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從白色到雪白

(二)從白色到雪白

早上6:35,我躺在了精神科的3號病床上,曉雅和媽媽低着頭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上。媽媽還沒來得及換掉睡衣,一頭酒紅色的捲髮爆炸得猶似開放得過分的蒲公英,頭上還殘留着一個發圈,她看起來似乎更像發了瘋的女人。清晨的醫院和冰窟一樣寒冷,白色主宰一切,白色扼殺白色,白色再祭奠白色,白色又會等待新的「白色」。空蕩蕩的走廊不斷來往直挺挺的大夫和護士,端著各種容器和器具,甚至可以看到容器里裝着的鮮活人體內臟。他們像永不停息的送葬隊伍,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大夫從精神病房踱了出來,走到曉雅和楊秀面前,稍稍打量了一下她們,然後深入到楊秀濃厚的黑眼圈裏,不禁打了個寒顫。慘白的臉上掛起冰凍過久卻一貫的笑容,翻看了看手上的報表,支言說:「你的女兒,駱子玲,病情有所加重,給她打了安定劑已經差不多穩定下來了。我不是告訴你別讓她受刺激嗎,注意飲食和睡眠嗎?還要,我上次給你們的利培酮片有按時給她吃嗎?」

楊秀起身扯了扯發皺的褪了色的睡衣,暖色柔語道:「那個什麼酮片的效果不大,你就不能給點好一點的,效果大的藥物。您,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專家了,這事您看怎麼着。醫者父母心嘛,我的孩子就是您的孩子,您說是不?」

曉雅一臉哀色乞求醫生要救救我,她不想再看到我再糊裏糊塗的過生活了。

「住院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吧,我能減免的還是會儘力的,你放心好了。」大夫手插在大衣口袋裏,頭依然高昂着,低垂着眼皮,慵懶而不屑的表情。

談到住院,楊秀顯得有些焦急了,手指攪動着睡衣的下擺,臉色隱約閃爍起黑紫色,「住院,大概要多少錢?」

大夫正正嗓子,故露氣色的責怪楊秀:「咦,你這做母親的,是錢重要還是女兒命重要。辦理住院的一切相關問題和手續你找諮詢台吧。」大夫的話沒完全脫出口便轉身走了去,唯一遺留下他解了凍的笑容,在凈如玻璃的地板上化成一汪水,笑容變成尖銳的嘲諷。楊秀在水跡里看到自己狼狽的倒影,那一刻,她徹底老了,年輪在她的臉上出現了深深淺淺的刻印。楊秀像觸了電一樣地抬起頭,蠕動臉上一小塊僵硬的皮膚,跑上前幾步,對還未消失的大夫吼叫道:「那個該死的,自己弄成那個樣子做不了事,哪來的錢,全靠我一個老女人酒吧跑場子養活......」說到「老女人」三個字,楊秀身體一軟,癱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額頭前捲曲的頭髮和著汗水眼淚被浸泡得失去了動感,死死地貼在楊秀的臉上。

已經開始有了溫度的空氣傳送來顧客,他們看着地上坐着的睡衣帶因鬆開而露出下垂的胸部和暗紅色內褲的女人,和面對牆壁站着略顯肥胖的女孩,開始饒有興緻的議論起來。

三個大夫推著單架急沖沖地朝手術室跑,大嚷着叫楊秀讓邊站着。楊秀停止抽泣,朝後摞了摞身子,看着單架上的危急病人慢慢抬起受傷的頭顱,滿臉橫肉里擠出兩道細小而姦邪的眼光,朝楊秀的胸部看去,爾後掙扎肥胖臃腫的身子拼了命地叫喊道:「我只是額頭撞在路燈桿上了,是輕傷。我不是神經病啊。」

「去了手術室破顱檢查一下就知道了。」三位大夫異口同聲的回應道,同樣拼了命地兩隻手按住胖子的手臂,還有一隻手哆嗦地按住胖子MISSONi牌子的西褲口袋。

「我的媽啊,等老子手術完了醒了找你們幾個算賬。」胖子說完便暈了過去,額頭上寫着——老子不是神經病!

楊秀目瞪口呆地看完這個生活短劇,隨手理了理蓬亂的捲髮,正要挽起睡衣衣襟來擦臉上的汗液時才發現自己早已衣不蔽體了。頓時整個大腦膨脹起來,滿臉通紅的抱身往醫院外快步躥去,落下一句:「你要死要活,老娘不管了,把你養那麼大已經盡完義務了,哼!」

曉雅坐在我的病床前,用她濕潤的手背撫摸我慘白的臉,我的臉變得像破碎的石膏雕塑,從裂縫裏呵出一絲絲陳舊古老的氣息,彷彿病床上的那個女孩再也不會醒過來,她在「白色」里靠近了她的天堂,只是現實的鐵索仍然捆綁住她。就算所有的人遠離了她,她還有捨不得的和捨不得她的曉雅。

曉雅環顧了一下空蕩蕩的病房,低下頭,臉龐緊貼着我冰冷的額頭,喃喃自語:「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的不公平,她看起來是那麼純透,她應該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有好的教育和愛情。她的大腦在污濁的環境下日夜煎熬著,變得殘缺。她曾經是那麼渴望生命,就在我們小時候漫山遍野的鮮花,我們一起跌倒,濺起無數只鳳尾蝶。我們以為生命從那時開始,她現在告訴我了——真正的生命是在那兒結束了。」

曉雅滾燙的淚水,包裹了我們小時候多少美好的時光:郊外的梨樹開花了,路過梨樹的老奶奶,她籃子裏的鮮紅色蘋果,我們一起大聲叫喊奶奶好,聲音震落了梨花千萬朵,老奶奶慈愛地笑着遞給我們一人一個最大的兩個蘋果。

我始終忍着沒有睜開眼睛,我知道蘋果有毒,梨花是創造了一個長達永遠的冬季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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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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