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毒不丈夫

一、無毒不丈夫

徐家小姐墜馬身亡那一天,十四歲的望北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他親眼看著她摔下馬,滾下十丈深的山坡,美麗而脆弱的頭顱狠狠撞在坡底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瞬間開出了一朵妖艷的血色花。徐夫人當場就昏了過去,徐老爺徐定文面無人色,張皇失措地指揮人爬下坡去救他的寶貝女兒。

不用下去察看,望北就知道她活不成了。

因為只有他心裡明白,她在摔下馬之前就已經死了,所以才會毫無預兆地鬆開了韁繩,從馬背上掉落。折楊柳——他給她下的致命毒藥,淡淡的綠色,混在今年新制的龍井裡,渾然一體,天衣無縫。它發作起來像是心痹之症,一眨眼的功夫就能置人於死地,大羅神仙都救不回。

這天是徐老爺帶著妻女去老夫人墳上祭掃的日子,她本來可以坐在馬車裡,清爽地、體面地死去。可誰讓她偏偏想要在半路上賣弄騎術,偏偏喜歡縱馬沿著山坡的邊緣走?不然也不至於落得個肝腦塗地的慘樣。

望北站在山坡邊上看了一會兒,趁人亂成一團的時候悄悄走了。

他回了城,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走下去,自己也不知該去向何處。終於報了仇,心裡卻沒有預料中那樣暢快,反而像是吸飽了水的棉花,沉甸甸、濕嗒嗒地堵作一團,窒得人透不過起來。

北街的盡頭有一李姓人家開的酒肆,他家實惠的燒刀子和風韻猶存的老闆娘一直很有名。酒香隱隱約約地映入鼻端,望北心中一動,拐進去要了兩斤烈酒,坐在大堂里慢慢喝。

酒很辣,一小杯入肚,喉嚨里立刻燒起了一把火,嗆得他一陣咳嗽,直咳出了眼淚來。這樣霸道的味道對舌頭不好,作為茶僮,作為徐府的茶僮,尤其應該忌煙酒忌辛辣,但今日,望北顧不上這些了。

第一杯,為了終於親手殺了那個女人。

是,他只是一個被徐府買來的下人,無依無靠,卑賤到連自己的姓名都不配擁有,進府之後就被「賞」了徐姓,改名望北。但他從來不曾拋棄自娘胎裡帶來的尊嚴。她對他做過的事,她將要對他做的事,他一樁一樁都記在心裡,一輩子都不原諒。

第二杯,感謝上蒼給了他這個復仇的機會。

以前是他傻,才會任她搓圓捏扁,甚至於最後連性命都被她害了去。老天有眼,讓他死後重生回了三年前。忍辱負重對常人來說並非易事,但幸好他很擅長。他重賣身入徐府,足足謀劃了兩年,才在一切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先對她動了手。

第三杯,提前祭奠徐府的那些主子們。

上一世他會凄慘地死去,徐家人「功不可沒」。她的死只是個開始而已,徐家欠他的帳,還遠遠沒有結清……

第四杯,……

第四杯下去,望北就醉倒了。劣質的酒上頭特別快,他又是頭一次喝酒,不知自己酒量深淺,一口氣四大杯灌下去,頓時日月無光起來,只能霸了人家店堂里一張桌子,抱著酒罈子睡了過去。

夢裡很不安生,往事一幕一幕像皮影戲般,亂轟轟的你方唱罷我登場。他不想重溫那時候的經歷,也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就是逃不開、躲不掉。越是痛苦,記憶越是鮮明。強迫自己忘掉的,騙自己已經忘掉了的,原來從來就不曾遺忘。噩夢吐著信子,如影隨形,伺機而動,待他稍有鬆懈,便糾纏上來,用它的毒牙咬上他一口。

乾脆喝死了也好。

「客官~~這位客官,」酒肆打烊的時候,老闆娘扭著水蛇腰來喚他,「小店打烊了,要喝酒明日請早,啊?」

那一聲「啊」尾音嫵媚地上翹,是嬌嬌俏俏的商量口吻,望北如果清醒著,還能同時接到一個飛來的眼風。這一手對男人很管用,能招徠不少回頭客——儘管面前這個,還只是介於孩子和男人之間的少年,但老闆娘做生意,向來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望北動了動,卻並未起身,閉著眼睛,伸手在桌面上胡亂地摸索酒杯。摸到了,撐起頭,搖搖晃晃地抱著酒罈子給自己斟酒。

「客官,天晚了,該回了。」老闆娘的纖指搭上望北的手背,擋住他的酒杯,「奴家替客官把罈子封好,客官帶回去慢慢喝,如何?」不知是不是燈火下的緣故,她自詡保養得當的手和這個少年的手放在一處,竟然被比了下去。

望北不理她,拎了罈子,直接仰頭就灌。但終歸是喝了酒,行動上不便利,手托不住罈子的重量,酒罈子「砰」一聲摔到地上,碎了一地粗陶渣子。他迷惘地拿了碗彎腰去舀,好像能從淌成一地的酒里搶救出一碗來。

老闆娘臉色不大好看,大聲呵斥小二過來把碎片打掃了。

望北舀了半天無果,乾脆摔了碗,又是一地碎片,喃喃道:「再……再來一壇。」

「本店今日不賣酒了,你回去罷。」她忘了發酒瘋是不分年紀大小的。老闆娘自認倒霉,只想快點把麻煩送走。

「那些……那些……不都是……都是酒么,怎麼不……不賣了?」望北醉眼朦朧地朝角落裡的幾個大酒罈示意。

老闆娘自顧自開始收拾桌椅:「打烊了聽不懂?不賣了就是不賣了。」

「小氣……做生意不能……不能這麼小氣!你不賣我,遲早……遲早也是一把火燒了……做甚不賣?」

老闆娘聞言把手中抹布一摔。酒鋪子是她半世的心血,想她規規矩矩做生意,招誰惹誰了,無端端就要被人詛咒?她雙手往腰間一插,「有娘養沒娘教的小王八羔子,灌多了就閉嘴,別到處噴糞!污了我的地兒,要你的好看!」

「不騙你……明年正月十五……就燒光啦,半點、半點都不剩下……」他說的是實話。元宵燈會的爆竹竄進了紙窗戶里,小半條街都燒成了焦炭。

「嘩啦」一下,老闆娘端起旁邊一盆涮抹布的水,兜頭蓋臉潑到他身上:「滾!」

望北被連轟帶攆地趕到大街上。身上的污水發膩發臭,混雜著發酵了的汗味,刺激著他微弱的嗅覺。四月將盡的晚上,連晚風也是帶著熱氣的,倒是很快把他身上吹乾了,只是這味道一直不散,熏得他想作嘔。

月亮已經出來了。往常這個時候,徐家的下人們該伺候主子們寬衣歇息了。但今日……

徐府的老老少少,應該正為了準備喪事忙得不可開交罷。

女孩家未出閣之前過世,白事一般人家是不會大操大辦的,往往買一口薄棺,草草埋了了事,莫說設靈堂,連出殯都是選凌晨這樣冷清的時辰,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從後門把棺柩運到山上埋了。但徐家唯一的小姐徐辰不一樣。

她很小的時候就以貌美出名,十三歲就被小周將軍一眼看中,當年八月將軍府上就送來了聘禮,定下她做小周將軍的正室。徐家雖富甲一方,但終究是做生意的,從徐定文老爺往上數八輩,沒有一個人從過仕。堂堂護國將軍居然願意自降身份與商人結為親家,這樁姻緣當時很是惹人眼紅,人人都說徐家祖墳上冒了青煙。

原本定下來是等徐小姐一行及笄之禮,就立刻進護國將軍府的門。要不是後來邊疆戰事吃緊,小周將軍隨父親上前線一去就是五年,徐小姐早就該嫁過去了,說不定小小周都有了。

養了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徐老爺鼻子都要翹到天上去,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周將軍的親家。這幾年他憑藉這一層身份,在生意場上佔了不少便宜,久而久之越發覺得女兒是將軍府給他家的恩賜。在他的眼裡,徐辰先是周將軍的兒媳,然後才是他徐定文的女兒。

望北很清楚,照徐定文的性子,他不肯偷偷摸摸埋了女兒,一定會給她風光大葬,也算是給將軍府一個交代。

他趁著月色,不緊不慢地走回徐府。他不急,徐府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個小小茶僮不見了,有誰會注意到呢?所以他一點都不著急。在他的酒醒之前,他有足夠的功夫消磨在路上。

望北回到徐府的時候,專供下人出入的偏門快要落鎖了。見他回來,管鑰匙的老家丁朝他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掏出一大串叮叮噹噹的鑰匙,慢騰騰給門上了三道鎖。遠遠地,主子們的院子里燈火差不多都熄了,倒是外院下人們住的地方開始熱鬧起來。不過這熱鬧也持續不了一刻鐘,待下人們梳洗完畢,除去五六個值夜巡視的僕婦小廝外,整個徐府也要沉睡了。

很不對勁。望北一路往自己的屋子去,一路警覺起來。這樣的夜晚,同他幾年來經歷過的夜晚並無不同。但這種正常,在今日反而顯出了不正常。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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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毒不侵(重生VS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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