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決戰

最終章 決戰

始終緊握著小七的紀然,此刻終於明白了白天的二郎和三郎為什麼看起來如此鬼鬼祟祟——他們大概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伺機將小七帶離人群,以便在必要時當作祭品獻出。

「罷了……」少年搖了搖頭,他伸手扶額,帶着幾分無可奈何,「動手吧。」

在少年身後,幾道如同幻影的黑色煙霧凝成新的修士,與二郎三郎一起,牢牢守住了此處所有的出口。

「紀然。」杜嘲風低聲道,「你帶小七去馮嫣那裏。」

小七喘息著望着眼前近乎絕境的景象,這如何能逃得脫……

下一刻,紀然抱起她,一腳踹穿了兩人身後的石牆,只聽得嘩啦啦一陣碎石滾落的聲音,她與紀然已經身處城樓外無邊的夜色之中。

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放慢了。

在高空的大風之中,城樓上天師與五哥的打鬥聲好像隔着一層迷霧一樣遙遠。

在她與紀然的身後,有三四道快得看不清正型的影子緊緊跟隨。

小七在風中仰起了頭。

沒有了磚牆瓦檐的遮擋,遠處姑射的全貌完完整整地映入了她的眼帘——在萬千重影之中,姑射是清晰的。

小七幾乎立刻認出了姑射身上所有的光紋,每一道,都是她曾在六符山的地底親眼見到過的石刻。

姑射的手足、臉頰、脊背、乃至指尖與肩胛……她身體的每一處都烙印着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些光痕像一張巨網將姑射的身體緊緊粘連,當地面的血藤伸向姑射的腿腳,它們就驟然迸發出太陽般耀眼的光芒,限制着姑射南行的方向。

這一瞬,小七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彷彿這些刻在姑射身上的傷口不是枷鎖,而是圖騰、勳章……亦或是戰甲。

下一瞬,天地倒轉過來——

密集的針雨從紀然身後襲來,他在空中翻了個筋斗,忽然向下俯衝,躲開了接下來的三段連擊。

晉王世孫派來的追兵堵住了前路與側路,紀然往回跑了一段,又迅速從對方的合圍中找到縫隙突圍。

小七緊緊抱住了紀然的脖子,在雷電交加的天幕與遠處的漆黑石人的映襯下,這場夜晚的追逐戰突然變得無比浪漫。

在浩渺的天地之間,她只能聽見風與紀然漸漸粗重的呼吸。

她感覺到紀然的速度在減緩,她自己環抱着紀然的手也逐漸吃力。

紀然帶着小七鑽入了洛陽城層層疊疊的榕樹之中,他原想借這裏的枝葉作為抵禦追兵的障礙,卻不想兩人才一靠近榕樹,這些巨大的樹枝就像萬千隻伸向他們的手,主動朝着他們纏繞過來。

不得已,紀然只得再次回到空中。

在陡然升空的時候,小七再一次感到一陣心悸,在突如其來的眩暈中,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衝擊著自己的心口。

小七忽然失力,從紀然的懷抱中滑落,紀然眼疾手快,又一次向下俯衝、騰躍,將她穩穩接住。

「抱緊我——」紀然的聲音已經有些吃力。

小七無聲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她側目望向身後,發現天師和五哥也跟着追了過來。

他們身邊也一樣虎狼環伺,一邊突圍一邊追堵這邊的追兵,將對手的節奏打亂。

小七焦急地望着他們小小的人影,她能看出馮易殊和杜嘲風身上已經有了一些傷損的痕迹,然而這圍追堵截之中,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

晉王世孫的追兵離得更近了。

在對方几乎已經能夠向著紀然抽刀的當口,小七顫抖著抓住了這瞬間的機會,一指劃過眼前人的一生——對方的臉迅速從青年走向壯年,又從壯年走向老年,眨眼間青春不再,手中的兵器也跌落下去。

這如同神跡的一瞬着實震懾了餘下的追兵,所有人都短暫地失神,瞠目結舌地望着眼前一幕。

直到有人高喊,「愣著做什麼!追!」

紀然與小七已經再次遠去了。

天空中再次暗潮翻湧。

紀然心中估算著這裏離對面城樓的距離,他已經跨越了將近三分之一的城池,只要往前再走三分之一,相信這邊的情形,就能進入馮嫣與魏行貞的視野了。

只要堅持到那個時候——

一陣劇烈的疼痛突然蔓向四肢百骸,紀然只覺得眼前一陣白亮,忽地什麼也看不見了。

等到他反應過來,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墜落。

然而手與腳……沒有力氣。

直到這時,雲海中才傳來隱隱的雷聲。

遠處杜嘲風一聲驚呼,「紀然——!!」

——天空中落下驚雷,徑直劈中了飛奔中的紀然與小七。

墜落中,紀然感到小七抱緊了自己的腰。

他竭力凝神,想看看懷中人的情況,小七哽咽著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看起來倒是毫髮無傷。

他調整呼吸,想再次躍起,然而兩人已經一同跌落茂密的榕樹林。

靈活的樹枝絞動着纏繞過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地將紀然與小七分開。

在紀然模糊的視野之中,他看見小七掙扎著捶打樹藤,他看見小七驚慌的表情,看見她在叫喊,然而耳畔一陣轟鳴,他什麼也聽不清。

紀然向著小七的方向微微抬手,想要去幫她將這些惱人的樹藤拉開。

然而很快,紀然的動作就凝固在了半空,瞳孔也驟然縮緊——

一支手臂般粗細的樹枝,從小七的背後刺入,徑直扎穿了她的心口。

鮮血噴湧出來。

紀然的身體驟然顫慄,只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腦中。

他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淚大滴滾落下來。

「啊……」

「啊——」

紀然的手握成了拳頭,卻依然掙脫不出身邊的樹藤。

不遠處,小七的臉痛苦地擰成了一團,有銀色的光芒從她被洞穿的心口漫溢而出,它像是流動的水銀,沿着不存在的枝椏緩緩向天空伸去。

它們一點一點離開小七的身體,像一束緩慢的煙花漸漸升空,融入雲翳里銀色的咒印之中。

晉王世孫的那一方吹響了歸隊的號令。

刺穿小七的樹藤這時猛地收回了枝椏,小七整個人向著更深的黑暗墜落。

「小七——!」

在落地之前,馮易殊接住了她。

少女的臉頰已經變得黯淡下來,她的手軟綿地垂落在身側,只有長發與衣擺還在夜風中微微搖晃。

遠處的天空忽然升起一陣火光,然而馮易殊無心去看,他又一次陷入了無聲的哭泣之中。

不遠處,杜嘲風扶著紀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向這邊靠近。

「五郎,節哀。」

有聲音從高處傳來,杜嘲風抬起頭,見馮三郎站在枝椏上俯瞰着他們。

在他身旁,還有一眾晉王世孫的修士。

「你們必須儘快離開這裏。」馮三郎說道,他略有些不安地向著遠處的火光看了一眼,「等到咒印落下的時候,殿下會點火焚城。

「就到這裏吧,你們為她做得已經夠多了——」

話音未落,馮易殊的束妖繩已經抽到了三郎的眼前,馮易殊紅着眼睛,像發了瘋一般沖了過來——然而這正中馮三郎的下懷,他迅速將馮易殊引向別處,並與其他幾個修士一起,將已經陷入癲狂的馮易殊很快制服。

修士們縛起已經無力行走的紀然和一旁的杜嘲風,再一次回到了來時的城樓上。

四下寂靜,只有馮易殊一直在大聲叫罵,然而沒有人理會他。

白衣少年站在城樓的高處,望向頭頂的天穹——在那裏,咒印正肉眼可見地變得更加完整、明亮。

很快,二郎大步走近,「殿下,查清楚了,沒有人提前點火,剛才我們看見的火光是宮裏的——有人點燃了皇宮,現在那邊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是嗎。」少年冷眼向著太初宮的方向投去一瞥,「我們的火呢,都準備好了嗎?」

「早就備好了,」二郎答道,「大家現在都在候命,只等殿下下令。」

「好,」少年繼續仰頭望着天上還未降落的咒印,「不急——」

一陣不尋常的風從側面吹來。

少年回過頭,見馮嫣與魏行貞不知何時也出現在這邊的城樓過道上,祝湘站在他們身後,此刻正一路小跑着返回她的阿婆身邊。

過道盡頭,是被牢牢縛住的紀然、杜嘲風與馮易殊。

馮嫣幾乎一眼就發現了人群中,小七消失了。

「公子還是來了啊。」少年低聲道。

馮易殊再一次紅了眼眶,「阿姐……」

魏行貞飛快上前給所有人鬆綁。

馮嫣慢慢走到五郎身旁,「……小七呢?」

一見馮嫣,原先還在厲聲聲討晉王世孫的馮易殊忽然泣不成聲,一旁杜嘲風簡明扼要地向馮嫣描述了今夜發生的一切。

「小七現在還在城中。」杜嘲風低聲道,「我們要是現在趕過去,應該還能搶時間帶她回來。」

馮嫣聽得臉色慘白,嘴唇顫抖,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晉王世孫,「你都……幹了些什麼……」

少年臉色平靜,「公子忘了我們之前說過的話了嗎?到時不論發生了什麼,還請一切以大局為重,以萬方百姓為重——你說過,你明白的。」

「……大局為重。」馮嫣面無表情地重複著這句話,「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少年望着天,「眼下還請節哀順變,等事情結束,我再專門向公子請罪好了——」

他話未說完,聲音便戛然而止。

天空中忽然風雲變幻,原先凝聚在高空的咒印陡然降落,姑射此時才剛剛行至洛陽的正中心,時機可以說是剛剛好。

少年臉上浮起大功告成的微笑。

銀色的咒印以萬鈞之力轟然下沉,帶着毀天滅地的氣勢倏然壓向姑射——這力量是如此地充沛,如此地霸道,幾乎頃刻之間就壓彎了姑射的腰。

漆黑的姑射發出一聲不屈的長嘯,她身上的石塊又重新開始分崩離析,化作幕天席地的塵埃撒向整個洛陽。

「點火!」少年帶着勝利在望的昂揚鬥志高聲下令。

數十條伸向洛陽城的火引同時被引燃,在極深的暗夜中,這些引線的火星滿載着人們的希望,人們等候着烈焰熾熱的氣浪,期待着一場滌盪一切黑暗的大火,眾人的眼中升起期待——

又很快落空。

「怎麼回事!?」少年看向近旁二郎,「為什麼沒有反應?」

遠處的榕樹林依舊沉靜,沒有半點被引燃的跡象。

士兵們飛快地前往查看並向回通傳,說今夜的榕樹上覆滿了從姑射身上散落的石塵,他們試遍了之前所有行得通的點火方法,可不論是澆油也好,堆柴草也好——這些引燃的東西一燒完,火就滅了。

「什麼……」少年不可置信地往後退了一步,他望着遠處姑射的身影,「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馮易殊聽着這一切,忽地爆發出一陣大笑。

突然之間,他明白了阿予「帶好燧石」的含義。

小七今早留給他的燧石,現在還在他的口袋裏。

他起身走到城樓的邊沿,將懷中的兩塊燧石用力擲向遠處的榕樹林,兩塊燧石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少年很快看了過來,「你扔了什麼下去?」

馮易殊低聲喃喃了一句話。

少年沒有聽清,「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馮易殊轉過身來,他望着晉王世孫,眼中流露出復仇般的快意,「我說……大家一起,下地獄去吧!」

「來人!」少年厲聲道,「馬上下去搜查——」

頃刻間,四下亂糟糟的。

馮嫣站在原地,她聽見母親在城樓深處的嗚咽,聽見近旁渾身是血的紀然近乎絕望的啜泣聲,還有過道里、城樓下士兵們的高聲傳令……

所有的聲音都像是漸漸離她遠去,變成一種遙遠的背景。

她望着不遠處被咒印壓至俯跪的姑射,望着姑射身邊不斷變形、纏繞的樹藤,忽然感覺眼前一切都如此荒謬。

回想連日來的種種告別,她只想感嘆自己竟會如此天真,以為擺在眼前的道路還有她能夠選擇的餘地。

伏羲……還是姑射?

馮嫣眼眶微熱。

迷濛中,她好像又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

「因為我想讓姐姐知道,任何時候,人都可以有第三種選擇,只是有時候人可能意識不到。」

「如果將來——我是說如果,有人讓你覺得生活陷入了絕境,擺在眼前的好像只剩下了很糟糕和更糟糕的選擇,你永遠可以跳出來,不需要被那些選項困住。」

第三種選擇……

她望着遠天,緩步向著姑射的方向走去。

魏行貞覺察到馮嫣身上氣息的變化,「……阿嫣?」

「……抱歉。」馮嫣低聲說。

她兩手置於胸前,一陣和暖的風從她掌心的留空處湧起。

曾經被馮嫣飲下的金酒隨着她掌心的風化作金色的流沙,緩緩騰空而起。

往日的生死狹間之中,馮黛曾將酒杯推到她跟前,說其中盛滿了前人的決心。

那時馮嫣仍舊疑惑不已,「我不明白……」

馮黛只是望着杯盞。

「是……我們眼淚。」

那些代代留在長陵之中,將姑射壓製得不得翻身的恐懼與哀愁,如今在天空中凝成一柄金色的長槍。

長槍纖細而尖銳,似乎隨時都會被狂風吹散,遠處姑射似有感應——當姑射身上的光紋再度開始明滅,馮嫣的右手也隨時閃耀。

一旁的晉王世孫已皺緊了眉頭,「你在幹什麼……來人!」

不等旁人靠近,魏行貞已經抬起了右手,人們看見他手背青筋暴起,露出了不屬於人類的尖銳指甲。

一陣凜冽的妖氣瞬間起勢。

「不要命的就過來試試。」

侍衛們無人敢動。

在這令人不安的對峙之中,眾人看見他們頭頂的長槍已經延伸出驚人的長度——它幾乎已經與姑射等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着馮嫣。

儘管沒有人開口,但大家心裏都有一個隱隱約約的預感,似乎只要拿這把長槍扎進姑射的心口,一切就結束了。

晉王世孫喉嚨動了動,他也仰頭望着這支被馮嫣召來的長槍——是的,他一早就知道馮嫣手中有制服姑射最後的底牌。

難道,就是眼前的兵器……?

果然,下一刻,這柄巨大的槍向著姑射的方向飛去。

「好——!」少年眼中又再度湧起希望,然而這聲尾音還沒有結束,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臉上。

馮嫣的長槍確實投擲了出去,但並未刺中姑射,金色的槍頭深深扎在地面的血榕之中,直直地立在了姑射的手邊。

姑射伸手,緊緊握住了長槍之末,並依靠着它再度站起了身。

「什麼……」少年的臉近乎扭曲,他側目看向馮嫣,「馮嫣你——!」

馮嫣已經踏上了城樓的高牆,縱身向姑射的方向飛躍而去,魏行貞緊隨其後,追逐著馮嫣的背影一併離開。

「把他們抓回來!」少年厲聲叫喊。

但他身旁沒有人聽從。

「你們在幹什麼——!」

「殿下,」三郎仍舊帶着他一貫的微笑,按住了少年的肩膀,「冷靜一些,姑且看看吧。」

「是啊,您急什麼呢?」

少年聞聲回頭,見先前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太太,在祝湘的攙扶下緩緩走出了城樓的陰影。

兩人行至牆邊,老人又一次睜開了眼睛,滿目期待地望向前方。

「姑且……看看吧。」

在遠處激蕩的沙塵之中,銀色的咒印堅持了許久,終於還是漸漸黯淡。

咒印之下,人們根本看不清姑射的身影——只能望見那柄金色的長槍被人從地上拔了起來。

天空中的雷電頓時密集,閃電猶如急風驟雨落在姑射的身上。

電閃雷鳴之中,大地如同白晝,慘白的電光映照出姑射石身的輪廓,在重重重壓之下,她又一次掙紮起身,揚起手中的金色長槍,將它舉過肩膀。

姑射仰起頭,迅速轉身,將手中的金槍向天空投擲而去。

金色的長槍如同一支巨大的飛箭,在夜空中擦出一道金烏般的火光,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以至於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頭頂的烏雲就像滌盪的漣漪一樣蕩漾開去。

雷聲轟鳴。

天穹的深處傳來一聲非人非獸的長嘶,一道血色天河從天空被撕裂的傷口中墜落,它在瞬間淹沒了岱宗山全部的山川,向著洛陽城奔騰而來。

金色的靈河從大地深處湧現,金與血的潮湧在天地間激蕩,姑射再次向天伸手,她的利爪撕開了更多的血口,伏羲之血洶湧淋漓地落在她身上,將漆黑的石身浸成深紅色。

在靈河與血水的浸染中,整個洛陽城的榕樹再一次向上勃發。洛陽城南,數以萬計的百姓竭盡所能地攀上了突然膨脹的榕樹,人們緊緊抱住身邊能夠抱住的東西,看着金色的河流席捲曠野。

勝負已分。

幾乎瞬息之間,一直瀰漫在夜空中的濃雲盡數散去,萬里無雲的星月夜明凈澄澈,姑射靜靜佇立於夜幕之下,享受着久違的自由。

片刻之後,姑射迴轉過身,她冷眼睥睨着腳下的洛陽,只稍稍抬手,不遠處的靈河便掀起滔天的巨浪!

城樓上的晉王世孫跌跪在地上。

他的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確實能夠感覺得到,有什麼東西,徹底地消失了。

遠處的姑射正一步一步朝城南而去,海嘯般的靈河遵從着她的意志,向洛陽襲來。

完了……

一切都……

這絕望的念頭甚至未能在腦海中完整浮現,遠天便再次發生了變化。

已經沉至地面,黯淡到幾不可見的咒印又再次泛起與長槍相近的微光。

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馮嫣擋住了姑射的去路。

她一言不發地望着眼前的龐然大物——這是她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這樣的姑射。

石人身上的訓誡已經徹底轉暗,馮嫣右臂的刺青也再次恢復成一貫的青黑色。

馮嫣仰著頭,慢慢向著姑射張開懷抱。

「……就到這裏了,姑射。」馮嫣輕聲道,「伏羲已死,你的怨恨,可以消散了吧。」

「已死?」姑射冷笑了一聲,她在風中深深地呼吸,「這裏到處都是伏羲的氣息……我——不喜歡!」

姑射的聲音直接穿入腦海,令馮嫣整個靈識為之震動,她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低語着再度拉起地面的咒印。

咒印變換了顏色,再一次變得明亮。

姑射的聲音繼續在馮嫣腦海中回蕩,「沒有用了,馮嫣。

馮嫣並不理會,她閉着眼睛,輕聲吟誦咒法,一直縈繞在馮嫣周圍的金色流再次變得閃耀起來,遠天的長槍也化為齏粉,它們乘風而下,回到馮嫣的身邊。

無數道金色的絲線從天空和地面一同拉起,像蛛絲一般再次繞上姑射的手足。

馮嫣的身體漸漸開始發光,彷彿就要融入這金色的流沙中。

這景象……一如當年的馮黛。

姑射覺察到了危險,她迅速揚手掙開所有的束縛,「休想攔我——!」

馮嫣的身體在光芒中隨風而逝,一柄利劍旋即在姑射的上空出現,高空飛旋的風沙被長劍刺破,一時間地動山搖,彷彿一切就要走到盡頭。

在光芒中,馮嫣彷彿喪失了自己,又好像感到了更多的自己。

已經逝去的四百年光陰緩緩流入她的腦海,恍然之中,她的眼睛彷彿就是代代馮家女兒們的眼睛,她們自出生到死亡的悲喜,一生中的聚散離合,像一幅畫卷,在馮嫣的眼前展開。

她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看見了馮黛……看見所有前人走過的道路。

馮嫣心中升起一陣恍然大悟的感慨。

原來……是這種感覺。

這感覺,既像是走向死亡,又像是走向永生。

她感到心中既無恐懼,也無哀愁,眼前的一切都充滿著光明的意味。

馮嫣已分不清自我與他人的邊界,她的意志與所有前人的意志彼此重疊,壓向地面的姑射。

一切的往昔都不重要了。

只要……能夠完成這使命。

然而就在此時,一抹微光忽地從姑射的身後閃過。

——那是一直追在馮嫣身後的魏行貞,他目光如炬,手中參商猶如熾熱的熔岩,在長劍刺入姑射的石身之前,他躍至空中,將參商刺入了姑射的後頸。

姑射驟然發出哀鳴。

參商的高溫由劍身傳至劍柄,有裂解的光痕順着劍慢慢攀上魏行貞的雙手、長臂、身體,然而他怒視着眼前的對手,持劍的手始終沒有鬆開。

在被噬咬與灼燒的痛楚之中,魏行貞的額前緩緩浮現出最後一道紋刻。

至此,參商之印終於成為一道完整的蘭花印——劍身發出的光芒也在此時驟然由橘紅轉為駭人的青藍色。

魏行貞第一次感覺到一陣全然的耗竭,他仰起頭,望向天空中飛舞的金色沙塵。

「阿嫣……」

……

身體又傳來一陣悸動,小七猛然睜開眼睛。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陣被穿透身體的疼痛好像還殘留在身體里。

小七低下頭——胸口的衣服確實染滿了鮮血沒錯,但是……

她兩手捂心,分明感受到胸腔中,仍有一陣沉着而有力的跳動。

「我還活着……」小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沾滿血污的雙手,「我怎麼可能……」

等等……

這是什麼地方。

她站起身左右看了看,周圍是一片空曠黯淡的虛無之境,沒有任何人,也沒有邊界。

遠處有兩點微光在極深的黑暗中閃耀,小七跑了很遠,終於跑到它們附近——那是今早她留給馮易殊的兩塊燧石。

……但為什麼會在這裏。

「有人嗎?」小七大聲喊。

「有人嗎——!」

她的聲音向著遠處飄散,許久都沒有迴音。

突然間,他聽見馮易殊一聲撕心裂肺的「小七——」。

小七回頭,遠處似乎有影子,她追着幻影跑了過去,「五哥?」

然而未等她跑近,幻影已經消失了。

另一側忽然又湧起沙塵,小七驟然轉頭,遠處黑暗中的人形輪廓像極了馮嫣,那幻影跌跌撞撞,聲音痛心疾首,「你都……幹了些什麼……」

小七一怔,「阿姐?」

還未等她靠近,小七又聽見紀然的哽咽聲,她轉過身,果然看見有人似乎靠牆而坐,泣不成聲。

「紀然……?」

還不等她伸手,另一處的馮易殊又惡狠狠地開口,「我說……大家一起,下地獄去吧!」

小七隻覺一陣迷惑。

老天爺,這到底是什麼東西……走馬燈嗎?

那我現在……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

小七心中焦急起來,她大聲喊著相熟之人的名字,在黑暗中一陣狂奔,在她的周圍,不斷地湧現各式各樣的人,說着各式各樣的話。

小七時而凝神止步,時而大步向前,在接連不斷的人影變幻中,她漸漸理解了一切。

在時起時滅的幻影中,她突然注意到遠處似乎有一個始終存在的影子。

那人坐在地上,左腳蜷曲,右腳屈膝架起,右手靠在右膝上,微微低着頭。

小七快步跑了過去,剛想開口打招呼,就突然被眼前景象嚇得說不出話來——那人確實是坐在那裏沒錯,但她的脖子被人從後頸貫穿,鮮血順着劍身流淌在她身前的地面。

那人忽然抬起頭來。

小七又嚇了一跳,可望着眼前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她迅速認出了此人。

「……馮稚岩?」

姑射的臉上浮起微笑,「我也認得你……小姑娘。」

小七兩手捂住了下半張臉,半晌才道,「你……你還好嗎?」

「不好……」姑射輕聲道,「來幫我一把。」

「怎麼幫?」

「幫我把這把劍,拔出來。」

小七被這個要求着實驚了一下,「……我哪裏會幹這個,你告訴我這是哪兒,我去幫你找大夫。」

「不,任何人都沒有用……只有你能幫我。」

小七沒有明白,但還是懵懵懂懂地走到了姑射的身後。

「……直接拔出來就好了嗎?」

「對。」

「你不會疼嗎?」

姑射笑了一聲,「這算什麼……比這厲害千倍萬倍的疼,我也受過……」

小七兩手握住參商的劍柄。

「真諷刺啊……」姑射喃喃,「這把參商原是我造來對付旁人的劍,最後竟會被用來對付我自己……」

「參商」二字一出,小七的手停住了。

姑射感覺到了身後女孩的遲疑,「怎麼了?」

小七聲音顫抖,「……你是誰?」

姑射稍稍側目,「你不是已經認出我了嗎?」

小七搖頭,她接連往後退了幾步,「參商,我記得這是魏行貞的劍……它為什麼插在你身上……你是,什麼人?」

姑射笑了一聲,「我是……天道啊。」

小七又怔住了。

天道……

她重新走到姑射面前,「如果……我拔出了劍,你要做什麼呢。」

「我會帶你離開這裏。」

「能帶我回去原來的世界嗎?」

姑射垂眸,「很難,我不知道你是伏羲從什麼地方抓來的……這世上有無數人間,是窮盡一生,也無法遍歷的數量。」

說着,她抬起了頭,「但我能帶你去一個新的世界,一個由我主宰的新世……」

小七有些懵懂,她眨了眨眼睛,「那……這裏的人呢?」

姑射笑了一聲,「當然要先破后立,不然新世的力量,從何而來呢?」

「也就是說,這裏的人……都會死?」

姑射望着小七,「你挂念他們作什麼呢,你又不是此世的人……這個地方被伏羲盤踞了一萬兩千年,已經腐朽到底,根本無可救藥。」

小七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怎麼,」姑射的臉慢慢變得猙獰,「你不願意?」

小七又急又怕,她喉嚨微動,硬著頭皮搖頭,顫聲道,「……對,我不願意。」

「為什麼?」

小七緩緩向後退步,「不論這是不是最好的世界,它始終是……所有活在此間的人,唯一的生存空間……

「抱歉,我,我不能幫你——」

姑射的臉再度沉入了陰影之中,「我以為你能懂得,原來……你也不能。」

一陣突如其來的窒息感扼住了小七的咽喉,她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溺水者,急迫地需要空氣。

小七掙扎著喘息,而後再一次猛然睜開了眼睛。

冷冽的寒風迎面而來,她感到心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無數金色的流沙在她周身飛舞,小七低下頭,看見這些沙礫湧向了自己被洞穿的心口,而後慢慢黯淡、消逝。

她試探著伸手——是的,傷口……痊癒了。

在她身下,是盤根錯節的榕樹根系,她站起身前後張望——除了她以外,這裏已經再沒有旁人。

忽地一聲呻吟從遠處傳來,小七抬起頭,見姑射巨大的石手正在奮力捶地,做着最後的掙扎。

深夜之中,星辰暗淡,天空被沙塵掩埋。

小七獨自站在深林之中,看向手中的燧石——放在幻境中撿來的東西,此刻竟真的重新回到了她的手裏。

這是阿予曾在臨終的預言中提及的東西。

可是……要怎麼用呢?

在天地間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她皺起眉,將兩塊燧石重重地敲擊在一起。

剎那間,火星四濺。

飛落的星火落在她腳邊的榕樹上,瞬間燃起竄天的大火。

百餘棵榕樹在風中接連耀起火光,整個洛陽迅速陷入火海。

小七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大火,腦中一片空白。

火焰中,那陣金色的流沙忽然向她展開了懷抱,金色的沙塵帶來清涼的阻隔,將她擁在懷裏。

小七看見有無數雙手正伸向她們,她試圖望向這些人的臉,然而每個人都令她感到陌生。

小七半睜着眼睛,望着眼前飛舞的流沙。

儘管這些向著她展開懷抱的人,她一個都不認得,但她很快意識到了這些人是誰——因為在她們的左臂或右臂上,都有着與自己一樣的閃耀刺青。

她依靠在這個懷抱之中,忽然隱約覺得這氣息有些熟悉。

「……阿姐?」

沒有人回答她。

小七抱住了眼前人的腰。

一瞬間,所有的疲憊都涌了上來。

……

……

一年後。

深秋的清晨。

整個馮府張燈結綵,到處掛着喜綢。

馮嫣的小樓外,紀然和小七坐在花架的鞦韆下,兩人幫忙幫了一整夜,這會兒終於得空在此小憩。

小七捏著自己好似已經要散架的肩膀,「兩年前阿姐第一次成親的時候我就覺得已經夠累了,沒想到一場婚事正經操辦起來,要忙的事情會這麼多……」

紀然笑了一聲,「那我們可以辦簡單一點。」

小七莞爾,「我覺得也是。」

兩人依偎著看向遠天已經露出魚肚白的天穹,小七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睛,「阿姐這八字怎麼回事……怎麼每次成親的吉時都在早晨。」

「睡一會兒吧,一會兒等魏府來人了,我喊你起來。」

小七望着天,並沒有睡去。

過了一會兒,她挽住紀然的手,「真好。」

「什麼真好?」

「就這樣,真好。」小七低聲說道,「你看這月亮,多好看。」

「有什麼好的,」紀然也抬頭望月,「要是放在從前,就這會兒功夫我能帶你去一趟岱宗山,挑個最高地方來看賞月,現在再也辦不到了。」

「鞦韆下的月亮也很好看啊。」小七笑道,她嘆了一聲,「哎,你還記得那個小美人魚的故事嗎?就是你後來搞了個陰謀論的那個故事。」

「記得,怎麼了?」

「你相信小美人魚最後得到了永生不滅的靈魂嗎?」

紀然看了她一眼,「幹嘛突然問這個。」

「也沒什麼,就是突然覺得你的陰謀論還挺有道理,這個故事和很多宗教教義也有點像,內核都是用生前的受難和奉獻換取死後的安寧。」小七低聲道,「到頭來一直在失去,也不知道她們最後究竟有沒有真的得到最初想要追求的東西。」

紀然握住了小七的手,「我們不用再擔心這些了。」

小七微笑,「嗯,我知道。」

馮嫣的小樓中突然傳來一陣響動,小七和紀然同時抬頭。

小七站在馮嫣的窗下,「阿姐,你那邊怎麼了嗎?」

「啊……沒事。」馮嫣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我不小心打翻了燭台……」

「要不要我上來看看!」小七問道。

「不用——」馮嫣連忙道。

閣樓上,馮嫣緊緊抓住了翻窗而入的魏行貞的手臂,扶着他跳進屋內。

「你幹什麼,這裏是二樓,」馮嫣揭起鳳冠上的喜帕,她壓低了聲音,表情嚴肅,「萬一摔下去,你以為還像從前一樣無關緊要嗎?」

魏行貞望着馮嫣,笑道,「等得實在太久了,我還是想來看看你這邊怎麼樣了。」

「就差一個時辰了——」

「一個時辰,我來陪你坐坐不好嗎。」

馮嫣輕嘆一聲,與魏行貞一道在鏡前坐下。

兩人牽着手,望着鏡中的彼此。

馮嫣一雙墨玉一樣的眸子在長長的睫毛下半睜著,即便在沉默中也含着笑意,今日的婚事由李氏一手操辦,從她的喜服到髮髻、妝容,精細程度都遠遠勝於兩年前的那次婚禮。

馮嫣雙眉微揚,「為什麼一直看我,又不說話。」

「我在想阿嫣老以後的樣子。」

馮嫣微怔,突然笑起來,「那就不好看了。」

「好看。」魏行貞伸手在自己的額頭捏出幾道皺紋,「不過那時候,我會是什麼樣呢?」

馮嫣抬手撫平魏行貞的額頭,「不着急,總會看到的。」

遠處傳來一陣鑼鼓笙簫——那是送迎花轎的隊伍正在作最後的演練,李氏現在應該就在那裏,直到出門前才會過來。

馮嫣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聽着遠處的樂聲。

兩人不再說話,只是握著彼此的手靜靜地休息。

時間慢慢地過去,小樓外漸漸喧囂起來,樓下的院子裏已經站滿了待命的僕婦,但馮嫣已經再不會感到任何不適了。

「去年初春,」馮嫣突然看向魏行貞,「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去年初春,和姑射對峙的那一夜,我曾經聽到琴聲?」

魏行貞看向馮嫣,「什麼琴聲?」

馮嫣輕聲道,「我有點不確定我的猜測對不對,但當時我和小七在那片光河中隨波逐流,根本不知道應該向什麼方向走,結果我就聽到了琴聲。

「我背着小七,循着琴聲的方向走,慢慢走到了一處光影面前,和那個撫琴人說了些話,才醒過來。」

魏行貞顰眉道,「怎麼一直沒有聽你提起過?」

馮嫣笑嘆了一聲,「醒來以後事情那麼多,又要祭奠先帝,又要重建洛陽,還要向那麼多人解釋那晚發生的事情經過……我哪裏還有力氣去計較這個,再後來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直到前幾天,去甚突然給我送來一本琴譜,說是去奢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收起來的東西,我一看——是當初妙微的那本琴譜啊。

「我對譜彈琴,才忽然意識到當初聽到的琴曲正是這一支,」馮嫣看向魏行貞,「那你說,那彈琴的人,會是誰呢?」

魏行貞目光微凝,馮嫣這麼一說,他突然也有了一點印象。

去年將馮易殊從山間小屋帶離的時候,他也曾聽到過一陣極為清澈、激越的琴聲。

馮嫣望着魏行貞變化的表情,小聲道,「……行貞是不是也覺得不可思議?」

魏行貞回過神來,「阿嫣都與他都說了什麼?」

馮嫣笑道,「我先是向他問好,然後問他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但他沒有回答我,而是反問我覺得方才的琴聲如何。

「於是我將當時的感受說了,他好像很高興,然後又嘆息,好像很遺憾,我便問他是在嘆什麼。

「他說,因為想起自己已不能久留,所以慨嘆。於是我又問他為何想要久留,你猜他說什麼?」

「……什麼?」

「他說,此番被召來,旁觀了一場動人心魄的天人弈局,覺得人間比他先前以為的要有趣。」馮嫣輕聲道,「『看到旁人於夾縫中掙扎、突破,讓他也想再熱烈地活一遍』。」

四目相對,兩人望着彼此,心中都有些動容。

院外就在此時傳來一聲歡騰的鑼鼓,眾人的歡笑與樂聲一道從樓下的小院傳來。

「吉時到——」

【全書……啊,還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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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輔大人有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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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章 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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