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攤牌行動

一場雨，下了很久。

漫漫陰雲籠罩著天幕。邯鄲城上下在連綿的雨水沖刷下，秦國兵士和趙國兵士的鮮血隨著彙集的雨水融合在一起，沒有了仇恨，沒有了瘋狂，沒有了吶喊，沒有了拼殺，流向每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也許，日月流轉、時光匆匆，那些角落裡會開出一朵美麗的小花，迎著每一陣飄過的風，傾訴著滿腔的惆悵和心底的哀傷，控訴著世間所有的不公和無盡的罪惡。

多少生命披上華麗的外衣，被冠以高貴的稱號。又有多少生命自從生來世間的那一刻就烙上了貧寒和卑賤的印記。

風蕭蕭兮，任人世間淚如雨下。

雨飄飄兮，任人世間血流成河。

也許，只有這一種辦法，才能讓秦人和趙人一起坐下來促膝長談，一起探究死亡背後的真相以及真相背後的秘密。

在秦國和趙國孤注一擲的賭桌上，堆滿了用鮮血和生命鑄造的籌碼。嬴稷和趙丹坐在賭桌旁穿著燕尾服、打著領結、叼著雪茄梭哈了，誰也輸不起，只有把能押上的全部押上，即使把歷代秦王和歷代趙王攢下的家底全部掏空也在所不惜。

秦國將所有百戰精兵都派往了邯鄲城下，然而傲視諸侯、百戰百勝，完全可以憑兵力和戰力碾壓趙國的虎狼之師，在邯鄲城的老弱病殘面前卻挫傷了銳氣。

世界需要意外，沒有意料之外的世界將無聊透頂。然而這個意外對於秦王來說太過殘酷，殘酷到燕王、齊王、楚王、魏王、韓王都整日往笑得肚疼的肚子里灌著酒，且灌得酒越多，便笑得越開心。

綿延千里、蜿蜒曲折的秦國大軍的運輸補給線日漸脆弱。由於負責押運糧草的秦軍日漸減少，留守趙國各地未被秦軍消滅的趙國守軍蠢蠢欲動、頻頻出擊，運用山地戰、運動戰、游擊戰的戰法，以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戰術，在這條日顯瘦弱的貪吃蛇的身上投擲著石頭和標槍。

躊躇滿志、立功心切的王齕沒想到，充其量是一枚雞蛋的邯鄲城竟然是一塊石頭，一塊硌碎了牙也咬不動的石頭。

河東郡守王稽派出一支特別行動隊來到邯鄲城外助戰，伺機潛入邯鄲城中。

咸陽與前線之間信使往來不斷。

秦國國內又在積聚力量。

邯鄲城內也是一樣忙碌。

平原君趙勝不斷派出信使前往魏國，催促自己的小舅子信陵君魏無忌，期冀著駐紮在趙國邊上的十萬魏武卒早日開赴邯鄲城外。怎奈魏無忌在同父異母的魏王面前整個是一個被遮蓋光芒、重點防範的對象。魏王眼裡，魏無忌的賢能傳播天下，那我這個魏王的面子往哪放？大王的賢能本就該一國獨步，大王的下面絕不能有超出大王的存在，只能有一個算一個的個個都是襯託大王賢能的反向存在。越是無能的大王就越需要只會聽話、唯命是從、不辨是非、指哪打哪的蠢貨。被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蠢貨包圍的大王必是蠢貨。在愚蠢的大王眼裡，聽話的蠢貨身上全是優點，且所有優點都可以無限拉伸、無限放大，其缺點都會成為津津樂道、百說不厭的優點；自認為有一點才能又不屑於磕頭作揖、搖尾乞憐的人在頭頂上方的蠢貨面前著實堪憂，因為能幹不能幹不是自己說的，給不給你機會幹也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其優點也可以無限縮短、無限縮小，且優點都會成為不可容忍、當眾指摘的缺點，更何況人無完人的那些缺點。盯著優點看還是盯著缺點看，缺點是不是優點，優點是不是缺點，全憑大王一張嘴。

很多人，很多事，都圍繞著讓大王放心、逗大王開心、討大王歡心展開，這才是「如意如意、隨我心意」的如意法寶。

大王是賢能的參照物。大王高一丈，下面的人可以爬在大王的腳面上。大王一低頭，下面的人就要自覺地鑽進土裡去。魏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魏無忌也不例外。名字雖然叫無忌，並不代表在魏國就可以無所顧忌，更不代表在魏國就不被妒忌和猜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讓你養點門客也就罷了，至於魏國的一切權力，必須魏王乾綱獨斷，哪會分你一杯羹。

賢能出眾卻情商有限的魏無忌，當年與魏王哥哥一起下棋時，突然有人來報，趙國出兵進犯魏國北部邊境。慌亂失措的魏王嚇得掉落了手中棋子，起身就要緊急召集御前會議，卻被談笑自如的魏無忌揮手阻止，聲稱那不過是趙王出外打獵罷了。果然又有人報，事實正如魏無忌所言。原來魏無忌安插在趙國的線人與魏無忌保持著密切的情報溝通，趙王的一舉一動都經由潛伏在邯鄲的「滴滴答答」的地下電台，向魏無忌實時發報。看來，魏無忌被魏王妒忌和猜忌，很大程度怨自己。就如有的姑娘的名字叫招弟、引弟一樣，魏無忌應該改名叫招來妒忌的魏招忌，引來猜忌的魏引忌。迂拙的實誠和實在，得意的顯露和顯擺，不懂得圓通的人，很難處世。要想入世和處世，必須掩蓋自己的鋒芒，因為顯露的鋒芒只會刺傷自己。

於是，掌握魏國權力的魏王的手攥得更緊，攥出一手汗來也是一滴不漏。

也許在當時，魏無忌表現的比緊張的魏王更緊張，比慌亂的魏王更慌亂，魏王掉落了棋子，魏無忌乾脆嚇得尿了褲子，如此這般，才是一種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使自己不失發展平台和機會的選擇。

才能是一把雙刃劍。在大王面前顯露才能必須雙手扶著大王的腳面仰起臉來，面帶一臉崇敬和虔誠的笑。在沒有才能的大王面前則除了聽話無需展現任何才能。愚蠢的大王眼中，聽話就是最大的才能，其他才能展現越多，大王越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直到大王想出除了口服安眠藥之外，一勞永逸、快速入眠的辦法。

每天都要靠喝安眠藥才能入睡的大王下面，有多少讓大王放心不下的人。那些才能卓越又有點居功自傲、自以為是且膝蓋僵硬的人，非要逼得大王大開殺戒。

上面的愚蠢和無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下面主動或被動的變得上上下下、里裡外外一樣愚蠢和無能。面對上面的愚蠢和無能，一種相對安全的策略是，內在的防止被同化，外在表現的更愚蠢、更無能。

當有才幹的人的頭頂上站著一頭只會按部就班、閉著眼睛拉磨的驢，那麼這個人就很可能在長期的壓抑和忍受中被那頭驢拉進驢的認知。結果有兩個，一個是只給你一點拉磨的機會，且絕不能拉的比驢快，轉的圈數比驢多，除此之外絕不給你一點用武之地，免得被人發現原來你不是驢，原來你除了拉磨還會幹別的事情；另一個是這頭驢絕不給你認識上面的能改變驢的命運的驢的機會，跟上面的驢吃飯也好、開會也罷，都會提前給你磨幾袋面的任務將你遠遠支開，一頭驢就將你與外面的世界完全屏蔽，免得一不留神你一開金口，竟被上面的驢發現，原來你除了驢叫還會別的語言。於是上面能改變驢的命運的驢的眼裡只有比自己更蠢的驢。於是你的前途和命運都牢牢掌握在一頭等死的驢的手中，熬死了這頭驢，又來了一頭一樣的驢，甚至更蠢的驢，在一頭接著一頭、天下蠢驢一般蠢的驢的打壓和埋沒，以及虛情假意的噓寒問暖和每天都讓你看到一點希望、給你打一針雞血的畫餅充饑中，一切認知都被限定在磨盤周圍，漸漸地也就與磨盤融為了一體，變成了一頭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沒精打采、任勞任怨的驢，默默等待著卸磨殺驢的那一天。

趙國是東方各國的戰略屏障。魏無忌非常清醒的看到了這一點，但多次進宮、苦口進言，都無功而返、毫無進展。

秦王得知魏國將一把切蛋糕的刀子放在了趙國邊境線上，無論是準備切誰的蛋糕都是無法容忍、不能接受，於是派出使者，用措辭嚴厲、不容置疑的口吻向魏王傳達了一個信息，邯鄲不久必下，魏國的十萬大軍再敢向前邁動一步，魏國的國都大梁就是下一個被夷為平地的邯鄲。

魏國的十萬大軍十分尷尬。向前進又不敢進，向後退又沒面子，只得停駐在荒郊野外，整日吃飽了睡、睡夠了吃，偶爾獵幾隻野兔打打牙祭，順便拉一拉弓、練一練箭，方圓幾十里的兔子莫名其妙的遭了殃，不知有多少田野里活蹦亂跳、自由自在的小兔乖乖被剝了皮、滅了門。

趙國派往燕國、齊國和韓國的使者在異國他鄉倍受冷落和閉門羹吃飽了之後，都直接或間接的帶回了三個大王的回復，如同三個大王用視頻連線的方式商量好了一般，大體的意思相當一致也相當明確，用比較好聽的說法是非常同情卻又愛慕騷瑞、愛莫能助，用坤哥的話來說就是：出來混，做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不甘心立正挨打的趙丹和趙勝用排除法發現，楚國的態度似乎有些含糊不清、模稜兩可。潛伏在楚國的趙國情報員們發動一切線人、挖掘一切線索、綜合一切線報，頻頻向趙國的作戰指揮室發出密電：趙國國內如能派出重量級人物親赴楚國，則楚國仍有一線希望向趙國伸出援手。

一場全城搜索在邯鄲城內秘密展開。

痛失愛子的趙丹的臉上一如往常。所以，大王的城府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那也是城府。大王之外的人的城府再深，那也不過是一點心機，或者心機很重而已。一個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臉和嘴的人，根本談不上城府和心機。眼睛要關得住眼光、收得住眼神，臉上要面無表情、悲喜哭笑隨手拈來，嘴巴要甜還能鎖得住自己的隱私和別人的秘密。一個被人看穿看透看出了規律的人，只會無形中任人擺布。

在對外宣稱趙國太子突染重疾、英年早逝，只有極少數王室成員參加的追悼會結束后，趙丹向趙勝下達了前往楚國緊急求援的指令，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趙勝興沖沖奔入呂不韋在邯鄲城中鮮花簇擁、歌舞環繞的住所，在一片花容失色中發現，那個呂老弟不見了蹤影。

一邊打點行裝，一邊派人去找。

難道是聽到什麼風聲躲起來了？

這世上有很多人，平日里勾肩搭背、推杯換盞，喝多了抱在一起山盟海誓、義結金蘭，關鍵的時候卻見不著面，也聯繫不上，打電話不是關機就是無法接通，要麼就是直接掛斷、且無回電，發信息也是在你度過難關之前堅定的石沉大海、渺無音訊。你的價值幾何、用處大小，即使多年不見、縱然遠隔千里的朋友們都有心電感應。混的好還是混的不好，雖然是自己的事情，卻絕不用擔心別人都不知道。也許真如有人所說，朋友是用來利用和出賣的。當一方不再需要另一方，或一方的利益影響了另一方，昨晚還在歡聚的朋友就會行同路人，或轉眼成為見面分外眼紅、必欲置另一方於死地而後快的仇人。

如果自己的段位本身就不高，就很難要求自己的朋友的段位有多高。自己本身就談不上高尚，身邊能找到高尚的朋友就是痴人說夢、天方夜譚。需要你、依靠你的人，才能在你需要和尋找依靠的時候現身，這是除了高尚之外唯一的希望。

權力是保障自己被需要、被依靠，以及被更多的人需要和依靠的萬有引力。掌握權力，才能播撒自己的需要和依靠。

見不著面的人，很可能再無相見。

時間就是生命，容不得半點耽誤。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心急如焚的趙勝安排李談用堆積如山的金子繼續在邯鄲城中招募死士，並進行著集中封閉訓練。

時不我待事不宜遲。所剩不多的門客里挑選二十個能文能武的人才，也不過是叫花子捉虱子、十拿九穩的一樁小事。

秦國和趙國就要在賭桌上亮出最後一張底牌的關鍵時刻，趙勝的楚國之行的代號可謂「攤牌行動」。趙國能不能從遍地楚歌的楚國手裡借到一張黑桃A，然後與手裡幾張湊成九點半的爛牌拼在一起成為「天王」，將五張撲克牌一齊甩出，釘在秦王嬴稷的腦門兒上，上演一場人間鬧劇大反轉，是對趙勝及其門客的重大考驗。

除了司機之外還有二十一座的中巴車加滿了油、打著了火，擋風玻璃裡面放著一張特別通行證，做好了長途跋涉、遠赴楚國的準備。位於司機靠背後面的貴賓席的小桌案上，擺著已經削好的紅藍黑三色鉛筆、橡皮和稿紙，以及琳琅滿目的各種點心和水果，以及與之配套的抽紙、濕巾和牙籤。同在車上的二十個座位上擺放著二十個文件袋，裡面裝著臨時輯印、油墨未乾的寫有楚國風土人情的小冊子。

由趙勝簽批「擬同意，呈大王閱示」的《「攤牌行動」國庫專項經費申請報告》，說明了報銷差旅費的範圍包括二十個門客，卻未列出二十個門客的姓名。趙丹在趙勝的意見上畫了一個圈兒，並做出重要批示：「不惜代價，實報實銷。隨行人員務必嚴格把關。」出發在即，二十個能文能武、文武雙全的門客卻仍無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