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光逆

「辛星，你以後想做什麼？」

「想做什麼……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想想……現在我是一個士兵，大概以後也會是吧。」

周圍起鬨起來。

「不是吧？你不想早點退伍嗎？」

「說真的，要不是所謂國家要求我才懶得來呢。」

「還有辛星你膽小啊，也長一副白白凈凈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一個兵，我覺得你該去申請文職。」

「而且最近不太平，我們再操練操練說不定就要上前線了，到時候哥幾個不知道還能不能聚一起。」

「一定能的！哈哈哈！」

幾個男人圍着一個火堆笑了起來，坐在旁邊倒下的大樹上的辛星握緊自己手上的水瓶，出神地看着地面。

在這顆美麗的藍星上，有着許許多多美麗的國家，但國家之間並不是永遠的和平，中部大陸的南國和北國就是一個例子。

兩國之間只隔着一片森林，幾年之內卻一直在發生大大小小的戰爭。

辛星是北國的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是一名空軍飛行員，平時的訓練除了飛行還有各種體能訓練，以應對突然墜落之後的一系列事情。

那麼久下來，其實他已經黑了不少，只是和別人比起來稍微白一點，而膽小……辛星覺得這並不是一個問題，每個人都會有怕的東西，害怕死亡也不是一個應該被嘲笑的原因。

「我的確怕。」辛星看着柴火堆里的火星飛濺出去，聲音低低的，「可是身後是我的祖國。」

所有人一下子沉默了下去，只能聽見火星迸裂的聲音。

許久才有另外一個聲音打破沉寂。

「好了，明天我們比一比誰能第一個通過隊長的測試怎麼樣？」李耀把一杯熱水遞給辛星，溫度從杯壁傳來，驅趕了獨屬於北方的寒意。

哥們幾個這才又重新鬧騰起來，紛紛揚言明天會拿下第一名。

辛星對李耀笑了笑，也算是感謝，至於感謝什麼……可能是一直以來的幫助，也可能是他在隊伍里的調劑作用，辛星也不太清楚，反正想笑就笑了。

「好了，都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訓練。」

隊長劉文祥是一個面色看起來挺嚴肅的人，但是真的相處下來就會發現，隊長人是挺好的，他在兄弟們感冒的時候給他們熬薑汁，自己不管不顧隔天就躺了，把每一個人操練的腳冒血泡，然後板着臉給他們準備熱水，絲毫沒理會自己身上的傷口。

他教他們為什麼要愛國，給他們唱國歌，告訴他們要有為國家獻身的覺悟，而且無論如何不能做一個逃兵，在每個國家，這都是被人民唾棄的人。

辛星安靜地聽着，視線穿過訓練場前面的森林，思緒跟着星星散開。

執行夜間任務的時候，陪伴他們的除了指令和風聲，還有滿天的星星。

他們總是調笑他的名字，說他就是星星，難怪能做飛行員，這是要飛回家呢。

辛星也不惱，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們說的有道理，他很喜歡星星，也喜歡月亮，因為他們是黑暗中的光明，這時候辛星就會想着，等到戰爭結束了，他就去做一個星空觀察員，好好認識一下這些陪伴自己那麼多時日的朋友。

李耀聽到辛星的志向的時候還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說他沒理想，等辛星反問的時候，他還神秘兮兮地四處看了幾眼，才附在他耳邊悄悄說：

「當然是找個女朋友了。」

辛星撓撓頭：「什麼樣的？」

李耀想了想：「賢惠善良的吧，也不期望像你一樣包容世界，包容我就好了。」

「我只是希望人人和平相處而已。」辛星擦著飛行表，星光墜落在指針上，映在辛星閃閃發光的眼睛裏。

我對這世界充滿期待。

……

而戰爭想要勝利，總要搶佔個先機，來個出其不意，辛星的緊急任務也是在這一天來的。

他們小隊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開始了飛行任務。

森林裏已經開始了激烈的交戰，敵方的戰鬥機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

辛星已經無法回憶那一天的慘狀了，他只知道當他墜落跳傘到了地面的時候，渾身和散架了一樣疼，他運用學到的知識武裝自己，最後在森林的一個角落看見了他的隊長。

劉文祥的腦袋撞到了石頭，此時已經暈過去了，頭頂是永不停歇的轟炸，再猶豫下去他們遲早會被轟成渣。

辛星咬咬牙費力地背起他朝最近的城內跑去。

他們訓練基地里的醫務室被轟炸了，身上殘存的葯也只能暫時止個血。

一路上辛星似乎跌倒過很多次，不過他也不在乎了，他腦內只是一心地想把人送去治療。

炮火在他們的身後綻放出絢麗的花朵，飛機的轟鳴演奏著生命的樂章。

最後等他們的支援趕到的時候，南國才退了兵，讓他們有了喘一口氣的空間。

李耀遵從了他的志向，找了一個漂亮體貼的女朋友，而辛星卻被冠上了逃兵的罪名。

網絡上滿是對他的討伐斥責，辛星只是低頭不語。

他清清楚楚記得隊長在充滿記者的房間里醒過來對他說的話。

他說：「辛星，你做錯了。」

辛星不明白：「在那種情況下，待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條。」

「那你也不應該往回跑，你應該向前沖！」隊長似是在壓抑什麼，渾身顫抖，「我和你們說過什麼？永遠不要做一個逃兵。你知道的，沒人會喜歡一個逃兵。」

「可是他們最後退兵了，我們都活下來了。」

「我就該死在戰場上！」

隊長看着辛星，眼裏滿是複雜的神色，辛星看見了他對死亡的恐懼，對生命的渴望，以及……一絲愧疚。

愧疚什麼呢？

辛星無從得知。

他只知道當他被萬人責罵的時候，隊長正在接受了嘉獎與榮耀。

因為他救了一個英雄，責罰被降低了，免去了死刑，同時也免去了所有榮譽，剝奪了飛行員的身份，他將忍受所有人的唾棄，甚至他的父母都公開和他斷了關係。

李耀的臉上多了一條疤，是在那場戰爭中留下的，當眾人瞧不起辛星的時候，他依舊和往日一樣和辛星相處。

他們倆在房頂仰望星空。

辛星問：「我做錯了嗎？我只是想救人。」

李耀說：「在某些方面來說，你做的沒錯，你之後想做什麼？星空觀察員？」

辛星想了想：「飛機維護或者後勤。」

李耀那天和他爭論的挺厲害，不過辛星依舊堅持了自己的想法，當他找到隊長的時候，隊長終是給了他一個後勤的位置。

李耀說着要和他絕交，可最後還是悄悄地去看他，讓別人轉帶東西，可這並不容易，因為他們也不想和一個逃兵來往。

這個戰亂四起的國家對逃兵的態度是絕對否定，在戰場上甚至一絲逃跑的念頭都會受到責罵。

所以李耀更多時候是悄悄把東西放他的寢室門口，然後悄悄離開。

但是李耀不知道，更多時候辛星是故意離開，很多次他都看着李耀在自己房間門口站定，許久才扭頭回去。

辛星有時候也問過自己，為什麼不走上去和他假裝遇見，然後再聊聊？

自問自答多次，辛星覺得最符合的答案大概是：維護一個男人的驕傲。

自從那天爭論之後，李耀和辛星再沒說過一句話，他若是突兀的走過去，假裝詫異的喊他的名字，李耀大概會扭頭就走，甚至口裏還嘀咕著走錯了之類。

李耀在離訓練基地最近的一個小城鎮里，和他的女友，不，應該叫做妻子，一起開了一家蛋糕店。

他們之間的氣氛緩和也是在那之後，他的妻子給辛星送了生日蛋糕。

「這是阿耀說一定要送給你的。」她微微一笑，就像眼光一樣溫暖，看來李耀是找到了那樣包容的女孩。

「說什麼啊，我才懶得給這個想不開的傢伙過生日，做什麼都比回來還是做個後勤好吧……」李耀面對辛星的眼睛突然扭頭，像是不好意思，「懶得管你，還有……生日快樂啊……」

「生日快樂。」

辛星許了三個願望。

國家安康。

家人平安。

兄弟幸福。

辛星直接說出來了，李耀還錘了他一下告訴他說出來就不靈了。

「而且，你的生日你倒是許願一下你自己啊！」

辛星只是開心地笑了一下：「足夠了。」

李耀之後還有了兩個孩子，一個兒子和一個可愛的女兒，那天又談到志向，辛星問他孩子長大他希望他們做什麼。

李耀燦爛一笑：「我女兒那麼漂亮我覺得可以做一個老師教書育人，要不做一個醫生救死扶傷也行，至於兒子……」他語調一轉，「去做星空觀察員吧。」

辛星自然知道他又在強調什麼，只好叫他認真回答。

李耀聳聳肩：「看他自己吧，他若是想當兵我也不攔他，保衛祖國也挺好，就是要逆光。」

逆光這個詞是他們之前還在部隊里時討論的。

剛訓練完李耀躺在地上哭天搶地地說：「好艱難啊，人生為什麼就不能順一點呢？」

辛星坐在旁邊看着星空：「順逆還是得看情況吧？就像順着光就只能看見影子呢。」

李耀爬起來和辛星並著坐下：「但是逆着光不刺眼嗎？」

「可只有逆着光才能追逐光明啊。」

李耀摸摸腦袋：「雖然我讀書少……但聽起來有點道理。」

雖然離得不遠，但是辛星很少去打擾李耀，畢竟他也不希望李耀在鎮子裏被輿論纏身。

辛星看着飛機起起落落，部隊一次次的行動，不知不覺就學會了祈禱。

祈禱什麼呢？

有時候他祈禱他們平安回來，有時候祈禱和平，有時候祈禱大豐收，有時候祈禱所有的孩子們能快樂成長，有時候祈禱家裏一切順利。

但是祈禱並不能解決實際問題。

敵軍又是突然發起的進攻，但因為是在半夜，即便發現地早，準備的時間依舊讓他們深入了不少，甚至他們自己的隊伍里出現了叛徒，拖住了他們的腳步，炸毀了好幾艘戰機。

最近的空軍支援還要一會，地面上已經打的不可開交，隊伍已經被打亂了節奏，隊長在拚命嘶吼，但全被轟炸聲淹沒了。

辛星看着離得最近的一架戰機，最終還是沖了過去。

有子彈擦破了他的臉龐，有石塊拖住了他的腳步，但沒有什麼能擋住他腦中幾乎噴薄而出的想法。

讓它飛起來。

在烈火燃燒的森林旁，在槍林彈雨的戰場里，終於有一架戰機成功起飛了。

隊長猛的扭頭看去，但是隊伍里的人太分散，根本不知道是誰成功駕起了戰機。

它跟着敵軍的幾架戰機朝城鎮飛去，在即將黎明的天幕中，劃出了兩道淡淡的白線。

一架又一架戰機墜落，遠方還有戰機在趕來，遠遠的，辛星看見一枚炮彈正朝城鎮攻去。

在那個將他拋棄的城鎮，有他的家人朋友，有充滿回憶的破舊老街，有笑聲回蕩的清新花園，有安靜的書店，有熱鬧的集市，有振奮人心的音樂，有平靜萬物的鐘聲，它承載的不僅是物質意義上的存在，更是辛星在萬籟俱寂的時候，站在瞭望塔遠眺時的精神寄託，那說不盡的萬家燈火。

幾乎是下意識的，辛星就想試着把他攻擊下來，但是，什麼也沒發射出去。

彈藥已經用盡了。

下方是禁閉着門的城鎮。

在門后，是一個個瑟縮著的他愛的人民。

也有在古老的街道上，仰著頭看的。

辛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表情，是在平靜地接受結果，還是想看見一絲希望。

在下方，有一個粉色的小屋，那就是李耀家的蛋糕店，辛星似乎看見了李耀，那個在向他招手的小人。

他們的視力是很好的，曾經還能很快捕捉到森林裏跑竄的人影。

李耀應該是看見了他的。

辛星想着掉轉了戰機的方向，朝着新升的太陽飛去。

太陽蒙蒙地亮着但是卻不刺眼，這樣就能夠逆着光去追逐光明了吧。

原來，差的只是一個時機。

辛星看着與自己越來越近的冒着焰尾的小傢伙，突然回想起了很多東西。

他想起了讓他好好為國家做貢獻的家人，想到了一直幫助他的李耀，想到了那個對他感到愧疚的隊長。

會好起來的。

辛星想着，機身開始碰撞爆炸。

在被烈焰吞噬的那一刻，他看見紅彤彤的太陽升起來了，霞光萬丈，灑落在這一片他熱愛的土地之上。

像一幅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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