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嚇到我了2

你嚇到我了2

沈晏和鄧先生一路下山,回了酒店,等談畢了事,天色全暗下來,上了燈,那幾個孩子還沒有回來。

鄧家少爺估計是散養慣了的,鄧先生沒一點着急樣子,仍是該閑坐閑坐該喝茶喝茶;沈晏雖是心裏嘀咕,卻想不出打個獵能生出什麼事端,便索性放寬了心,又和鄧先生扯了個把小時閑話。

晚上九點過一刻,仨人仍舊沒一個露面。其他兩個沈晏不知道,不過顧瀟還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點待在外面過,沈晏心思不在說話上,看了幾眼腕錶,有些坐不住了。

獵場那邊還有幾個鄧先生的人,是跟着他們家少爺的,鄧先生便打電話過去問。其實底下那些人也沒有近身去跟,且即便是跟着,必定只顧自家少爺的安危,其他人的事自是懶得去管,所以在電話裏面也沒有講得很清楚,只是囫圇說了一句少爺他們還在山上。

鄧先生在電話里催了催,這回倒是快,沒過多久鄧少爺便回來了,沈晏原以為那幾個孩子是待在一起的,鄧家少爺下了山,顧瀟也就跟着人家折返了,沒成想鄧少爺一身馬術服來不及換,滿臉通紅,一脖子汗流,進了屋子不跟自個兒老子報平安,反而先急着和沈晏說話。

「不好了沈先生!顧少爺還沒回來。」

「沒回來?」沈晏覺得奇怪,頓了頓又問,「他去哪兒了?」

鄧少爺這回卻不答言了,把難題推出去似的,只管回了頭往後瞅。

後腳跟進來的是小白臉,也是一身馬術服箍著,好像剛跑了兩步路,氣都沒有喘勻,聽前面的人不說話了,猛一個抬頭,正對上沈晏詢問的目光,不由緊張地縮了下眸子。

「……顧……顧瀟他……他到林子裏去,去追那隻鹿了……」小白臉結結巴巴地說。

沈晏還沒動,鄧先生先站起來了:「林子?山裏面?」

「是。」鄧少爺把頭盔摘下來,一把扔到桌上,又「撲通」一聲跌坐到他老爸身邊,隨手在桌上摸了一杯茶一飲而盡了,才嘆了口氣道,「深山裏面。」

其實在全東北的獵場當中,這一家的面積還真算不上大,不過因為地處於原始森林腳下,背後連着幾條山脈都是幾百年來無人涉足的絕境,古樹參天,溪流潺潺,多了些其他地方沒有的野性而已。這邊獵場里跑的野物,有一部分是從別的地方購買再放進去專供遊客獵捕用的,尤其是冬天獵物少的時候,不過也有一些是直接從深山老林那邊自己跑過來的——獵場和原始森林之間只隔着一條簡單的籬笆木欄,方便野物流竄。

雖說保護設施做得的確不夠到位,不過一般遊客騎馬到邊界見到「遊人止步」的警示牌,再望一眼前面黑黝黝遮天蔽日的林木,自然調轉馬頭,打道回府了,像顧瀟這樣越過欄桿往森林深處冒險的,這還是頭一回。

「這未免太危險了,」鄧先生責問兩個人,「你們怎麼也不攔著點兒他?」

「我壓根兒也不在場嘛,我去追兔子了!」鄧少爺指指自己胸前那一片血污和幾綹染紅的動物毛髮,又攤開手,一臉無辜的樣子。

「沈先生……我……我攔了,可攔不住!」小白臉卻擔心沈晏不信他似的,狀態比平時要激動,說話都連連打結,「我……我還讓他帶着我的槍去……可,可他說他不會開槍,所以……」

「……空着手?」沈晏反問。

小白臉眼睛紅紅的,嘴巴張開又合上,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只是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多久了?」沈晏又問。

「老實有大半天了,」一旁的鄧少爺搶過話頭,「我們剛剛已經越過欄桿找了一大段路,不過裏面林子太密,天也黑了,不敢走得太遠。」

夜幕降臨之後的原始森林裏有多危險不言而喻,小到蛇蠍毒蟲,大至豺狼虎豹,隨便遇到哪個都能叫人在鬼門關里走一遭,更何況顧瀟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沒有吃過東西,體力不支又手無寸鐵,一旦迷路或者受傷,後果不堪設想。

沈晏和吳老闆正在劍拔弩張之際,不敢有什麼鬆懈,即便這次出遠門,大部分的人手包括小彭在內仍被安排留在原地監視吳的一舉一動,帶出來的極少數幾個,也都是不中用的歪瓜裂棗,現在發生了這種事,臨時調人過來有些來不及,沈晏只好先借鄧先生和獵場的人幫忙。

可就算鄧先生和他關係再怎麼好,人家的手下也不歸他管,那些人本來就是混飯吃的為多,幫人做事更難免敷衍,沈晏不放心,想親自進山,被身邊跟着的幾個人勸住了。

鄧先生看出了沈晏的心思,便叫自家兒子親自帶人進山,吩咐他一旦有顧瀟的消息,不論是死是活,即刻折返,趕着回來給沈晏報信。

鄧先生一番好意,沈晏便點頭同意了。

山裏面林深草密,車開不進去,馬也不好騎,獵場租了兩架直升機過來找人,還需要一會兒才能到位,鄧少爺就領着一伙人,背着槍,帶了幾名醫生和沈晏的狗,準備徒步到更深一點的地方先去試着搜尋。

沈晏親自把鄧家少爺送到森林邊界,叮囑了兩句,看着他們一行人越過欄桿,背影隱到林子裏面消失了,也不走,只是騎在馬上一個勁兒地原地徘徊。

獵場的經理一聽說此事,又知道這老幾位都是在道上混的,立馬屁滾尿流地來沈晏跟前報了到,又車軲轆似得翻來覆去說些面上的話安慰他,大致意思是:這件事我們全權負責,您可千萬別動怒別發火,別一揮手把我們全給滅嘍。

「不是你們的責任,和你們無關。「沈晏倒是很大度,並沒有要找不是的意思。

經理聽他這麼說,剛把心放到肚子裏,準備開口再奉承兩句,就聽沈晏淡淡地接着道:「……何況,你也負不起。」

好不容易捱到了午夜,卻突然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響,剛開始還很遠,後來越滾越近,秋天的山雨便瓢潑一般澆下來了。

好在沈晏跟着的幾個人帶了雨具,都給沈晏用上了,披雨衣的時候,一個手下勸他們老大回酒店等,沈晏沒理他。

自己老大還在淋雨,下邊的也跟着受罪,眾人在心裏罵了一頓顧瀟,冷靜下來之後細想,要想回去休息,那肯定得有人出面先把老闆勸回去,幾人用眼神推拒了一會兒,一致把目光投給了小白臉。

小白臉看沈晏心情不好,本也不大想去討罵,不過山雨淋在身上針扎一樣冷,他又騎了一天的馬,腿根子都磨得滲血了,未嘗不想早點回去洗個澡,睡個好覺,想了想,倒也自願去冒這個險,便先湊到沈晏面前,幫他擦了臉上的雨水,又柔聲勸道:「沈先生,不如回去等吧,他雖是從這裏進去的,卻也不一定從這邊出來啊。」

沈晏這回倒回過頭來了,一旁立着的眾人都心裏一喜,正覺得有戲的時候,沈晏不明不暗地盯了小白臉一會兒,一字一頓地說:「除了這邊,他朝哪個方向走都是死。」

一直等到凌晨四五點鐘,天最黑的時候,雨聲瀟瀟里傳過來一片腳踩草莖的窸窣聲響,聲音聽起來疲憊而且失落,緊接着有似乎幾隻什麼東西撥開草葉子朝這邊竄過來了,落爪的聲音很輕,喘氣的聲音卻很大,沈晏叫後面的人打開強光手電筒,腳下的泥地里便多了四隻圍着他爭先恐後連連作揖的比特犬。

沈晏那四條狗是訓過追蹤指向的,這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沒有發揮應有作用,一會兒嗅嗅這裏一會兒聞聞那裏,辨不出來顧瀟的方向。

鄧少爺真有些累了,一向高昂的情緒也低下來,蔫嗒嗒的,跟獵場經理交涉了一會兒,轉回頭來安慰沈晏道:「沈先生回去等吧,他們說天亮了會有直升機過來支援。」

沈晏下馬道過謝,關心道:「你先回去,你爸爸一定等急了。」

鄧家的人浩浩蕩蕩地走了,獵場的工作人員跑去接應直升機了,沈晏身邊包括小白臉一共十來個打下手的已經被雨冰得麻木了,開始打起盹來,沈晏的馬也累了,晃動着頭頸,前肢輪流刨地,煩躁起來。

沈晏只好駕着馬在附近溜了一圈,等馬舒緩好了筋骨,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定了下來。

沈晏假設顧瀟一直在騎馬行進,而且一直往大山深處走的話,那麼從白天一進到林子裏開始算起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個小時,他不相信顧瀟還能認得回來的路,現在唯一有所寄託的,是跟着顧瀟的那匹馬。

如果那匹馬沒有受傷,尤其是馬腿、馬掌是好的,或許還有一絲希望可以駝著顧瀟按著原路返回,可問題是,那匹馬怎麼樣了?——顧瀟是去追那隻鹿的,那隻鹿身上有他親手用槍打的傷,有傷就有血,有血就有血腥味,在危機四伏的深山老林里,有血腥味就相當於必死無疑。

如果馬出了事,顧瀟會怎麼樣?

沈晏不敢想。

萬籟俱寂,每一秒鐘都有成千上萬的雨點擦過這座森林的樹梢草地,擦過林子裏萬千動物的皮毛,擦過沈晏身上的斗篷雨衣,也許也擦過了顧瀟了衣服、帽子,可沈晏卻不知道他在哪裏……充耳都是空靈之音,凄涼之氣,刷刷刷刷……沈晏在馬上一動不動地,極力往山林最深的地方望去。

雨下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沈晏才覺得擊打在雨衣上的力量漸漸薄弱了下來,山谷里水汽氤氳,霧蒙蒙的一片,遠處灰藍色山峰聳著,隱在那片白色的霧靄里,近處的草葉卻綠得發亮,葉子上攢著的雨水慢慢聚起來,從葉子尖兒往下墜,沈晏回頭環顧了一圈,小白臉遮著半邊傘在馬背上睡了,其他幾個都躲到濃密的樹蔭下,坐的坐、躺得躺,濕淋淋的石頭上一片東倒西歪,連那四隻狗都依偎到了一起,揣著四隻爪子,勾起尾巴,把鼻孔埋到肚子下面,一動不動地維持體溫。

人需要整頓,馬也要休息,沈晏知道沒法再等下去了。他猛一扯韁繩掉轉馬頭,反手狠抽一鞭,駕着馬躍過身後那片積水,緊貼著那幾個人的身體擦了過去。

嗒嗒的馬蹄聲呼嘯而過,那幾個睡在地上的人被驚起來了,流着口水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覷;狗比人聰明些,瞬間翻身站起,朝着馬奔走的方向一陣狂吠,可等沈晏來了個急剎,轉過身子來,兇狠的吼叫剎那間變成了討好的哼唧,那些狗裝模作樣地放平耳朵,兩隻前爪伸出去,壓低肩背,抬起屁股,慢慢悠悠地伸著懶腰,沒來得及把嘴閉上的狗倒也不慌,用堪比變臉的速度把鼻子上的皺褶一放,吐出柔軟的小舌頭,慵懶地沖沈晏那邊打了個哈欠;小白臉的馬被狗叫聲驚了,嘶鳴一聲,立踭而起,把馬背上的人抖下去,甩進了草叢裏。

要是以往,沈晏即便不下馬扶他,也好歹會在馬上問一句安好,但這次卻什麼話都沒講,只冷眼看着小白臉自己從草地上爬起來,才掃了一遍旁邊睡得零零散散的手下道:「回去吧。」

見沈晏鬆了口,淋了一夜雨的眾人感覺終於見到了光明,有奔上來幫沈晏牽馬的,有收拾強光手電筒和從獵場帶過來那些裝備的,還有幾個拿繩子去牽狗的,都把濕漉漉上衣脫掉了,光着膀子往回走,小白臉見沈晏不太對,也不太敢再上馬了,小心翼翼地牽着韁繩,遠遠地在沈晏身後跟着。

沈晏剛往回走了十來米,突然聽到後面林子裏有聲音,他聽不出來是什麼聲音,像是風聲驟起,又像是雨聲忽急,但又好像什麼都不是,他回頭看了一眼,欄桿外面仍是灰濛濛一片,除了那些滿眼油綠的樹葉子,什麼都沒有。

又走了十幾米,那個聲音還在,而且好像越來越近似地在他心頭耳邊環繞,他看了看馬下懶懶散散的那幾位,全然沒有聽到似地,仍是機械地低頭趕路,他不信,又在馬上細聽了會兒,終於還是叫牽馬的站住,第二次回了頭。

顧瀟身下的馬不見了,他一個人,在半人高的草地里往沈晏這裏蹣跚,他上身的馬術服都給荊棘樹枝掛爛了,褲子管里灌了淤泥,浸到了膝蓋以上,他跌跌撞撞地走,走得很慢,沈晏也不急,調轉了馬頭,就靜靜立在原地等他。

顧瀟的腳步疲累,視線卻沉穩得多,漆黑的眸子目不斜視,直直地把馬上的沈晏盯住了,像一顆釘著蝴蝶標本的釘子,直接、剛硬、侵略、殘忍,似乎下一刻要把他釘死在馬上。顧瀟的位置比沈晏低,越走越近,抬不起頭,就越把眼珠子往上移,硬生生地移成了一雙下三白,狼一樣虎視眈眈。

顧瀟跌跌撞撞地到了沈晏的馬前,地下那幾個人都帶着隱秘怨恨佯裝呆愣,沒人願意上前扶他一把,顧瀟不介意,反正除了沈晏,沒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在馬的側前方停下來,頭仰起九十度,眼睛還是不離沈晏的臉,沈晏看到他臉上的污泥和草葉子,還有嘴角淡淡的血跡,騰出手來剛想幫他揩拭,顧瀟卻撲通一聲巨響摔在了地上。

有幾個人以為他體力不支昏過去了,強忍着不爽上前幫忙,走近一看才發現他原來是跪着的,就跪在沈晏的馬蹄下邊,他兩手捧着什麼東西,血淋淋的一團,那東西似乎是軟的還帶着些黏液,粘了些草葉子和泥巴,顧瀟就這麼拖着它,慢慢地往上舉,舉過頭頂,舉到了沈晏眼前。

沈晏抱他上了馬,又解開扣子把他裹進了自己雨衣裏面。

「馬受傷了……」顧瀟講話的時候聲帶幾乎不震動,半閉着眼,靠着沈晏的胸口,虛弱地呼吸。

「猜到了,馬受傷了。」沈晏低頭看着他,重複了一遍,讓他知道自己聽見了。

「刀丟了……」顧瀟又說。

刀?沈晏這會兒想起來了,顧瀟說的刀,應該是那把三棱軍刺,沈晏之前讓他拿來殺天狗的,他沒敢使,還給沈晏的時候沈晏也沒接,就自己偷偷收藏起來了。其實那把匕首是沈晏的父親的遺物,對沈晏的意義非同尋常,顧瀟不知道,白天帶在身上,晚上掖在枕邊,沈晏看他真心喜歡,一直都沒好意思再要。

沈晏嘆了口氣,拿嘴唇碰了碰他冷冰冰髒兮兮的額頭:「……你沒丟就好……」

顧瀟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累到了極點,裹着一身濕衣服就在沈晏懷裏睡著了,沈晏一手扯著韁繩,一手縮回雨衣里幫他把衣服脫了,然後一件一件地都從馬上扔了下來。

顧瀟睡得死,馬背巔動起來也完全沒有知覺似的,沈晏怕他着涼,急着往回趕,索性丟下後面那些人,駕馬跑起來了。

秋日清晨涼絲絲的空氣里,太陽升起來了,駿馬奔過山間草地,草葉子上掛着水珠,潮濕的風聲滑過耳畔,沈晏深深呼出一團霧氣,低下頭,小聲告訴懷裏熟睡的人說:「你嚇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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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攻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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