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暴雨(下)

第34章 暴雨(下)

在雨中狂奔的時候,每一步踏下去都是伴隨著濺起的水花。佛經中的釋迦摩尼或是古代的聖人,據說他們踩過的地方都會長出蓮花來,蓮花雖然生於淤泥之中,卻是最聖潔的花朵。

可是我們尋常之人所走過的路並不會生長出這種神奇的東西,我們回頭看那些走過的路時,往往只能看到遺憾與悔恨。

一道閃電貫穿天際,隨後而來的是響徹雲霄的雷霆。路旁的一戶人家傳來了孩童的啼哭聲,以及母親溫柔的安慰。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也很害怕這種天氣。雷電足夠強時足以震碎窗戶上的玻璃,那種恐懼是未諳世事的小孩子所無法抵禦的。大雨與強風也會帶走一些東西,比如會吹斷院子里那棵你父母種下的樟樹,殘枝敗葉會散落一地。長壽並且堅韌的樹木在這自然界的憤怒面前尚且不堪一擊,更何況是你愛的人呢?

所以他也害怕大雨與強風,因為在風雨過後總會失去一些東西。

他渾身都已經濕透了,衣服全部緊緊的粘在了皮膚上,密集的雨點讓他根本睜不開眼睛。

可是他告訴自己,還不能停下,如果在這個地方停住腳步,自己所珍視的一切回憶都要在今天消失殆盡了。

但是當他到達之時,他已經沒辦法認出那條古街了。

大型的挖土以及破牆機器早就已經把那些不堪一擊的木式建築拆了個粉碎,幾十個穿著雨衣的工人正拿著鐵鎬處理殘骸,周圍還圍著一群負責監工的人。

真是諷刺,他早該想到的,如果對方在他走後就開始拆的話,這麼長時間過去,早就拆的乾乾淨淨了。

無論你多麼賣力地奔跑,人類的肌肉是有極限的,何況他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無論多麼快的速度也躲不過身後飛來的子彈,也躲不過摯愛之人的離去,更躲不過早已註定的結局。

「快一點,老闆說今天必須全部拆完,手腳都利索點!」監工的人喊的很大聲,因為只有這樣聲音才能在雨中被聽到。

他獃獃的看著眼前的廢墟,用手撫摸過那些已經變成碎片的木柱與房梁,那些精巧的斗拱此時也只不過是地上隨處可見的「廢棄建材」。

雨下的很大,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在流淚,在暴雨中流淚是察覺不到的,你只會感覺到眼前的雨水突然變得有些溫熱。

他的一切,全都沒有了。

年紀越來越大后,他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老後會把年輕時的事都給忘記了。那些美好是他這悲苦的晚年唯一的生命意義,如果有一天真的會忘記的話,他會寧願在之前帶著這些記憶去死。

離他幾米遠的地方,有一輛推車還停在那兒,那是他的糖人車,這車被蓋在了一堆木板下面,所幸還並沒有損壞。

他將這輛推車刨了出來,真奇怪,這種時候自己不是應該非常悲傷嗎?雖然自己的雙手分明正在顫抖,可是他的心中卻感覺不到悲傷了。他曾經設想過,如果老街毀在別人的手裡,自己會不會直接瘋掉?是直接在悲愴之中昏厥過去不省人事,還是憤怒加身歇斯底里?

衰老的身體承受不住悲傷,年輕的靈魂也不會悲傷。也有可能是他在路上跑得太快,悲傷還沒有趕上。

他拿起了幾根尖銳的木板,綁在了推車前端,衰老的身體里流動的血液又沸騰了起來,這種感覺他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過了。

這不屬於懊悔與悲傷,這只是單純的想打架而已。

幾乎每個男生在年輕的時候,都曾為自己喜歡的女孩打過一架。可能是一個笑嘻嘻的同學在你面前說出了她的名字和你羞於啟齒的心思,也可能是你看見別的男生和她接近時的怒火中燒,也可能是看見自己喜歡的女孩被一群混混威脅時爆發出來的保護欲。

這樣年輕衝動,不顧一切的心情,往往會隨著年齡的增大閱歷的豐富心智的成熟,然後逐漸消失。

但就在此刻,似曾相識故人歸來。

「來啊,雜碎們!」他居然在大笑。

他推動著他的推車,或者叫做戰車,向著那群人以及那幾個鋼鐵機械,發起了衝鋒。

推車將一個監工的黑社會直接撞飛了出去,車上的紅糖和轉盤也在這次的撞擊當中掉落了出去,陷入了雨水與泥土之中。

他手持一根木棒,這根木棒曾經可能是這老街古屋的一部分,但在此刻被他握在了手裡。

這些老屋在和他並肩作戰。

他恍惚之中,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十七歲,年輕氣盛的他為了那個女孩,和一個富家公子哥在雨中扭打在了一起。

現在的他還是那個十七歲的無所畏懼的男孩,將要為了自己與心愛女孩的回憶而戰,不死不休。

「這人是瘋子吧?」

「我認得他,他就是前幾天那個釘子戶。」

「格老子的,連我們都不放在眼裡嗎?」

人群將他圍住,工人們得到的命令是繼續施工。

這些混混手中也並不是手無寸鐵,鋼管或是匕首,這些東西他們之前就準備好了。

雷聲轟鳴,他挺身衝出,木棍揮出的時候攪動了雨水,雨水和木棍一起劈在了其中一個混混身上,那人的匕首被砸飛,躺在地上捂起了肚子。

他們沒想到這個老頭子這麼不怕死,也沒想到這瘦削的身子骨能爆發出那麼強大的力量。

這個老頭一臉輕蔑地看著他們,這種桀驁不馴的眼神,他們再熟悉不過了,只不過他們永遠沒有想到過,這樣的眼神會出現在一個老頭身上。

但作為道上的人,他們最看不起的就是害怕,加上人數上佔有優勢,每個人的血性都被激發出來了。

這是一群年輕人的鬥毆。

他們並沒有一擁而上,因為他們擔心對方會看不起自己,這簡直是比死還要難受的。

第二個衝上去的人揮舞起了鋼棍,不過他並沒有打中對方的頭,僅僅是在老頭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擦傷,老頭一棒將他掀翻在地。

接下來衝上來的是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年輕人,他空著雙手,上肢的肌肉綳得很緊。

老頭訕笑著,將木棍插入了泥土當中。

這兒沒有什麼年齡的區分,這裡都是勢均力敵的年輕人,同樣的年少輕狂,同樣的誰也不怕誰。

老頭的臉上挨了一拳,對方也不好受,下巴遭到了重擊。兩人都吐出了一口沸騰著的鮮血,再度扭打在了一起。

老頭胳膊和臉都青一塊紫一塊了,對方也終於被打倒在地,那人頂著倔強的眼神,不服氣地還想爬起來繼續,但下一個挑戰者已經迫不及待地沖了上去。

這個不怕死的老頭還是那樣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雖然他的身體已經有些站不穩了,可他沒有後退一步,反而迎著對方殺了過去。

他沒有多說一句話,可他的眼神和表情就是這樣讓對手著迷,那是不需要用聲帶發出的「放馬過來」。

酒店的服務生推開了雅間的門,雖然他很不願意打擾這位貴客,可是時間實在是不早了。

房間里只剩下了那個油膩的中年男人,一臉死豬的樣子貼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另外那個女人應該是提前離開了。

桌上一片狼藉,這些美味佳肴根本就沒吃多少,倒了的酒杯和瓶子反倒是挺多。

「喂,先生醒醒。」服務生拍了拍這個中年男人,他感覺相當棘手,這個客人喝成了這個樣子,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的話,他還要想辦法送他回家。

結果這個中年男人很意外的醒了,他一臉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表情,也沒有大聲詢問女人的去向。

他拿紙擦了擦自己臉上的酒精,然後摸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

「錢我已經提前付了吧?這些給你當小費。」他抓出了幾張鈔票,塞到了服務生的手裡。

「先生,你沒有喝醉?」服務生一臉詫異的看著這個之前一直色眯眯的嬉笑著的男人,他此刻彷彿換了一個人一樣。

「和別人喝酒,要似醉非醉。別人認為你該醉了,你就得醉。別人說了不想讓你聽到的話,你就要裝醉。」中年男人把抽到一半的煙丟進了湯里,「學會這醉的技巧,比單純的酒量要好用的多。」

他拍了拍屁股,起身拿起了桌上的手機,遞給了一臉茫然的服務生。

「喏,送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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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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