忍不住了,突然站在原地,耷拉下雙肩說:「其實我真有點兒後悔了。」

「你可以選擇現在買機票飛回平城。」

「可如果鍾情已經上飛機的話,那不就……剛好錯開了。」

蕭卓然冷靜地點評:「什麼叫自作自受。」

黎邵晨哭喪著臉,完全不想跟這個人一起走路。

蕭卓然乾脆拎着他衣領子:「別讓小如等太久,她想吃這裏的苦櫧豆腐。」

可此時此刻的黎三少完全吃不下任何東西好嗎!他乾脆賭氣地一跺腳,轉身就走:「你跟小如先吃,我去打個電話!」

蕭卓然看着好友大步走遠的背影,嘴角無聲地銜起一縷笑,就知道他那個直脾氣,壓根禁不住幾回磨。不過不管怎麼說,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黎邵晨為一個姑娘心浮氣躁、坐立不安,也是一項難得的人生體驗啊!想到稍後見到姜如藍,又有好玩的段子可以講了,抱着一堆東西繼續前行的蕭先生,邁開的步伐顯得格外輕快。

往相反方向走的黎三少就顯得孤苦伶仃多了,手機掏出來放進去,同樣的動作如此反覆幾次,最後連他自己都有點嫌棄自己了,卻在下一瞬間感覺到了手機震動的聲音。

是個陌生號碼。

黎邵晨微微猶豫了下,摁下了通話鍵。手機那端傳來有些嘈雜的聲響,依稀能分辨出彷彿是在某個機場。過了片刻,才傳來一道女聲:「我是石星。」

黎邵晨原本摁著免提,聽到這個聲音,不禁皺了皺眉,卻沒吭聲。

手機那端的人也沉默著,大約過了半分鐘,才再度傳來聲音:「我要走了。跟我爸爸一起。他身體一直不好,我和陸河的婚約取消后,他整天下來都不說一句話。公司我轉給了老劉,相信星瀾在他手上,比在我手上更好。」

黎邵晨沉吟片刻,問了句:「你要去哪?」

「加拿大。」手機那端,石星輕笑了聲:「我現在手頭的錢也不富裕,之前我爸在那邊置辦了一處房子,聽說那邊氣候好,適合他靜養身體。」

「我去見了陸河。他跟我只說了一句話,他說:石星,你該長大了。」石星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更多的是一種終於釋然的鬆快:「我覺得他說的挺對的。經過這麼多事,我也該長大了。」

「臨走前,我想來想去,好像也只能給你打個電話。對你還有鍾情,我不想說對不起。雖然你們兩個好像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受害者。」石星的語速很快,周圍又有些吵,需要仔細分辨,才能聽清楚她都說了什麼:「我一直都不喜歡鐘情,甚至比討厭李茶還要討厭她。因為至少我們是同一種人。她想要幫陸河,只能依靠她爸爸的人脈;就像我想要報復陸河,光靠我自己也只能做到現在這個成都。但鍾情跟我們倆都不一樣,所以我才這麼討厭……」

黎邵晨說了句:「我想你大概把我想得太大度了。鍾情的事,我沒跟你深究,不代表我願意聽你在這廢話連篇詆毀我愛的女人。」

「但是我現在也一無所有了,就像當初的鐘情一樣。」石星彷彿壓根沒聽到黎邵晨的話,輕輕地說:「可我沒有遇到第二個你,沒有人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幫我。所以無論多討厭,我大概也要向她學習,依靠自己的能力,好好地生活下去。」

黎邵晨沒有講話。

而石星沉默了片刻,最終用帶着些許鼻音的嗓音輕輕說了句:「再見了,黎邵晨。如果時光倒流,我情願當初喜歡上的人是你。」

「慶幸。」黎邵晨簡短地說了兩個字,率先掛斷了電話。

這一次,他沒有過多的遲疑,走出鬧市區,找了輛車子囑咐司機徑直往機場的方向開。

他在信里似乎說了不少話,但有些事,他作為一個男人,始終難以啟齒。那天在宴會廳,面對陸河的冷嘲熱諷和故意離間,他其實從心底一點都不相信,可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連看都沒有看過鍾情一眼。

如果說從他與鍾情相識以來,有哪件事他做得不夠好,讓她傷了心,大概就是那天的舉措吧。

其實當時他只是在一瞬間醍醐灌頂,陸河說的不可能是真的。

他們兩個在校園外的小麵館見面那天,他也在當場。他從在公司時就發現鍾情當時神情不妥,便尾隨着她一路到了那條小巷,站在冷風中看着兩人幾乎一言不發地吃完午飯,又目睹兩人一前一後從麵館里走了出來。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他在陸河邁出門檻的那個瞬間匆忙扭身,幾乎頭也不回地走回自己車裏。

事後幾次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都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阮國棟的事件之後,他總覺得自己在鍾情心裏的形象,不如從前那般光明磊落。其實他也是個俗人,會對坑害過自己的人記仇,會對愛人從前的戀人感到嫉妒,更害怕鍾情會在發現他的這些情緒之後,會對他感到失望甚至是不喜。所以才那樣猝不及防地轉身逃走,甚至忘記了他悄悄跟去的初衷:只是因為擔心她要獨自面臨不好的事情,想跟在一邊悄悄守着罷了。

而在意識到陸河說謊的同時,他也瞬間有了另一個領悟:如果不是鍾情偷偷高密,那麼一定是公司內部的其他人出了問題。而他之所以靜默不語,就是想等陸河離開后,先回公司把那兩個隱患處理,哪裏知道後來橫插進來一個石星,又哪裏知道前後不過十幾分鐘的交談,就令他和匆匆趕回公司的鐘情失之交臂。

他當然能夠想像鍾情當時的茫然和難過,換做任何人都會對當時的情形感到失望,可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是要告訴她自打回了平城,自己就因為擔心她而無心公事,所以才連那份企劃案上紅字標註的新內容都沒看到,到最後才和麗芙卡的人一樣把手工裙帶當成了驚喜;還是告訴她公司出了內鬼他卻無從察覺,才讓陸河鑽了這麼大個空子,最後還把髒水潑到她身上;抑或乾脆告訴她,他其實壓根不可能對她有一絲一毫的質疑,不是因為親眼目睹,不是因為掌控真相,而是因為從那麼早之前的某個夏天,在郊區別墅外偶然邂逅的那天,他就已經對怒目相視的她一見傾心?

黎邵晨撐著額頭,靠在計程車的後座上,兀自笑了。他從來都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可事到臨頭才發現,在愛情這件事上,沒人能夠百分之百的篤定。從前他不理解蕭卓然為什麼寧可做一百件事去補償,也不肯多說一句話去澄清,可此時此刻,他有點懂了。

有些話一時難以啟齒,那麼就讓他用實際行動去證明吧。

這麼想着,他甚至忘了之前多半天的忐忑,坐在機場內的椅子上,一遍遍聽着廣播里的播報聲,望着窗外沉沉西墜的太陽,心裏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和滿足。哪怕就這麼一直等下去,他也心甘情願。

因為,他們有滿滿一輩子的時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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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溫度,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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