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第 148 章

「我之所以加入黑手黨,是想要在裏面找到一些東西,充斥着暴力與死亡的黑手黨,我以為如果我貼近這些區域的話,就能明白人活着的意義。但是……並沒有找到。」

在一個陰雲天氣里,上門拜訪,說了幾句芥川龍之介本來是他看好的直屬部下之類的閑話的太宰治端著散發着裊裊熱氣的茶杯,對圓石桌另一側的銀髮女人說。

七夜螢不想在他人的人生痛苦面前表現得太過輕慢,但正如宇智波鼬的認知,她其實根本不是一個會無條件包容一切痛苦悲傷的天女,相反,刻薄和冷嘲才是她的下意識反應。

不過涉及到「活着的意義」,七夜螢也難以真正的輕慢起來。

不過,在這之前……

「太宰先生,有很多人說過你是一個怪人吧。」銀髮綠眸的女人小小地咬了口天藍色的馬卡龍,「雖然沒有很多交往,但是你對自己說過的話不負責任這一印象我還是蠻深刻的。」

纏着潔白的繃帶,穿着純黑的風衣,坐姿很散漫,眼神很空洞的少年目光輕輕地落在女人臉龐上。

七夜螢直直地回視過去,帶着幾分回憶的模樣,緩聲道:「因為是文字工作者,所以對這些方面很在意,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包括你剛剛說的話也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種你立刻會反口的預感。」

七夜螢啜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抿了抿唇,「而在我個人的理解中,你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你覺得你說的那些東西都無關緊要。那些你已經說出口的,沒有說出口卻也暗示了的,都不是你在乎的東西——或這樣說,但不是你在尋找的東西。你在乎的是長在你身上的、那個要嚴重無數倍的傷口,終有一日當那個傷口取代了你,你就會被那個傷口帶着去死,而到那時候,無論你在尋找什麼,找到還是沒有找到,存在還是不存在,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太宰治凝視着七夜螢。

七夜螢安之若素,只是懶得微笑,庭院中的氛圍彷彿被割裂成兩塊,一塊可以用混沌直接概括,另一塊則像七夜螢手中可愛的下午茶點心。

「文學家的眼睛在看別人的時候,看到的都是這樣的隱藏信息嗎?」太宰治問。

七夜螢沒有直接回答是還是不是,「所有藝術家都將受到雙重的誘惑,上帝的誘惑和魔鬼的誘惑。而因為藝術家既非純粹的凡人,亦非真正的超人,所以兩種誘惑都能將其打敗,我們唯一能掙扎的,就只有拼盡全力去拖延告負的時候而已。」

「太宰先生,你在看那些即將死在自己手上,或者因自己而死的人時,會看到他們的模樣嗎?」

太宰治有短暫的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在那短暫的一瞬間里,他聰明的腦袋已經順着七夜螢的問題去回憶、思考那些人的模樣,他們在這個世界中的身份,他們擁有着一個怎樣的人生——他於是明白了七夜螢的真實目的,但是令他感到驚異的是,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他竟然開始懷疑對面的女人抱着的到底是出自於人的善意,還是單純的藝術家的好奇心。

不用他去思索,銀髮女人直接給出了答案。

「我不想憐憫死人,有關這方面的書我也寫過了……」

七夜螢沉默了片刻,主動道:「我是一個非常傲慢的人,雖然說外界都評論我非常謙虛是個性格自卑的人並以此探索我的童年,但實際上恰好相反,我之所以一直他們以為的『貶低』自我,正是因為我很驕傲,我的評價標準比他們都高,我根本不屑用他們的標準來評價自己。我本性是個乖張孤僻的人,膽小易燥。雖然不會直說『我就是真理』這種話,但一旦有人的做法和我的認知不符,便會憤怒到彷彿那個人摧毀整個世界的根基。嘛……總而言之,就是這麼一個人。」

太宰治獃獃地「啊」了一聲,沒有被繃帶遮擋住的眼睛裏直白的困惑。

「我的傲慢就在於我根本不屑於與錯誤對話,能引起我交流興趣的,只有可能是『正確』。在我看來,與錯誤對話的人是愚蠢的,或許在道德上是正確的,但總之是愚蠢的。而無論如何,對於一個走在文學之路上的人而言,愚蠢都是最大的罪孽。」

「嗯,就像你想的那樣,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我的想法。」七夜螢朝太宰治點了點頭,一副不是很有所謂的樣子。

話到嘴邊的太宰治忽然覺得眼前的七夜螢和之前傻乎乎去跟蹤織田作之助的七夜螢簡直不是一個人。

「不過要是從那裏說起的話故事就太長了你肯定也沒興趣,我們就時間跳躍一下簡單概括吧——在我終於學會做人,至少獲得了人生意義上的庸俗卻偉大的滿足感之後,幾年前,在歐洲戰場上,堪稱地獄的某個集中|營里,宇智波君看着那一幕,有些疑惑有些感嘆地說:原來人類做了那麼多的努力,好不容易迎來的結局卻是這裏——他說了這樣的話。」

七夜螢放下了只咬過一小口的馬卡龍,手指交叉,扭纏在一起。她的肌肉開始繃緊。

「老實說,那瞬間我的懦弱具現化的話說不定能填平整個大洋,懦弱到了我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無可挽救地憎恨起了自己。我膽怯到了想要從他眼前逃走,想到了幾乎要付諸行動的地步。就那麼一句話,我整個人都被毀了。我差點就要求他消失,或者讓我消失。那一瞬間對於我而言只有永恆的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和救贖。人是不可能持續絕望的,左不過是在某個瞬間受不了那重擔所以放棄了而已。在那一瞬間,我就要放棄了,甚至我至今仍在懷疑,或許我已經放棄了……說不定只有愛而沒有意識才是唯一的出路。」

眉心微蹙的女人帶着幾分茫然,太宰治看出了女人的恐懼,只要回想起那一幕便條件反射地生出了恐懼。

雖然沒頭沒尾,但對於太宰治而言,七夜螢說的其實並不委婉,相反,非常直白,是直接剖開了胸腹,挖出心臟擠出裏面的鮮血往他頭頂傾倒的那種霸道的強硬的直白。

他將自己的感受告訴了七夜螢,得到了後者的一個平常的微笑。

七夜螢說:「這是夏目漱石的心理描寫。」

太宰治沒在印象中提取出相關的情節。

七夜螢說夏目漱石總會寫的,這是夏目漱石才會寫的。

然後,她放大了自己臉上的微笑,溫和、包容的微笑,「這個笑容是我從布加拉提那裏學來的,我感覺很治癒,根據我的經驗,效果很好,現在對待他人我差不多這樣笑都笑習慣了。我以前看不起別人也看不起自己,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看得起別人也看得起自己,尊重那些曾經被我嗤之以鼻的道義和德行,接受世界上就是『正確』與『正確』互相為敵,最後兩敗俱傷的悲劇。承認自己根本就不算是個悲觀主義者,也沒有資格去創造悲劇。認可『錯誤』的存在之必要性。相信與『錯誤』為敵才是人類該做的事,至於對抗『正確』,那是少數頂尖的文學家才能擁有的權力,他們擁有許多我所不具備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勇氣』。」

「太宰先生,我相信你能明白。我擁有與世界為敵的勇氣,而且也不缺少將意志轉化為行動力的堅定。因為『世界』於我而言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正如我剛才的問題,當我們要與誰為敵時,那個人就成了某種抽象的概念,是形而上的敵人,我們不會去想他是不是喜歡在飯後去喂流浪貓,是不是有一大堆孩子要養活;我們不會在意它走到如今這一步經歷了多少創傷,那些歷史背後又有多少榮耀與卑鄙——但是,我沒有與人為敵的勇氣。我做不到與宇智波君為敵,正如你做不到與織田先生為敵,雖然不太貼切,但差不多是一樣的意思。」

「不一樣吧。」太宰治不同意七夜螢的比喻,「先不說我們都沒有和他們為敵的必要,就算真有那麼慘痛的一天,我也絕對不會是出於自我的意志。」

七夜螢並不覺得自己被否定了,相反她深以為然,「沒錯,就是這樣。雖然客觀而言這樣的說法太感性太武斷,但我也差不多受夠了所謂的『客觀』。說穿了,客觀根本就不符合我的本性,曾經因為許多理由我不得不客觀,結果只能讓我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感到難以言喻的噁心與厭憎罷了。」

不過她想說的話並不是從這個角度出發的。

「如果我否定了宇智波君,那麼我的一切文學都將喪失意義。當然不是因為我愛他他愛我這種黏黏糊糊的理由,而是因為在最開始的時候,我認可了他眼中的我,然後在此基礎上,我成為了我。也就是說,一旦我否認了他,那麼我就不得不否認我。自我否定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在我的記憶中,除了宇智波君以外,我再也沒見過一個人能夠在徹底否定自我的同時還毫不耽誤地做着讓他否定自我的事……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這樣的事是不可能被忘記的,有時候甚至提起都是一種禁忌。」

「……那你為什麼要說給我聽呢?是想藉此說明什麼嗎?」太宰治問。

七夜螢沉默著看了眼陰沉沉的天空,然後再度看向太宰治。

你甚至可以說她真地就只是在做着無關緊要的閑聊。

其實真相顯得有些可笑。

「硬要說的話其實是因為我偏離主旨了。我只是想說明靠近暴力與死亡,甚至與死亡和鮮血為伍都無法讓你明白人活着有什麼意義。但是這是一個很龐大也很複雜的命題,它甚至算是最古老的文學母題,從造人的神話開始直到如今,人類都還在孜孜不倦地探索……所以一不小心就偏題了,嗯……不好意思,怎麼說呢……我真正想表達的是,我是一個性格不好到了扭曲的人,我評價自己有多愛的程度是依靠評價自己能為其受多少苦來確認的。」

七夜螢垂了垂眼,聲線柔和。

「正常人無法想像有些人得花多大的功夫才能讓自己變得像正常人一樣,而後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終於成為正常人了』的解脫和噁心。說不定什麼都不做,無所謂地接受結局還會比較輕鬆,但是要下這樣的決定反而是最難的。不是嗎?」

是的。

太宰治下意識肯定。

大文豪北極星擁有一雙能夠看穿他人苦難的眼睛,是當今世界的文學之星。

有人這麼說。

或許世界上就是有些人敏感到能看穿他人的苦難,觸碰到他人的悲傷。

「僅僅只是一瞬間的自我否定都無法承受,幾乎要被其粉碎的我,終於發現曾經他墮入的是何等的地獄。只會被兩個人傷害,面對其他人或物時只會感到生氣和憤怒的我,也能理解你的人生充斥着何等的痛苦。」

「太宰先生,如果你能被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給傷害,那麼我只能想到你唯一的反擊方式就是抗拒這些傷害,而不是隨波逐流地接受……但是,因為能理解,所以我反而沒辦法理直氣壯地站在客觀角度說出『你應該怎麼做才是正確的』這種話。那不是你的正確,而只是客觀的正確。客觀的正確只能保護抽象的人世,卻拯救不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不過……一邊接受,一邊尋找抗拒的方式……這樣的做法是互相矛盾的。」

「你需要幫助嗎?」

「雖然是一個性格很奇怪的人,還有着根深蒂固的文青病,甚至經常在懷疑一切否定一切蔑視一切的深淵中試探,但只有一件事,從我還是一個比蠢貨還要更加無藥可救的傢伙時就已經認定,直到現在直到未來都絕對不會有絲毫動搖——」

「人不能在他人的苦難面前轉過身去。」

「如果你對我說你需要幫助,那麼我就會幫助你。有誰敢否定這一點,就是在摧毀整個世界的根基,而我絕對不憚於與其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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