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上】

第四十四回【上】

()且說夫妻二人逛完園子坐在綉里說笑,只聽丫鬟報說梅書達來了,楊晟之忙命人請到園子裏,三人坐在點樨亭中閑談。梅書達此番前來卻是為了送孝國府的請帖,原來過幾日便是顧氏的生辰,孝國府內宅自要操辦一回。顧氏聽聞梅書達的妹妹梅婉玉隨夫上京,便立即命人寫了請帖,卻不送楊晟之府上,反要李榛交由梅書達,李榛對梅書達道:「家母說了,令妹初入京城,離鄉背井,身邊無有相好的娘母姐妹,未免孤單,不如咱們兩家女眷間走動走動,不光能解悶,日後也能有個照應。」

婉玉聽完梅書達轉述,抬手請帖交由怡人,笑道:「顧夫人一片美意,咱們若要不去就是不知好歹了。」心中想道:「正好趁這個機會瞧瞧李秀微是個什麼人物,也不枉小弟託付我一場。」此時丫鬟又端了瓜果糕餅上來,婉玉聽楊晟之二人開始聊起朝中之事,便帶了丫鬟退下,到房裏探望珍哥兒,暫且不提。

卻說顧氏生辰那日,婉玉一早乘馬車到了孝國府上,二門執守的婆子殷勤引路,行至垂花門又有兩個衣着鮮亮的丫鬟迎上前笑道:「是翰林院楊大人家的奶奶罷?我們太太早已等候多時了。」於是簇著婉玉走到待客的門前,打起帘子道:「貴客來了!」

婉玉進屋一瞧,只見滿屋子珠翠環繞,濃香盈鼻,有一三四十歲的貴婦從座而起,滿面笑容,招手笑道:「快請,快請!」

婉玉觀其容貌衣着便知是顧氏了,正欲拜見,顧氏早搶先來到近前,一把扶住婉玉的手,笑道:「是翰林院楊大人的家眷罷?」說着上下打量,只見婉玉頭綰攢珠累絲金鳳釵,頸上戴珠寶晶瑩的瓔珞黃金鎖,身穿水紅五彩綉蝶短襖,外罩胭脂色緞綉八團花卉褂子,下着茜色繡花裙,腕上各戴兩個鐲子,手上套指甲蓋大小的祖母綠戒指,這一身打扮愈發襯得容色照人,風姿高雅。顧氏反覆打量幾回,不由心中暗驚。

婉玉笑道:「禮不可廢。」說完斂裙行禮。顧氏親熱的拉着婉玉的手,讓她坐自己身邊,一面對眾人道:「這位是翰林院新選庶吉士楊晟之的夫人,她兄弟梅書達也是翰林院裏新一科的庶吉士,跟我們家榛哥兒都是極要好極相熟的朋友,今兒個請她過來,大家一同熱鬧熱鬧,日後也多個說話的伴兒。」

眾人紛紛笑道:「這個自然。」又誇讚:「好個標緻的人兒,她這一進來,這屋裏好像都亮堂了似的。」婉玉只做了羞澀之態,低頭含笑。

顧氏握著婉玉的手,又對眾人道:「你們有所不知,不光是她丈夫和兄弟顯貴,她父親更了不得,是應天巡撫,皇上南巡時又加封了光祿大夫,她大哥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她呀,是真正名宦世家裏出身的閨秀,所以這行動做派自然與別家不同,連我們家的女孩都要比下去了。」

眾人聽了皆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再看婉玉時便換了另一層目光,笑道:「原來是應天巡撫家的小姐,怪道舉手投足都有幾分宮裏娘娘們的品格兒,果然是不同的。」

顧氏面帶得色,婉玉頗有些不自在,微笑道:「這是頭一遭見面,大家都疼我,我哪有這麼好了。」又對顧氏道:「我閨名兒叫婉玉,伯母只管喚我名字就是了。」

當下顧氏一一指與婉玉所坐女眷,大多是府中有頭臉的親戚,亦有與孝國府交好的官眷,婉玉互相認過了,顧氏對窗下秀墩上坐着的四個女孩招手道:「你們快過來。」

婉玉留神打量,第一個生得容長臉面,秀眉俊目,身量高瘦,氣質高潔,梳了婦人髮式,一身珠光寶氣,氣派雍容;第二個鴨蛋臉,水杏眼目,眼波含情,體格婀娜,也作了婦人打扮;第三個翠眉星眸,玉頰櫻唇,右眉間一點胭脂記,鵝蛋臉兒上一對小小酒窩,身量纖細,風韻柔美,頗有扶柳之姿;第四個瓜子臉面,眉彎嘴小,雙目烏黑圓溜,形容秀麗,雖已十五六歲,但舉止嬌痴,稚氣未脫。顧氏道:「這是府里四個女孩兒,喚作春微、香微、秀微、明微。」

婉玉一一認過,大家落座。顧氏拉着婉玉的手問長問短,不過打聽梅氏族中之事,又問及婉玉父母性情嗜好,府中人口多寡,名下田莊店鋪,又問梅書達性情品格,往昔軼事,房中有幾個丫頭等,恨不得長出八張嘴,問個事無巨細洞察秋毫。

婉玉頗覺尷尬,暗想:「小弟跟我說過顧氏有意把嫡親的女兒與我們家結親,但這一番問詢也未免太失禮數了。」面上不帶出分毫,只揀著不輕不重的話說,顧氏問到要害處只搖頭推說不知,再尋了別的話頭岔過去。只聽顧氏又道:「聽說你長兄的妻子是神武將軍家嫡出的女兒,你們梅家是滿門的清貴,合該娶有身份的嫡小姐,這才門當戶對了。」話一出口,香微先白了臉,秀微眼睛望向別處,似是沒聽到;春微看了看顧氏,又看了看婉玉,若有所思;明微不明所以,瞧著顧氏有些愣愣的。

婉玉笑道:「我大嫂原在我家住過一陣,母親喜歡她品格兒,這才訂下來的。母親原就說,只要模樣好性子好,知書達理,也不會太拘著出身。」說着不經意似的瞥了秀微一眼,看她仍是嘴角含笑,面色無波。

顧氏道:「總是要講究個門第,大戶人家的小姐必然是不錯的,就像你罷,我瞧過的姑娘里再沒有像你這麼端莊的了,還是楊大人有福氣,早先一步娶了,否則我非要說你過來做媳婦不可!」婉玉只低頭做了含羞之色,並不說話。

顧氏道:「聽榛兒說楊大人出身也不凡,家裏是金陵中的巨富,抄起手就在京里買了原先張閣老的一處別院,還帶個花園子,連眼睛都不眨。」

婉玉道:「不過是處小宅,園子也小,實在不值得一提。」

顧氏和藹笑道:「你是在錦繡堆里長起來,自然覺得那樣的宅院就是尋常了,梅家在金陵里的府邸定然氣派得多,不知園子有多大?有幾處房舍?如今是誰在理家呢?」

婉玉敷衍道:「園子是祖上留下的,房子也是剛夠住罷了,如今是我嫂嫂當家。」說着存心扯開話頭,低頭瞧見身邊的小几子上擺着個掐絲描金的八寶盒,便從盒裏拈了塊糖,含在口中贊道:「這糖味道新奇,還有股冰片薄荷的清香味兒。」說着又拿起一塊端詳,笑道:「瞧瞧,連模樣也新奇,有雪花兒樣式的,還有梅花樣式的,府上連吃塊糖都能這麼精緻。」

顧氏未及開口,春微便出聲道:「這糖叫梅子冰瓣雪花糖,把冰片和薄荷拌在糖里,用白銀製成的模子壓出來,氣清香,味道涼,噙著慢慢融化,還有止痛的作用呢。幾年前父親鬧牙疼,三妹妹孝心動了,翻爛了葯書、醫書,方才琢磨出這個糖來,父親歡喜得跟什麼似的,管這叫『孝女糖』,只有我們府里才有,在別的地方無論化多少銀子都買不來呢。」

婉玉面帶笑容,不動聲色慢慢打量秀微,道:「這糖居然還牽出這麼一段舊事來,好妹妹,不光生得標緻,心靈手巧的,還有這樣的孝心。」

秀微笑道:「不過是貪嘴,愛琢磨吃食罷了,姐姐要愛吃,回頭我把做法寫下來,再送你一盒子什錦糖。」

婉玉笑道:「那還真麻煩了,我指定要帶一盒子走。」又問道:「不知妹妹讀過什麼書?上幾年學?」

秀微道:「念過《四書》。」

春微道:「家裏聘來西席教幾位哥哥們,褚姨娘說讓女孩兒們也應跟着聽聽,認幾個字也好,特特去請告了父親,我們姊妹就跟着兄弟們讀了幾年。」

婉玉笑道:「雖言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我母親常說,女孩子也該知道男人們經世濟國的道理,理應讀一讀《四書》的。」

顧氏心裏登時不舒坦起來。當日李岑答應褚姨娘讓府中女孩兒同幾位兄長一處讀書時,顧氏曾嘲諷褚姨娘不習正途,帶偏了女孩兒德行,又命明微不許到學堂去,只自己教明微認了幾個字罷了。又見秀微與婉玉談笑,面上略有些不自然,輕咳了幾聲,打斷道:「不是我說嘴,府里的幾個姑娘都是手巧的,我們明丫頭年紀最小,也做得一手好女紅,今日就送了我一件她做的衣裳。」說着命人把衣裳取來,捧到婉玉跟前道:「這一針一線的,聽說四丫頭做了三個月光景,旁的不說,單就這份孝心我就知足了。」

婉玉接過衣裳看了看,笑道:「這衣裳真有功夫,活計鮮亮,四妹妹的針線果然不俗。」

明微紅了臉,朝顧氏靠了過去,顧氏用胳膊撞了撞她,笑吟吟道:「你婉姐姐誇你呢,還不說句話兒?」

明微方才道:「謝謝姐姐誇獎。」

顧氏拍拍明微的手,笑着說:「四丫頭的性子就是文靜靦腆,端端莊庄的一個女孩兒。」

婉玉心中雪亮,笑而不語,又拈了一塊糖放進嘴裏。

一時屋中又來了女眷,婉玉早已不耐顧氏盤問,假裝到院裏找怡人,從屋中走了出來。行至拐角處,便聽有人喊道:「姐姐留步。」扭頭一瞧,只見秀微也走了出來,站定了笑道:「我跟姐姐投緣,今日頭一回見面,應聊表心意才是。」說着遞過一隻鏤雕粉彩四季花卉的小方盒子道:「這是我做的搽臉的膏子,姐姐不嫌棄就收下罷。」

婉玉接過來打開一瞧,只見盒中的膏子粉紫晶瑩,香氣撲鼻,便問道:「這是什麼膏子?看着不像胭脂膏。」

秀微笑道:「不是胭脂膏,是我從古書上看見的方子,又自己改進了些,洗臉之後塗這個在臉上,最是保養肌膚,姐姐回去一試便知道了。」

婉玉問道:「不知是古書上什麼方子?」

秀微道:「這方子倒也有些趣味,要清明這一天採下來的桃花瓣和桃花葉,洗凈了晾成干,還要中秋月圓夜靠在水塘邊的絲瓜藤里的絲瓜水,擠完用瓮裝起來封在地窖里,選下雪的臘八日,從艷紅色的梅花朵上採擷凈雪,放在成窯的瓦罐里,用黑炭熬火,慢慢蒸出凈水,也封在地窖里,最後再來年的七月初七這一天,取出絲瓜汁,梅花雪水,在罐子裏攪昀,再放進研碎了的桃花和葉子、金縷梅、花蜜、牛髓和豬胰,調勻了即可。古書上稱之為『金玉美人膏』。」

婉玉聽了笑道:「聽着就繁瑣,做這膏子倒雅緻得緊,還要特特的挑日子,難為你送了我這麼一盒。」說着把裙上系著的一塊鴛鴦水晶佩摘了下來,遞給秀微道:「這個你收下,也不枉咱們今日相識一場。」

秀微伸手將水晶佩接了,又把自己裙上系著的瑪瑙串解下來遞給婉玉,笑道:「這是前些日子從宮裏賞出來的玩意兒,瞧著還算新奇,姐姐戴着玩罷。」

婉玉剛接過,便聽香微在身後喚道:「三妹妹,原來你們在這兒呢,方才陳嬤嬤說找你有事呢,快跟我走。」

秀微聽了對婉玉道:「那我就先告辭了。」說完被香微拉着往前走,到了後院方才停下來。

香微鬆開手蹙了眉問道:「你跟梅婉玉嘀嘀咕咕做什麼呢?方才劉媽媽往這邊走,被她瞧見不知又要跟太太嚼出什麼事兒來。」

秀微吃一驚,道:「被她看見了?」

香微沒好氣道:「自然是沒有,我這不是編了由頭把你拉走了么。」

秀微方才鬆了口氣,笑道:「我說陳嬤嬤能找我有什麼事呢,原來是二姐姐救我。」說着撒嬌般拉着香微的手來回搖晃。

香微看着秀微的臉嘆了口氣:「你這是做什麼?那老太婆懷着什麼心你還不知道?她瞧上梅家的二公子了,一心一意的要說給四丫頭,方才問梅婉玉的那些話也能聽出個大概,咱們就該跟梅家遠著點才是。大姐姐在旁人跟前誇你,壓壓她的氣焰也就罷了,你跟梅婉玉這般親近,莫非你還念著梅書達不成?」

秀微低了頭,手揉搓著宮絛道:「姐姐你說什麼呢,我怎能惦記個男人?」

香微拉了秀微的手,低聲道:「沒有最好。如今不比姨娘在世的時候,若是她還活着,還能爭一爭的,可如今……你一直比我活得明白,在這事上千萬別糊塗。梅家門第清貴,挑不挑庶的正的咱們還不知道。況梅書達又是太太看中的,這事就難上加難了。你萬萬別學我,以為嫁了高門第,體面風光就好了。」說着不由又灑下淚來。

秀微忙掏出帕子替香微拭淚,道:「怎麼好端端又哭上了?父親和二哥哥不是都敲打姐夫了么?難不成他還喝了酒打你?」

香微道:「自從父親說過,倒是不打了,好過了一陣。只是婆婆橫挑鼻子豎挑眼,又嗔著父親教訓她兒子,刁難我罷了。」又攥住秀微的手道:「妹妹,你千萬別再對梅書達抱什麼心思,萬一落什麼把柄在那老太婆手裏,那就遭了。尤其咱們女孩,只要壞了德行名聲,這一輩子就毀了。」

秀微笑道:「我能有什麼心思,二姐姐放心罷。」兩人又絮絮說了一回,方才折原路走了回去。

且說婉玉回到房裏,又同顧氏等人說笑了一回,在府中用了午飯,下午聽了兩場戲文便告辭歸家。晚間楊晟之回來,二人用罷晚飯在房中說話兒。婉玉取出一個錦盒道:「這是孝國府的回禮。」

楊晟之接過來打開一瞧,只見裏頭是一套粉青釉雲蝠紋茶具,便合上蓋子遞與婉玉道:「收好了,回去登在冊子上就是了。」又笑道:「你走的時候說要替小舅哥相看相看孝國府家的姑娘,不知看得如何了?」

婉玉坐在梳妝台前,一邊卸下頭上的釵環一邊道:「若說容貌,還是三姑娘秀微更出挑,不但生得美,風韻也好,說話間也是一團和氣。不過這女孩兒看着柔柔弱弱的,卻很不簡單。」

楊晟之挑了眉道:「如何不簡單了?」

婉玉若有所思道:「她應是知道顧氏的心思的,但她不迴避,反而又是送糖,又是送香膏的跟我套近乎,說的話每一句都熨帖,句句透著討好迎合的意味,卻不讓你反感,反倒覺得這女孩子可人。聽說孝國公雖待顧氏冷淡,對待幾個女兒卻一視同仁,並未有特別寵愛的。她一個死了姨娘的庶出女孩這麼做,又無父親特別嬌寵,那不是頭腦發昏,就是極有心計了。」

楊晟之走上前拿了梳子給婉玉梳頭,口中說:「那顧氏嫡出的四姑娘怎麼樣?」

婉玉輕嘆一聲道:「也是個可人疼的女孩兒,就是太嬌養了,還是一團孩氣,性子也靦腆,問她十句也不回答一句,聽說這是她自小的性子,同不熟的人半句話也不肯說的。聽孝國府大姑娘說,明微自小隻跟在顧氏身邊,並不跟她們姊妹太親近,小時也不曾跟她們在一處讀書。」

楊晟之笑道:「你還說張氏剛嫁給大舅哥時還是一團孩氣,如今不也好好的?你娘家府中的大事小情都井井有條。」

婉玉道:「紫萱性子爽利,也極聰慧,母親指點她,都是稍加點撥就通了。那四姑娘,我放手略試了試,她好像人情世故也不大通,還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似的,天真爛漫的,只管一心粘著顧氏。」

楊晟之俯身摟了婉玉,在她耳邊低聲道:「要我說,哪家的姑娘都不如你好。」

婉玉抬頭,剛好看見楊晟之在鏡子裏看着她,兩人相視一笑,婉玉道:「我怎麼不知道我有多好?」

楊晟之笑道:「待會兒熄了燈,你有多少好處,我再慢慢跟你說。」說着就要親上去。

婉玉一把推開楊晟之,跑到門口跺腳道:「今兒個晚上不准你鬧!」說完才覺得造次了,臉一紅,瞪了楊晟之一眼。楊晟之見她神態嬌痴,心裏早已酥了,剛欲說話,婉玉早已掀開帘子躲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最近事情多,上周忙來忙去的,每天都有好多事,周六日也得出門,所以有點晚了

而且這章的戲寫得我有點卡,所以就慢了,真對不住!

這一個階段的戲其實是我比較喜歡的一個部分,我得想想怎麼表達得更有意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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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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