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山中一夕話 03

159........ 山中一夕話 03

阮逸輕輕點頭道:「如此說來,女真人當已過萬,是否真就不可敵,只好他日再看了。」

瞿靈玓道:「爹爹說,不論這個完顏部能不能成事,他跟吳叔叔石叔叔三個,都會竭力以赴,助女真人先平滅遼國。若能滅了遼國,則再平趙宋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難替周世宗一家出氣,替十六州的父老出氣。」

阮逸道:「你何不直說也替天下的落弟舉子出氣,是么?」

瞿靈玓道:「這是應有之義,不必多說。」

劉奇蟾道:「偷來的鑼鼓打不得,要怪,只能怪姓趙家的天下得來不正,難於服人,子孫行事又太過混蛋無能,叫人從心眼裡瞧不起。不過這都是將來的事,也與咱們無關,不必去管他。我問你們,當日從莫出英手裡抄來的那本什麼書,裡頭是個什麼緣故?真的達摩留下來的么?是真書還是假書?是不是沒藏颯乙編造出來的?」

瞿靈玓道:「這件事,還真叫你問住了。」

劉奇蟾喜道:「你們沒查出來?是么?那就再去查探,查探得清楚明白,再來跟我說話。眼下你們先不要管我挖山的事。」

瞿靈玓無奈道:「這事我時時記得,並未忘記,但沒藏颯乙受傷太重,見了我,知道再沒有活路,一字未說就立時氣絕,徐先生在當場都不能救治。我怎麼問?沒藏颯乙既死,這事已然無從查問,只能不了了之。」

劉奇蟾道:「沒藏颯乙死了,難不成那個高鼻女子也死了?你們不能去問她?」

瞿靈玓道:「黃長波就算知道內情,也指望不上。」說了黃長波不宜懷孕卻又懷孕的事,說道:「咱們雖稱不上什麼俠義道,總不好下手去追拿逼問一個孕婦。若黃長波能闖過生子這一關,日後或許還能查問,卻也只是或許,沒藏颯乙的事,她也未必件件都能知道。」

劉奇蟾無言掃視三人,喝了兩大口酥油,放下大杯說道:「魏斫仁徐晚村,還有那個夜洪水,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楚青流見瞿靈玓並不回話,說道:「大哥----」剛說了兩個字,瞿靈玓道:「師兄,他不是想知道么?咱們還偏就不說。這個劉道長,他純是無故生事,問這問那,東拉西扯,就是不肯說正事。這三人去了哪裡與他有什麼相干?老道,我明跟你說,師兄跟我既到了,你就別再想挖山。」

劉奇蟾道:「是么?」

瞿靈玓道:「是。」

楚青流道:「劉道長,魏大哥徐先生眼下還在江陵,幫三妹重整開南鏢局,安頓一眾鏢師的家小。此後是否重回深山,何時回去,是否一去不回,都還未說定。至於夜洪水夜兄,眼下正在五台山一處寺院暫住,修習佛法。桂姑娘離世后,夜兄性情大變,有些難於接近。」

劉奇蟾道:「這些人與我無關,你說了,我聽了,也算交待過去了。眼下我只看你這個師妹,她想怎樣阻我挖山。」看其情色,不單絕不肯信,且已動了怒。

瞿靈玓笑道:「你生氣動怒,或許嚇得了別人,卻嚇不了我。阻你的法子甚多,可以捉了你走路,不過這法子師兄用過了,再用未免無味,也難於叫你心服,算不上什麼好法子。」

劉奇蟾道:「你知道就好。」

瞿靈玓道:「我到興慶城裡製造謠言,就說這裡是夏國的風水龍脈,你挖尋畫片是假,破壞他們的龍脈是真。謠言傳出去,不怕夏國的軍馬不來趕你,叫你挖不成山。夏國皇帝只須下令,說凡是敢來替你挖山的,家人全都捉去做苦力,財產充沒,誰還敢給你做活?你有金子銀子也沒用,雇不到人,你真能一個人挖么?」

劉奇蟾道:「你這還是逼迫,算不上什麼好法子,與捉了我走路也沒什麼分別。你竟能想出這樣的法門,我瞧不起你。」

瞿靈玓道:「那我就也支起帳篷,在這谷里住下來。你挖山,我就做些好吃好喝的,弄些好聽好玩的,你必定要眼饞口饞,不怕你不來求我,下面的事,還要我再多說么?」

劉奇蟾面色大變,強自鎮定,說道:「你能做好吃的,我也能做好吃的。我自家不會做,卻能抓會做的人來替我做,你難不倒我。」話雖說得強硬不服,語氣卻極弱,顯然是心中無底,喉間更是連動,忙又舉喝了幾大口酥油。

瞿靈玓道:「好,咱們一言說定,就這麼做。看是你劉道長抓來的人手段高明,還是我的手段高,就請阮先生做個見證。劉道長,我借你幾個人用用,搭兩座帳篷,採買諸樣物品用具,成么?」

劉奇蟾道:「成,怎麼不成?我是那種小氣的人么?怎麼,只要人手不要金銀么?」

他這個人,只須想到美酒美食,便方寸大亂。他生怕瞿靈玓當晚便要展示手段,整治出美味,備好美酒,他必定要屈服,到時瞿靈玓必定會乘機要挾,弄到進退不得,那如何是好?故此才借人之外又要拿出金銀來使用,想先做下人情,留下求情的地步。

瞿靈玓接了他兩塊碎銀,叫過幾個人來,搭了兩小一大三座帳篷。卻並未大動干戈備酒備飯,劉奇蟾微感失望。

申時過半,日頭偏西壓山,遠近帳篷中炊煙復起,楚青流親來請劉奇蟾阮逸去新搭帳篷用飯。

帳中心座氈上放了一人個絕大樹墩做桌,四圍另有四個小墩做椅,大墩上放了四樣素菜,墩邊另有盛酒的皮囊。

入座后,楚青流給四人斟上奶酒,瞿靈玓一一解說,卻是素炒野豆,素炒紫蘑菇,奶煮扁桃,水煮山雞蛋,全是山中特產,別處難尋之物。黃紫紅白齊聚,卻都是真色真香,在塞北深山能見到如此中原風味菜菜肴,大解旅人鄉思。

劉奇蟾食過野豆,喝過奶酒,說道:「你這丫頭還算有良心,未從今天晚上起就使壞心眼。」

瞿靈玓道:「我請你吃飯了么,自然就是有良心的。」說過這句「逆耳良言」,再說全都是順耳好話,劉奇蟾聽得暢快,吃得舒心,不覺人已半醉,瞿靈玓命人送魚上來。

劉奇蟾絕想不到此深山中還會有魚。他是行家,識得是如假包換的黃河鯉魚,不由喜極,放下筷子說道:「憑楚青流的輕功,到河邊上買了魚回來,原也趕得及。可你們並未遠走,這河鯉是從哪裡弄來的?」

瞿靈玓道:「阮先生,你知道這河鯉的來歷么?」

阮逸道:「我從未來過此地,生平也少看雜書,還真說不清這魚的來歷。」

瞿靈玓道:「山民很少吃魚,卻很看重這種黃河錦鯉。有力量的人家,往往特意從遠處河邊買來,放在深井中活養,當個鎮物,我出大價錢才買來的。」說的劉奇蟾嘖嘖稱奇。

有此魚助酒,四人談天說地,至歡而散,各自回帳。

楚青流靜坐到二更過後,耳邊似有樂聲傳來,其聲低徊悠長,並非以力強逼人家非要去聽,卻有奪人魂魄之力。楚青流正欲起身探聽,瞿靈玓進帳說道:「師兄,咱們出去看看,阮先生也不知吹的什麼曲子,叫人聽了心裡發慌。」

二人循聲尋去,來到半裡外一處荒坡,見星輝之下,阮逸正獨坐吹笛。見二人走近來,停奏不吹,說道:「年紀大了,睡不著,出來走走。一時有感,便忘乎所以,吹了幾聲笛子,驚了兩位安睡,很是不該。」

楚青流道:「能得聞阮先生奏樂,實在是一件幸事。可惜我不懂樂理樂技,難與先生談論講說。」

瞿靈玓道:「阮先生,你這曲子,叫人聽了很是難過。是什麼曲子?」

阮逸沉想片刻,說道:「應該叫敕勒歌。」

瞿靈玓道:「張伯父吳叔叔還有爹爹,時常帶我這山裡游賞,每每都要說起這首古歌。據他們說,這古歌的詞雖說家喻戶曉,曲子卻早已湮沒不傳,實在是一件恨事。」

阮逸道:「我辭官后,本該就此迴轉故鄉安居。卻無來由的想起劉道長還在這裡挖掘碎片,還沒來由的就想過來看看,想看他挖到了什麼,能否從中找出沒藏颯乙賀蘭古步的來歷,一去胸中疑慮。愈往西行,這念頭卻愈是淡薄。但既已上路,總不好半途而廢,還是到了這裡。今日我才知道,我這一趟,原來只是要尋訪這首古歌,以解胸中的疑慮。」

瞿靈玓道:「這曲子,就是你尋找到的?」

阮逸道:「這曲子迷失了數百年,再到哪裡去尋找?我也只是儘儘人事,求個心安罷了。尋找不到,我心中卻得了一首曲子,似乎頗能合敕勒歌的詞意。」

楚青流道:「阮先生創造的曲子,必能切合古人詞意,從此免除後人的一大遺憾。」

阮逸連連搖頭,說道:「那怎麼能夠?敕勒歌這種神品之作,既已迷失消亡,就只能任其迷失,縱然生在當時,人情未變,物候未變,也無人再能補全了。我輕率從事,已是大膽狂妄,若是傳揚出去,必定要受人的嘲笑。我跟劉道長說起過這事,他卻並未過於嘲笑。此時情之所至,也就忘乎所以了。」

瞿靈玓道:「師兄,這歌的詞,你知道么?」

楚青流道:「知道,小時就聽義父說過。」想起姜悅服慘死,再也不忍多說。

良久,瞿靈玓道:「咱們請阮先生再奏一回,咱們兩個伴唱。」

阮逸道:「不妥。我這曲子,只是后擬的,必定難合於古人的真意。若貿然以詞伴唱,難免要唐突了那等絕妙好詞。我再吹一回,兩位只管在心中默想詞意詞境,或許還能有三兩分相合。」將笛子放到口邊,再次吹奏。

氣息沖入笛孔,清音飄飛。阮逸此次所奏並非短短一曲,而是迴環往複,無有止歇,似乎非要盡興方休。楚青流只覺得此次所聽音律與前番已有所不同,卻又分明是同一支曲子。他對樂理所知不多,卻也想到這極似武功招法中的本招變招,愈聽愈是心醉,默念「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詞句,心中生出無邊感嘆。

正在心醉情傷時,就聽谷中有和聲響起。谷中民夫多是党項人,雜有少許西域人漢人,此時感於音律,全都或起或卧,於暗夜中以各自鄉音發聲應和,雖所中所唱未必就是敕勒古歌,但數百人齊唱齊應,再有山谷回蕩,暗夜中遠遠聽來,也足以動人心魄。

楚青流站起身放歌,幾欲起舞。偶一轉身,就見遠遠有人影走近,繼而聽劉奇蟾說道:「你們幾個,這時還不睡,安的是什麼心?」

阮逸道:「也沒安什麼心,不過遣興罷了。」

劉奇蟾行近數步,說道:「驚動數百人不能安睡,這也是遣興?什麼風吹草低見牛羊,要叫我說,是他娘的風吹草低見豺狼,這世上,有牛羊,更有豺狼。」原來楚青流於不知不覺間,已將歌詞唱出,叫劉奇蟾聽了去。也不知他想起了何樣心事,一個老翁,說著說著,竟會語帶哽咽,似已流淚。

阮逸收起短笛,說道:「道長說的極是,這世上,有牛羊,更有豺狼。」|

四人或坐或立,相對無言。良久,劉奇蟾重歸平靜,說道:「老阮,你這個人,很是不地道?」、

阮逸道:|「你這話我很不明白,我何處不地道?哪裡得罪了你?」

劉奇蟾道:「你胡亂吹曲,讓這山谷成了一處傷心之地,我怎好還在此地挖掘?我既中了你的計謀,只好收手不挖,明日一早,我就離開這裡。」

阮逸道:「道長你還真是想錯了,我絕無此意。不過離開這處山谷,也未必就是件壞事。」

瞿靈玓道:「離開這處山谷不挖,你到哪裡去呢?」

劉奇蟾道:「到哪裡去?我還回我的汴梁。等著看你爹爹他們何時能滅了遼國,再打到汴梁城裡來。」

本書至此歸於完結,權借古人《虞美人》詞一首以作收束:

世事離恨何時了,不為英雄少。楚歌聲起霸圖休,玉帳佳人血淚、滿東流。

葛荒葵老蕪城暮,玉貌知何處。至今芳草解婆娑,只有當時魂魄、未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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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悵恨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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