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大局將定(七十四)

第74章 大局將定(七十四)

這一個月來,謹之除了皇帝召見之外,沒再j有出門;悠居在府閉門謝客,一副修身養心不理紅塵俗事的做派。

想來張家的少夫人弘娘去世不到半年,少爺悲痛也是情理之中,兩人風華正茂又是青梅竹馬,一定情深至極,悲慟之下身體不適謝客也能說得過去。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年終尾牙祭祀終於到了。

按儀程,年終尾祭前夜,皇帝會攜后妃大臣前往行宮露華台,第二日天蒙亮就得參拜,直到近午禮畢后還有百官和民眾的跪拜禮。

起兵諸事安排妥當,今日黃昏后就是皇駕出宮的時辰。

皇帝與太子,攜領后妃的聖駕離開皇城的武力衛護,是由張統領帶的兩支禁軍隨行護衛,駐守皇城的禁軍由副統領管轄。

這個人雖然不是太子黨,但也不是黨派之爭的一員,沒什麼背景的才更好說動;人性相同,找到弱點拿下宮城不是問題。為防動靜太大,有人趁亂出逃走漏消息,皇城能不硬攻就不硬攻。

登王命人圍了幾個副統領的府上,把這幾位副統領的家眷把握在手,若有異動當即以火矢攻射府邸,雞犬不留。

登王府的護衛之首,登王之心腹沈焯已經憑着太子腰牌帶人入宮了,這副統領若是識相安分些,明日今夜還能與家人痛飲一杯尾牙酒,反之則除其性命。

事關重大,為了大業犧牲幾個人不算什麼。

今夜漫長但總會天亮的,就看宮裏這幾個識不識相了;宮裏的主子都去露華台了,沈焯手裏有太子令牌,只要拿下這幾個副統領,宮城就算是穩了。

沈焯是登王心腹,他在皇宮是穩定後方的做法,登王才會真的放心。

執掌昊城軍的劉詹是太子黨,昊城軍是從前平西王掌兵訓練的,不同於別的軍部,這是正兒八經上過戰場的,戰鬥力非同一般。

登王安排劉詹埋伏在行宮外十里郊,作為起兵的主力軍。

許贊艮的靴城軍是前太師的私兵,真金白銀砸出來的威虎軍隊;曾參與前太師起事,當時劍指宮城如果不是平西王一門提早佈局,如今皇座上的可就不是這位皇帝了。

前太師伏法后,這一支大軍就成為駐守薛城境外的雄獅了,命許贊艮統率。

這支隊伍雖然沒有正兒八經在戰場廝殺過,但參與過當年的謀反,許多人都是戴罪服役,這意味着他們因為當年謀反一事很有可能一輩子沒有晉陞之機,只能看着朝廷來來回回下達兵將幹部首領,如果此番事成,他們可就是衛護新軍的功臣了,歷史將會重新書寫。

還有彭武長的慶華軍,屬於戰備軍,沒上過戰場更沒有真刀真槍地血海廝殺過,不過訓練有素也是時候實地操練一番了。

這兩隻隊伍單前鋒軍加起來就有一萬三千士,拿下露華台不成問題。

許,彭兩將之父,是先帝託孤的老臣,有父親囑託加之多年對皇帝行政的不滿,這一回也算是放手大幹一場,不必再躲躲藏藏直不起腰來。

登王帶着兩軍先鋒四萬人,今晚巳時就會出兵前往露華台,子時前到達。

計劃安排慶華軍前鋒兩千人先行,沿途暗襲皇駕警哨,以免使露華台太早收到起兵通信。

子時三刻是換兵防的空隙,屆時由靴城軍精兵六千人暗夜混入城中,拿下城防處打開城門放行劉詹的昊城軍。

皇帝一行已出宮往露華台去了,登王府眾人也早已準備就緒,只等巳時夜深出發,趁眾人熟睡之際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按理說,登王身為皇族親眷也應該伴駕,不過是登王一向自在慣了,皇帝也不樂於見他,一句說自己風花雪月求美人去了,皇帝也奈何不得他。

但謹之不同,他是皇帝安排的太子伴讀,全家小命都在皇帝手中,更沒有像登王一樣逆反的籌碼;這循規蹈矩這麼些年都習以為常了,這一回卻向太子請准:不必同行,另有安排。

太子准了,登王也知道消息,不過笑笑,看着這小子玩什麼花樣。

果不其然,皇帝一行出發后沒多久,魏靳就登門了。

這小子雖然是義父義父喊得嘴巴挺甜,但心眼兒里怕得不行,從沒見他主動獻過殷勤,幾次登門也都是跟着他母親來的。

盛京名伶魏老闆。

一個戲子,能讓自己的孩子喊王爺義父,還能在盛京城中站穩腳跟,廣交達官顯貴,哪裏是普通人;單說這能耐這手腕兒,想想十安和她比起來就不是個個兒。

人們也有過傳言,說魏靳有可能是登王爺的私生子,只是礙於生母是戲子,不好接回家,入不得皇室族譜,這才以義父子相稱。

不過傳言終究是傳言,皇室血脈哪裏能靠幾句傳言就當真了的,只是說明,這魏老闆與登王爺關係匪淺罷了。

魏靳這麼些年只是悶聲聽話,在登王面前不敢有半分胡鬧僭越,這一回來了正是為了完成當日與謹之的諾約。

帶登王離府。

他哪裏有什麼辦法,今日一看府上兵馬還多了許多,總不能楞把義父給拽出門去吧,真當這麼些人都吃乾飯呢。

自然不是,他早就想好了辦法,只是撒起謊來有點不自在,看着義父那雙洞察一切的雙眼就更說不出話來了。

進門前深吸了幾口氣,走進去行禮問安;今夜有要事,登王是不會輕易出門的,但看魏靳來了,還一副哆哆嗦嗦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他只是瞭然一笑。

魏靳鼓起勇氣,說道:「母親進來身子不適,今日好像有話要和義父說,請…」

請義父…的話還沒說出口呢,登王就站起身,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住口了,起身拂袖率先向外走去了,十分好說話。

魏靳都有些愣了,趕緊拔腿跟了上去。

咱這王爺倒不是着急,只是看孩子這樣也是費勁,知道他的來意索性陪他走一趟,看看能翻出什麼浪來。

緊隨其後,不出意料謹之確實帶着阿江上登王府來了,說是等王爺回府,結果進了門就直直往側院兒的小樓去了。

小樓有個誰還不清楚嗎,崔十安。

十安正看師父從江南來的信,一說家中安好,二表關切之情,三言師長勸告,字字苦心,讓人不禁感傷。

他打小受師父教誨長大,承他恩養栽培才有後來的南音名伶,沒等為師父為毖寧園盡些心力,這就為了兒女情長遠恩師而去,心中愧疚還要師父遠在千里之外挂念不安,實在是越想越無顏以對。

執筆不知落何處,看了半天的信也不知道該怎麼回信,筆尖兒的墨水滴下來透濕了信紙,木門推開剎那把他飄出好遠的神思給拉了回來。

抬頭一看,這人披風戴雪而來,一身的寒氣。

「謹之!」

崔十安連忙起身,從案前走出向他而去:「你怎麼來了?」

他沒有笑意,只是一把推開門后,站在風口看着十安,見他過來,便上前向他而去。

我們這也算,雙向奔赴了吧。

沒等他站穩問一句,怎麼這麼晚過來了,登王沒攔著嗎?

謹之就一把抱住了他。

謹之身上冷極了,有一層薄薄的霜雪,他身上很暖,很清瘦,有一股特有的油墨味兒,就這麼抱着。

這好像是他們第一次這樣正式的擁抱。

「你好冷,怎麼了。」

崔十安問道。

謹之閉着眼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臂彎更緊。

崔十安大概能猜到是外頭出了什麼事,他一定殫精竭慮又累壞了,不追問了,任他這樣抱着。

過了許久,敞開的房門直往裏穿風灌雪,崔十安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他感覺到了,鬆開懷抱時有些不舍,拉着十安往裏屋走。

平常他是不會這樣的,今天看着有些不對勁,只覺得像是很沉重。

十安倒了杯熱茶,遞過去:「有事你就說,別一個人扛着。」

他只是笑,不多說。

「我幫不上忙,但你在我這,你別藏着心事。」

突然想到珈藍寺那一回,他受了重傷,在自己父母跟前也不能完全做自己。

「好。」他笑得溫柔,指尖兒在十安的掌心裏摩挲,輕聲道:「今晚盛京恐有大變,我沒辦法在你身邊,你明白嗎?」

「大變?」崔十安看着他那溫柔從容的眼神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反應過來時急得握緊了他的手:「你要去做什麼,會有危險是不是,你怎麼辦!」

「我沒事我沒事。」謹之毫不緊張,像是已經完成心愿,任何結果都無謂了,安撫道:「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小心。」

「我能有什麼事,這外面明裏暗裏看守的人多了去,我既出不去,旁人也進不來。」十安隨口應和著,皺着眉頭剛想罵他兩句,答非所問。

問你去做什麼,你東拉西扯的什麼話。

「噓。」謹之往四周門窗看了看,示意他隔牆有耳,隨即低聲道:「今晚我會安排人來接應,你什麼都不要管,回江南去。」

「回江南?那你…」

「我會去找你。」打斷了他的話他的不安與關切,告訴他:「等我,我一定去。」

崔十安擔心他,但自己確實手無縛雞之力,無以相助,回想過往種種幾次三番都是自己自以為是地幫了倒忙,壞了他的計劃,這才有後邊這麼多苦難。

心裏頭糾結得很,但還是點了頭,說道:「那你告訴我,你要做什麼。」

你總是讓我安心等著,但每一次都是刀光劍影,負傷而歸。

「你總是一力支撐,什麼都不告訴我,讓我蒙在鼓裏。」

我像只瞎貓摸耗子,不小心抓傷了你都不自知。

「從前還有鄭歡幫你,現在怎麼辦,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安心呢。」

與其讓我瞎猜不安出亂子,不如你告訴我,讓我放心。

謹之一直看着他,仔仔細細過目寸膚,他看得專註猶如最後的溫存,像是聽見十安的話又像是沒聽見,入耳即散罷了。

「你信我嗎。」他問。

十安陷入他的眼神里,門窗風雪似乎無法讓他冷靜片刻,只顧著點頭:「信。」

「好。」他還是什麼都不說,唯一句:「等我,我一定去。」

「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安心。」十安一笑,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深情之語給逗樂了:「又想給我打太極是不是?」

冬日風雪的感傷似乎被他一句話給吹散了不少。

謹之露出笑容,逗他:「你看那天上的雲朵是我,月亮也是我。」

記得當時他離京回江南時,叮囑謹之別再拿性命做博,那時謹之說的是:月照江南,十里長安。

我們雖不得見,但都在月光之下,你好與不好我也一樣。

「你快得了,大雪的日子哪來的什麼明月清雲。」

這張嘴啊,正事沒見他說過,竟不知何時起滿嘴的風花雪月,半點沒有從前不苟言笑的模樣。

「你啊…」謹之想說他不懂風情,卻也沒說出口,只是看着他,珍惜萬分。

忽而又收了玩笑模樣,認真起來:「那就風雪也是我。」

「你別說這樣的話。」

十安不覺得溫存,聽了只覺得心慌,急眉瞪眼追問道:「你這麼說,我覺得是道別,你到底要做什麼啊。」

「是在道別啊。」謹之又笑了起來,像個孩子一般:「我不能久留,只是來看你,讓你安心等我。」

也是讓自己安心,不過多留戀。

今晚看似一路暢通,無人盤查,但這暗處藏了多少人可是數不清楚了,稍有異動,只怕大業未成自己倒身先士卒了。

再有半個時辰就是巳時了,登王回府時看着一片安寧倒有些意外,府兵也沒有異樣稟告。

走進內廳發現謹之還在。

「你應該隨駕太子身側。」

登王說道:「這是想跟本王同行?」

「王爺知道,在下登門是為了探望舊人。」謹之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告辭:「舊人安好,謹之方能安心行事。」

他確實想救人,卻不是此時此刻;魏靳不是那塊料,謹之早就知道,之所以讓魏靳幫忙也是為了打個虛招兒,讓登王放心。他不能和登王一道走,得趕在他的大軍之前快馬出城前往露華台,隨行太子身側。

登王也懶得跟他打太極,讓他走了就是。他是太子伴讀,明面上和登王府是不對頭的,要是和登王同行難免引人注目,傳出去也不好。

兩人相互猜疑卻也心知肚明,登王就是等着他來劫人的;魏靳到府前,魏老闆私下就見過登王,告知王爺,董家夫人壽宴那日謹之曾與靳兒私下會面。

這樣的事還用細說嗎,看魏靳那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也能猜個七八分,這是趁著今夜有大事要辦,支開了登王再偷梁換柱把崔十安救出去,時辰一到大軍出發哪裏還有空閑去搭理一個崔十安。

所以登王提早佈控,讓他們一路暢行無阻,自己也順水推舟跟着魏靳出門了,一旦謹之出手不過片刻弓弩手就能讓他們萬箭穿心。

他若是真做了這樣的事,證明他對太子並非全心輔佐,今日起兵也是為了偷出時間來救人,難保轉頭反叛,為了保命而出賣太子去依靠皇帝。

回來時,看府里一片祥和,謹之更是坦坦蕩蕩坐在會客廳等着他回來,這倒讓人有些意外了。

登王想不通自己哪裏露出破綻了嗎?又或是,這千頭萬緒都是多思多想而已,謹之畢竟從小陪伴太子,兩人間的兄弟情分非同一般,又怎麼會輕易叛之。

登王不放心也不是真的因為本心多疑,只是太過於了解謹之這樣的讀書人之性情;他們這樣的書香世家自有一份清高在,認準了一個理便奉為信仰,一生殫精竭慮為之奉獻,約摸就是「風骨」。

若沒有天命之變,滅頂之災,只怕生死也難改其志。這樣的人,最恨被人利用,最憤怒的莫過於自己的信仰被打破,這麼多年所做都成空。

當日下令射殺鄭歡時,太子現身,張謹之那副神情太過撼動人了,登王到現在都記得,那種錯愕震驚,彷彿是不信自己的雙眼所視。

萬一他反叛為敵,以他對太子的了解,這實在太過冒險。

今夜雖然沒見他動手,登王想不通,不過也放下了。大局為重何必多加猜疑,或許謹之真的就是忠心耿耿,今夜也只是上門來見一面而已。

看人走了,登王也就不耽誤了,更衣披甲神色肅穆,起兵前往露華台。

夜深正濃,漫天大雪,正是暖爐溫酒的好時候,這會兒皇帝一行想來已經疲累安寢,禁軍想必也是修養身息,按部就班。

子時三刻正是眾人疲憊熟睡之時,趁禁軍換防之間隙暗夜動手最是合宜。

按計劃行事,沿途由慶華軍兩千先鋒隱於雪夜,以長鎖彎刀穿梭於密林之間,暗殺露華台沿途警哨,登王大軍直行無礙。

子時前三刻抵達邊際,臨近露華台處,露華台行宮前一片平地毫無遮掩,不可貿然靠近,唯有隱藏於密林,熄滅火把,以免遠光火紅,人影重重再提前暴露攻城多加困難。

謹之一路快馬奔襲,比大軍早了一個時辰到達露華台,以太子詔命入行宮伴駕。

如今只等子時三刻,兵士換防間隙趁亂而入。

子時三刻一到,登王揮令,由靴城軍前鋒靠近露華台城門,此處是行宮城門,比邊城的防控之建弱上許多,趁著換防的空隙於城牆隱匿,一人一刀殺一個,捂住其口鼻,橫刀截殺,速度之快。

巳時一刻,前鋒軍遛下城牆欲將城門緩緩打開時,城中巡防軍也及時發現了,發出警戒信號,號令城中禁軍防敵。

前鋒軍中有三百精兵作為拿下城防先鋒,個個精勇,二十人開城門,一百人抵擋禁軍前攻,剩下的四散而去於城中各要處,暗殺精衛領事。

城門打開,劉詹持槍攜昊城軍攻入,此時火光透城,禁軍也奮起抵抗。

「殺——」

昊城軍為主力攻城,慶華軍為後援,靴城軍以包圍之勢防守後方。

天亮前拿下露華台。

皇帝睡夢中驚醒,眾后妃各個衣衫不整披頭散髮地從各自宮寢室出來,哭倒在地,縮成一堆。

「住口!」皇帝大怒,醒來入目就是一群女人哭哭啼啼,看了就心煩,斥罵道:「朕還沒死呢,哭的什麼喪!」

禁軍張統領帶着一名受傷的將士而來,跪地拱拳:「陛下,登王反了!」

「他哪兒來的兵!」

一時間竟不知作何反應,氣急之下只能想到自己分散了兵權,都是平日裏不設黨爭又有些能耐的將領,怎麼也猜不到先皇託孤留有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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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君皇三子建,若帝王之才,失德於民,失政於國,輔臣五士以鄭國公為首,可廢其再立於登王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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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或許就是為人父母的偏愛吧,需要一個皇子當傀儡防著前太師,這就把皇三子退出來了;先皇立遺詔時,想過他或許是個好皇帝,但心性心狠多疑,只怕不擅為政,留詔時也是偏心了登王。命,有一日平定了太師,若皇帝德行又失,以鄭國公為首的輔政大臣可扶立新君。

皇帝只是知道先帝託孤有鄭國公府,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遺詔,棋錯一子只恨沒有狠下殺心將他們剷除,才有今日之或。

張統領稟告,城中叛君多是昊城軍,別的還沒打探清楚;城牆失守已然是危在旦夕,請皇帝帶着皇親先行吧,行宮不過是一處小宮殿也無法抵擋多久。

「昊城軍,竟然是昊城軍!」皇帝氣急敗壞,只顧著罵人:「當初平西王領兵之時,便有異心未除,朕就該殺了這些逆賊!」

張統領皺了皺眉,神色里極力控制的嫌棄,這就是對牛彈琴啊。

「陛下!」

他重重跪下,拱手請其離宮。

「今日判案與平西王何關!昊城軍衛護邊境數年光陰功不可沒,今日…今日一定是受人蠱惑。」

沒說出口的話,也是想問一問,你就沒想過當日保家衛國的兵今日起事造反,究竟是為什麼嗎。

「陛下此時不應追究過細,還是帶着皇親由後山撤離吧!」

這一群養尊處優的主子,哪裏吃過這種苦頭,跑又能跑多遠;只是城防已破,外頭的禁軍又能堅持多久呢,總不能放棄抵抗讓他們殺進來去了皇帝頭顱吧,只能勸皇帝先走,他身為統領自然是帶着禁軍廝殺到最後一刻,也算是盡忠職守了。

皇帝背手蹙眉,像是猶豫。

叛軍來勢洶洶,只怕是難以抵擋,此時不下山無異於等死,可下了山只怕也是大勢已去,以後只能當個出逃再外的空頭帝王。

他不甘心,這麼多年過來了眼看熬出了頭,大權在握穩坐帝位,怎麼…怎麼就…

先皇沒有教過他,以權控權終成空,人心和利益,缺一不可。

「陛下不可下山。」

這聲音沉穩洪亮,從殿外而來。

「禁軍勢弱,無法支撐太久,叛軍人多勢眾,山外也有包圍之勢!陛下此時下山,正重詭計。」

他踏着風雪而來,一身清白但腳步穩重。

「叛軍無非想以先皇之名逼陛下退位,陛下不如設計,由太子持玉璽金印留守,對峙叛軍。」

這已經不能用孤注一擲來說了,完全是一個發了瘋的做法。

「你說什麼?」皇帝看向他,眼神中滿是懷疑和殺氣,道:「傳國玉璽豈可輕易…」

「陛下不必擔憂。」

「叛軍來勢洶洶,登王率部首當其衝,以登王與您多年不和,還有和太子之間的相爭,只怕會狠下殺手。」

皇帝疑心重,沒反時他能懷疑你反,如今登王真反了,說要弒君的話,他也是信的,畢竟人家有老臣支持,有先皇遺命。

果不其然,皇帝聽信此話,微有動容。

他繼續道:「陛下將玉璽交予太子,放出病重的風聲,陛下病重自然儲君順立而上,登王一旦殺了太子就是舉兵造反的叛黨。」

他是想告訴皇帝:先皇只說皇帝若是失德,則可由登王取而代之,但如果皇位之上是賢名在外的太子殿下,那可就大不相同了;太子賢德,順位繼承,仁者明君之士,登王取而代之必有不服,來日忠臣良將舉兵而起照樣會有人推翻這個叛臣。

這個說法情理之中,一下就推翻了登王起兵之名,順理成章。

皇帝確實心動,但他正值盛年好不容易大權在握,難道真的要傳位太子嗎。

「陛下放心,叛軍尚未攻入。」

「只要陛下交託太子,以太子抵擋叛軍,再以兵符傳命金楊軍高憲,號令兵馬救駕,只要再撐一日,大局可定。」

這就是說話之道,「以太子抵擋叛軍」這樣的說法比「傳位太子」來得讓人信任。

不過他也猜到了,要皇帝交出玉璽和兵符是不大可能,一氣兒把手裏的底牌都交出去,自己豈不是無有依傍了。

人都是這樣,你要修橋就說要填湖,要開窗就說要破門,兩害相較取其輕,對方退一步就是你要的結果了。

「謹之,你可有能信之人。」皇帝沉下心來,決策將定。

不枉費這麼多口舌,謹之立即請旨:「臣的近侍從小養在府中,值得一信,若陛下不棄,可命其秘密出逃調動援軍。」

身邊都是嬌貴的皇親國戚,能信任的不過爾爾,禁軍離不開張大統領,尚要與叛軍對戰,如今看看有謀略的也就是謹之了。

「你所說不無道理,立刻傳召命人持兵符前去搬兵救駕。」

說話同時轉身命人拿來硃筆擬旨,寫下了一份傳位詔書;說是傳位也不盡然,只是明言「朕身後,太子繼位」。

說到底也是不信太子,不好把話說絕,只是寫明了聖躬病重,太子臨朝,若身故則由太子立刻繼位。

若無變故呢?

無非也就是怕寫下詔書,後面不好反悔了,萬一平定了叛軍,那些個見風使舵的,趁機擁立太子怎麼是好。

詔書按下玉璽紅印時,叛軍殺到了宮殿下,連弩都射到門前。

一眾后妃驚得尖叫,唯有玉貴人臨危不亂地陪伴聖駕。

詔書頒下,兵符交出,外頭一陣刀劍相搏,殿門已被攻破,百名大軍也殺了進來!

登王為首拿下了行宮,此時露華台刀戈已止,外頭大雪紛飛蓋住了將士鮮血,慶華軍清查何處是否有漏網之魚,昊城軍就地整修,靴城軍幾位首領正準備着佈控安防。

這速度挺快,原本以為怎麼也得雞鳴時才能拿下,城防計良策果然省了不少事,攻城也才用了一個多時辰就拿下了,這夜還長著呢。

按理說,這就算成了,東西交給太子,即刻順位成帝,結局圓滿。

但謹之沒有,只是交出了詔書,秘密讓阿江帶着兵符去找高憲了。

「主子,我走了您怎麼辦!這裏四處都是的登王的人。」

有時候,阿江也分不清謹之到底是哪頭的,但他自己清楚自己是少爺這頭的就好了。

「你聽着,登王疑心我,只怕十安小河不能活着離開,我要你回去救人!」

如今正亂,多少雙眼睛盯着他的一舉一動,除了阿江別無可信;登王府外也安排了張家的暗衛,阿江回去趁亂把人救出來,幾個人一起護送他們回江南不成問題。

「我在這有太子顧著,不會有性命之憂,你立刻返程把兵符交給高憲。」

起事前,他以說服高憲作為理由,帶着延芳堂而皇之地去見了高憲。

高憲忠直不會為金銀財帛所動,他們換了個方向去說;只講,有消息傳言登王有意行不臣之事,只是沒有證據,為防萬一,請他尾牙前夜稍作準備,無事則罷若是有事還請救人一命。

謹之與高憲並不熟悉,若不是延芳同行,只怕也說不動他;幸虧他們師兄弟之間情誼深厚,這才能取得信任。

「阿江,十安我交給你了。」

「你帶着他還有小河回江南,江南的事我已經安排妥帖…」

不對,這話說的不對啊。

阿江急了:「不行,您跟我一塊兒走啊,太子看重您,他怎麼會動崔老闆呢!」

「有登王在,十安就活不成!」火燒眉毛了,還得和他說明白,否則他還不走了:「他看出來我對太子失望,想用十安來控制我,登王留不得!」

只要高憲起兵,以兵符號令天下兵馬勤王,登王就是叛黨,一定會被剷除。

這就是他不把兵符交給太子的原因。

「高憲留了一支隊伍,會以收繳叛軍之名攻入登王府,你立刻快馬加鞭趕回京,帶着暗衛趁亂救人。」

「天亮之前,帶他們離開盛京。」

「那您呢?」阿江握緊了兵符,紅了鼻尖兒,霜雪打在肩上甚至帶着宮牆下的血腥味:「您怎麼辦,登王會不會…」

「不會!」謹之打斷了他的話,安慰道:「他只是想讓我沒有任何顧忌地輔佐太子,十安被他發現只怕是性命難保,今夜事成,他一定會滅口。」

登王本就看出了謹之的心思,留着十安不過是為籌大事,現下大事將成,十安必定性命不保;留着這塊軟肋,難道讓以後誰人去抓了崔十安,都能迫使張謹之反了太子嗎?

「我不同,我有太子維護。」謹之說道。

這不假,太子確實待他猶如親兄弟,自然是維護他的,否則當時射殺鄭歡的時候,張謹之也不可能站得板正。

阿江咬唇握拳猶豫了好一會兒,跪下給主子重重地了磕個頭,紅着眼,濃了嗓音:「爺,我一定辦成!」

話音落下,馬蹄聲起,他消失在暗夜之中。

謹之沉沉地嘆了口氣;他只是覺得好累,回想起今年生辰時,弘娘尚在一旁,問他有什麼心愿,他坐在院中搖椅上看着月亮,微微一笑沒做回答。

心愿嗎…

願功成身退,江南悠居,師長康健…

後來想想又覺得自己太貪了,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吧。

謹之把繼位的詔書交給了太子,太子與登王正在查兵符,皇帝與后妃都被看管了起來。

露華台兵變的事已經傳出,早有準備的高憲看見了大統領在奮戰廝殺之時放出的救駕之訊,立即帶兵前往露華台。

阿江帶兵符在半路就遇見了人,交出兵符后,高憲給了他一個令牌即刻便能號令京城守軍拿下登王府;他立即快馬往盛京趕去。

不到一個時辰便以令牌入城了。

露華台這頭聞得鐵蹄聲近,立即稟告登王所知,高憲這時候來顯然不是來幫忙的,太子不願懷疑謹之,正此緊要關頭,玉貴人前來。

她之所以能避開守衛,不受看管而來,正是因為她是太子門下徽州知府進獻給皇帝的美人,為太子打探了許多消息。

這次也是不失所望帶來秘令:兵符在謹之手裏。

她只知道皇帝的兵符交給了張謹之,不知道張謹之拿去哪裏,這會兒趁皇帝喝了安神湯睡下趁機出來的。

她不過是個探子,沒有撒謊的理由,太子聽了這樣的秘令卻是抬手瞬時扼住了她的頸脖,眸露殺意:「你膽敢謊報秘令,不怕本宮擰斷你的脖子!」

她雙腿離地,面紅充血呼吸困難,不敢掙扎只是一昧搖頭,以表真誠。

幸而是登王攔了下來,命她立刻回寢殿,做出皇帝身故之假象;既然兵臨城下,拿下謹之就有兵符,皇帝絕不能留。

此時張謹之是敵非友,萬一臨陣倒戈,皇帝趁機推翻詔書說是受人威逼,那就真的是白忙活一場!

謹之沒有被即刻拿下,只是稱太子召見,來到城牆之上,太子看着底下兩兵交戰,眸光冰冷。

謹之內心微蹙,有些不安。

直到太子先行開口:「兵符呢?」

「登王呢?」謹之並不驚訝,只是覺得可惜,可惜不能再回去見他了。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為了一個戲子,你要反我。」太子說出口時,尾音微有顫抖,或是心寒或是失望。

登王幾次三番要除掉他和鄭歡,太子一力相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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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謹之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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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言之鑿鑿,如今回想只覺得可笑之極。

「殿下覺得是戲子,於我而言卻不是。」謹之眼裏只有城樓之下的刀光血影,道:「我從沒想過要叛。」

只是想讓高憲除了登王,擁立太子,而不是除了太子去維護皇帝。

「只是我與登王,不能兩存。」

鄭歡喪命有他一份,當年十安一身傷痕琵琶骨也有他的一份力氣,既然兩不信任,只能魚死網破。

「我最後問你一句,兵符呢。」太子不想聽他辯解,只覺得蒼白冷淡。

如今事情財露,只怕也沒什麼用了。

底下血戰,高憲打着登王謀逆的名號來的,但抵不過登王人多勢眾,有靴城軍防守,慶華軍對戰,身周還有昊城軍包圍,這場血戰最後還是要輸的。

「殿下,我若身死可否留他一命,護我張家不受株連之罪。」

他們都以為,兵符在謹之手裏,從而號令高憲而來。

太子轉頭看向他時,這起風揚雪霎時模糊了雙眼,他冷聲道:「好,交出兵符,我饒你不死。」

他心裏還是念著這麼多年的情誼的,謹之轉身走下城牆,命人打開城門讓他出去同戰。

高憲正愣神之際,劉詹帶着昊城軍由後方包抄而來。

「高憲率金楊軍謀反!」

謹之沒有穿盔甲,只是一人一馬青衣承雪與高憲並肩作戰。

高憲大罵:「張謹之!」

只是戰場兇險,沒有辦法多說,刀槍混戰之際,唯有生死一事。

登王命弩手準備,劉詹外圍包抄,這亂箭齊發之下,謹之揮劍護著高憲以至於自己身中數箭。

咻——

第三把箭刺進了他的胸口,高憲轉身扶住了他,自己腹部也中了一箭。

「張謹之,你怎麼樣!」

他一抬頭就見高憲身後箭雨而來,奮力揮劍阻擋,再以肉身護住了他。

噗——

四周人山血海。

謹之口吐鮮血,已然無法開口直言,只是護住高憲,直溢鮮血的口中艱難發聲。

「對…對不起…」

我不該天真,不該害了你和金楊軍的弟兄們,事情敗露,登王有所防範,這才害了你們…

他千言萬語想說,最後也只有一句抱歉。

身上皮開肉綻,青色衣袍染滿鮮血,三箭皆是要害,他活不成了。

失去意識前側過頭來往城牆上看,目光已然模糊,只覺得城牆之上的人也在看他。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沒想到走到今日。

雪落在他的傷口上,他也不覺得疼了,目光漸漸獃滯頓空,遠遠望不到底,只覺得身輕如雪,隨風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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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唱的什麼?」

「大西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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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此後沒有我,明月是我,風雪是我,鬢髮飛揚,衣袖寬張時,即是我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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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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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大局將定(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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