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下)

楔子(下)

青葙子帶着絳紫的瓷瓶遠去,那紫色的瓶子是已經不記得的哪一世燒制的,上面刻着花草木一族才能夠解開的咒,這樣久遠的咒術,對於千落來說只能記個解法,具體的用處確是有些模糊了,只能從咒法上感受到這是一個非常強大保護咒。青葙子看了一眼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千落問他是否有不合適的地方,青葙子搖了搖頭示意無礙,表示自己能解。

思緒紛雜,在這祭苑中實在難以安定下來。突然,千落掐指,西南方,她起身去查看,西南方的草木之中,突然長出一株從未見過的花苗,千落皺眉,抬眼又看了看天,晴空萬里,實在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這個苑對應天上的星辰大海,花草萬物應命而生,千年來還從未有過這樣不同於命的花草,千落看着那株才發出芽的苗,心中猶疑着,她抬起手,轉而無奈地放下,此乃天命,人力不可違之,轉身離開。身後,被風吹起的花苗就像受到鼓勵一般,更加努力地從地底向上生長。

一陣風起,千落詫異地抬頭,回房帶上冪籬出苑查看。

待看到真的是那人,不由莞爾:「你怎麼在這裏?」

沈風清一身月白長袍偷偷站在牆角,即使這樣鬼鬼祟祟的事情在他做來倒是如喝茶一般理所應當,彷彿這裏不是水家的禁地,他也就是在自家的後花園散了散步一樣悠然自得,嘴角淺含的笑在看到她出現時就像盛開的水蓮般讓人心曠神怡:「我就知道你聽到這股風一定會出來,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千落打趣:「得虧你我不是什麼正經的新人,這哪裏有新人晚上要成親了,還偷偷摸摸地出去約玩的!」

「那你這個丑婆娘去是不去?」

水千落笑:「當然去,我倒是想看看你能帶我去看什麼好風景。」

沈風清轉身也不理睬後面的人跟不跟得上,笑着回她:「你且放心,我帶你看的,一定是這世上最好的風景。」

兩人躲過水家的守衛,穿山越嶺間來到一處湖泊,水千落久居山祭苑,很少能夠看到這樣平靜又廣闊的湖,不由讚歎:「真美!」

「還有更美的,你跟我來!」沈風清得意地帶着千落登上一葉小船,囑咐千落坐好,自己開始划槳。

第一次坐船的千落看着自己身處一面巨大的鏡子之上,驚喜地像個初次入世的孩子,她好奇地將手伸入水下,涼爽的湖水柔軟又輕滑,帶着她的指尖跟隨着水波不停地舞蹈,這和她撫摸草尖嫩葉是不一樣的感覺,她驚喜地看着沈風清。

沈風清笑道:「怎麼樣?是不是比你的園子有趣多了?」

水千落不停地划著水:「這可真有意思,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大的水池,比我園子裏的水潭大多了。」

「那是自然,這裏可是你水家沒有的好東西。」

「這是什麼地方?」千落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好奇地問。

沈風清收斂起笑容,認真地問她:「千落,你真的願意嫁給我嗎?」

水千落愣住了,她抬起頭,划水的手停在湖裏:「沈風清?」

沈風清突然大笑:「誰問你是不是要和我永永遠遠在一起了,水千落,我就問你今晚的你是不是真的願意嫁給我。」

水千落抬頭,她也不知道是今晚的月太迷人,還是這個人的笑聲太爽朗,或是被這風,這水,這天地萬物具靜的時刻晃了神,她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地說:「此時此刻,月為證,花鳥為媒,我想我是願意的。」

沈風清那噙在嘴角的笑又出來了:「那你把手給我!」

水千落猶豫着伸出手:「幹嘛?」

一陣刺痛,沈風清將她指尖的一滴血滴入湖裏,而後又將自己的一滴血滴入湖裏,瞬間,整片湖彷彿是被什麼點亮了一番,一條巨大的火龍盤旋在水底,金色的身體裹挾着火焰,巨大的龍角下,一雙赤色的大眼睛讓人不寒而慄,千落直視那雙眼,巨龍彷彿有靈一般,緩緩地游近船邊,千落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它的龍角,看上去熾熱的火焰並不灼人,反而溫和地將千落的手指包裹其中,沈風清一聲輕斥,巨龍轉身去追逐那兩滴即將融為一滴的血,一口吞下后,繞着船身轉了起來,小船周圍亮成一片,千落的目光追逐著龍頭,火龍轉了幾圈以後又停下來,彷彿看了看千落,而後一頭扎向湖底深處消失不見,風依舊輕柔地吹起湖波,月色灑在湖面上,泛起點點鱗光,剛剛所見到的一切彷彿是自己的幻覺,令千落仍然沉浸剛剛的震撼之中。

「喂,回神啦!」沈風清伸出手在千落面前晃了晃。

水千落一把抓住他的手:「小胖子,我剛剛看到的是一條龍嗎?」

沈風清反手拍開她的手,嗤笑:「你看看你,成天和不會說話的呆在一起連話都不會說了,見識短淺的小妹子,哥哥帶你去大千世界浪一浪,你就知道這世間好玩有趣的東西多了去了,區區一條龍又算得了什麼。」

千落鞠了一把水灑向他:「哈哈哈,你才見識短呢,我看過的東西是你這輩子都見不到的,你居然還敢說我見識短,等有機會我讓你看看這萬千世界的真實!」

水千落倏得一怔,也不笑也不玩水了,她抬頭看了看天,對着沈風清淡淡地道:「我們回去吧。」

沈風清看了看她沉鬱的臉色,沒說話,緩緩地將船搖向岸邊。

兩個人沉默了一路,今晚的月色如練,絲毫沒有顧及兩人慾說還休的氛圍,快到祭苑時,沈風清拉住水千落的袖口,等她轉身帶着疑惑地眼神看他,才鬆了一口氣道:「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水千落點頭:「你誤闖了祭苑,差點兒死在裏面,我救了你。」

沈風清剛想說什麼,水千落又看了看他,低聲悄咪咪地自言自語:「沒想到當初那麼胖,現在倒是一表人才的樣子。」

沈風清一手甩開她的袖口,面色沉鬱:「你活該被關在這個地方!」

「你看看你,我又沒說什麼,你怎麼就這麼容易生氣,不會是有什麼病吧?我可以給你好好瞧瞧,防患於未然嘛!」

「用不到你擔心!」

「別這麼說嘛,畢竟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啊!」

「你才不是呢!你只是」沈風清突然愣住,他看着一臉看好戲的水千落,心裏的火燒的更加旺,他氣沖沖地離開,過了一會兒,又跑回來,塞給她一隻簪子,「我自己做的,我是真的想帶你離開這裏,你要等我來娶你,別亂想了,等我就好。」

說完又一個人急匆匆地離開了,留下千落一個人在原地,她看着匆忙離開的背影,握緊了手中的簪子,眼裏突然不舍起來。

水蕪淏本想來看看千落,無意之間看見了沈風清離開,千落眼底的落寞。積累了三千年的孤寂,又何止自己一人。

水千落一回頭就看到站在院落門口的哥哥笑着看着她,想到他剛剛看到沈風清來過,竟有些不好意思,抬頭微笑:「我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出格。」按照習俗,將要婚嫁的男女是不應該見面的。

水蕪淏微微笑道:「不妨事,本也沒有這些計較,我是看時間快要到了,所以前來看看你。族裏的長老想讓你出嫁之前去一趟祖樹那裏,祭拜一下,你如果不想去,我們就不去。」

水千落搖頭:「沒關係,反正又沒有什麼,只不過多走幾步路而已,那哥哥你等我一下。」

「好。」

兩人攜手來到祖壇,一顆十人環抱的大榕樹屹立於祖壇中央,鬱鬱蔥蔥的樹枝讓人難以窺見其中的秘密,水千落在心裏無聲地嘆了口氣,饒是她,這麼反反覆復地來這裏也覺得有些敬畏。

兩人一起走到祖壇中央,水千落伸手撫摸著榕樹,一聲蒼老地嘆息響起,千落蹙眉,繼而收回了手,轉身看着水蕪淏,滿臉的震驚和不敢相信:「你做了什麼!」

水蕪淏皺眉,沒有說話,他回頭看了看族中的管事長老:「勤叔,這是什麼意思?」

周圍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執棍而立的壯漢,水千落在他身後低聲哀求:「蕪淏,不要!」

被稱作勤叔的老漢站了出來,看上去頭髮花白,估計已達知天命的年歲,卻依舊精神矍鑠,他開口:「我們不知何時開始,族中的寂人能夠代替族中女子出嫁別族了?所以想來問一問您,到底是族制已改,還是有些人別有私心了。」

水蕪淏冷漠地看着這群或疑惑或憤慨或心懷鬼胎的人,唇角勾起,邪魅而又冷血地笑道:「怎麼?難道族制有言,身為寂人就沒有男歡女愛的權利了?」

這話說的忒直白了些,把本來打算先發制人的老人們問的臉色發青。

水千落一時不明情形,不敢妄加開口,可有些人卻不願意這麼輕易的放過她,族裏一位女子開口:「寂人本來就不該出來,她就應該守着祭苑,直到死去,你看前面的那些寂人,哪些人不是為了族裏人守了一輩子,為什麼她就不行,她憑什麼能夠出來,她如果嫁人了,那以後的寂人都要嫁人怎麼辦?怎麼還會有人乖乖地做寂人!」

水千落一時愣住,她抬頭看着那名女子,疑惑地問:「你說什麼?」

水蕪淏擋住她,長呼了一口氣,指了指那女子:「拿下。」

勤叔等人還沒反應過來,拿着棍子的壯漢就把那女子壓下了,嘴裏還塞了布條,只能聽見她嗚咽的聲音。

勤叔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你早有準備!可你也不要忘了,你是一族之長,你能為了這個女人背棄自己的族群嗎!」

水蕪淏抬眼看他:「勤叔您今年貴庚?快五十五了吧?您老來得女不容易吧。」

勤叔怒眼相看:「你到底想說什麼!」

「將水家剩下的八個分支的掌管信物交出來。」

水千落抬頭看着一臉冷漠說完這句話的哥哥,輕輕地搖了搖頭:「蕪淏!」

「你休想!你暗中奪權的事情,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這些年你為了花草木一族做了不少事,可你別忘了,那些都是你該做的!你現在還想要大權!我勸你想都不要想!」

「是啊!族長為何一定要護著這個女子啊!」

「她到底是誰家的女兒,為什麼族長這麼維護她?」

「不知道啊!」

「真是反了天了,居然要為了一個寂人違族制!」

……

喧鬧的聲音讓水千落明白了什麼,她背靠大榕樹,看着背對着自己的兄長,微笑:「我不怪他們,不知者不罪,哥哥,和他們沒有關係。」

水蕪淏沒有回頭去看她,他的心,三千年來以為已經冷酷到不再有絲毫觸動的心受不得別人如此說她!

「架!」一聲沉聲,壯漢押著嗚鳴不止的女子和勤叔走向祖壇邊緣的一處陣法上。

水千落沙啞著叫出聲:「蕪淏!」

水蕪淏依舊沒有回頭,深沉的聲音讓水千落不由地害怕起來:「落!」

兩人被扔在陣法上,瞬間,赤紅的火焰從陣法上湧現出來將兩人裹挾其中,被火焰灼燒的尖叫聲驚醒了目瞪口呆的眾人,一時間,所有人都驚慌逃逸,口中大呼瘋了瘋了,族長瘋了,原本晴明的月空中,烏雲積聚,遮住月光,讓火焰的光芒更加耀眼,突然一道雷電劈向祖樹,水蕪淏感覺自己被一雙手狠狠地推開了,匆忙之下穩住身姿向後看去,大榕樹沒有被雷電劈中,而樹下的人影卻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他的心突然的緊張起來,他大聲呼喚:「千落!過來!快過來!」就像很多年,他誘引年幼的妹妹,喚她同自己一起進入那個洞一樣,企圖溫柔地帶着她離開那個危險的地方。

但是她卻沒有回頭,也沒有絲毫的反應,水蕪淏開始慌亂,他想上前去拉她回來,不讓她一個人走遠,第二道雷落下,撕開了陣法的口子,陣法中的赤紅火焰瞬間沿着祖壇的四周圍成了圈,把所有人困在祖壇裏面,緊接着,四五聲雷電聲響起,那一瞬間,水蕪淏心想那一定是假的!四道雷電同時劈在水千落身上,生生地將她壓跪了下去。

水蕪淏大喊:「千落!」

可她彷彿沒有聽見一般,跪在地上,左手撐地,右手握成拳,伸出中指,在地上寫起了字。

水蕪淏瞪大眼睛看着那根被磨出白骨的血肉模糊的手指,跪在地上大吼:「啊!啊啊啊啊啊啊!!!」

水千落滿頭是汗地用中指在地上寫寫她最擅長的小楷,這是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被兄長逼迫着練習的,在後來許多的寂寞時日裏陪着她打發了時間和孤寂,可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這種字,一筆一劃就像是深深刻在靈魂上一樣,疼得自己無法言語,她甚至已經看不清自己寫了什麼,從指尖傳出來的疼痛讓全身都難以忍受,可她停不下來,就像是身後有雷霆萬鈞般的壓力逼迫着她,一筆一劃寫完她這輩子最後一次傳達天命的判詞。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天星不轉,花草將枯。

十六個混雜着血與白骨的字自動地拔地而起,繞着一道燦白的雷霆懸空而上,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讀了出來,而後,深深地恐懼扼住了所有人的心頭,十六個字沿着雷霆而上,雷霆卻又追逐著十六個字迴向天空,烏雲再次積聚,豆大的雨珠從天而降,沖洗著大地上的罪惡。

水蕪淏看着千落劇烈地抖著身體,卻強撐著回頭看了他一眼,哀傷浸裹着無奈,像是突然長大的小女孩對着一直玩鬧的兄長突然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包容,水蕪淏強撐著自己走過去,卻有一個人走得更快,那人一身紅色繡衣,在大雨滂沱的夜裏更加鮮明。

水千落覺得又冷又疼,她從來沒有這樣離世過,這109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這樣疼過,她被人小心翼翼地抱了起來,溫暖的懷抱,讓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是誰,可是太疼了,疼得她連睜開眼睛都沒有力氣,恍惚間,她想起了那株還沒長出來的花苗,不知下一次回來,她是不是能夠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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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以柳色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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