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路上偶有兩三事2

根據野集《神異錄》的記載，神黆，其狀人面獸身，一足一手，其音如欽。

是說在上古時期有一種名叫神黆的精怪，它長著人的臉，但頭下卻是野獸的身體，它只有一隻手和一隻腳，發出的聲音像是人的嘆息，就彷彿是為了自已這殘缺的身軀而慨嘆。

但在其他的野史當中，有人錯把它當作山神，也有人將它當做神獸，說它的聲音是在打哈欠，這種聲音能把人催眠，是一種性情溫順的上古吉獸。

更有典籍里記載，說有它在的地方就不會下雨，是老天爺憐憫它的樣子，不忍心將地面打濕。

在諸多的古籍和野史當中，神黆的名字也不相同，比如神光鬼，又或者是神愧，版本極多，但甄兮看到它，卻對這些記載不以為然。

魑魅魍魎中的魑魅，就是近乎這種山神的精怪，在甄兮記憶里，根本就沒有神黆這種魑魅，只不過是一種遠古神獸為了掩蓋自身，編織出來的一個謊言而已。

訛獸，又叫誕，傳說中的神獸之一，在諸多的記載里，都說她姿容絕世，儀態優美，舉手投足間都會靈氣四溢，福澤蒼生。不過只要想一想，這種兔身人頭的怪獸，又怎麼可能儀態優美？

另一個傳說，就是說它極有靈氣、又是充滿善意的妖獸，其肉質鮮美，但吃了之後就再也無法說真話。

喜歡撒謊的東西，甄兮實在是想不出來怎麼就可以是充滿善意。

不過此時看到這頭妖獸之後，甄兮倒是有些相信了這些神話傳說。

就眼前的妖獸，大小和一般的人差不多，當然，她的面容是極好的，至於身材嘛，肉嘟嘟的看上去的確有些可愛，不過就是缺胳膊少腿，不怎麼耐看。

然而甄兮卻知道，這傢伙現在的樣子，不過是用天賦神通藏匿了本身的樣貌，只要施展「破」字術法，就可以將其還原。

但甄兮沒有這麼做，因為她此時並不著急需要塗山前輩的這具體魄，所以需要穩住訛獸，好將自己的元神種入這具體魄之中。

「身外身觀法」，是與米五穀融合之後，得自他識海里老太婆的絕學，一門神通，能觀萬千人生世界，是天狐一族的不外傳之秘。

甄兮右手小指指尖化作一點金光，藏在識海當中的雲朵里悄悄靠近訛獸之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了她的眉心。

「我不疼，我不暈……」訛獸口中說著反話呼呼亂轉，跌倒了好幾次之後，這才站穩了下來。

甄兮趁著這段時間，將整個右手手掌化作一捧銀白色的細小光點撒入識海當中，做完這一切，她也收回了神識。

屋內的男子顯得很是貪心，各種衣衫一一幫女子試穿之後，這才挑選了其中一件，之後又幫她佩戴各種屬於法器的飾品，只瞧那些樣式和功效，就很是價值不菲。

甄兮一直盯著中年男子看，但她的視線，卻是越過了他，看向了久遠之前。

訛獸，傳言的神獸，在甄兮看來，就只是一隻天地靈炁所化的魑魅而已。

當年女武皇做開天之舉，由於大地上的靈炁不足，就只能強行吸引天外靈炁入體，再以自身的氣海將其轉換成修行之人適合的天地靈炁，這才有了這隻訛獸的誕生。

她從女武皇的氣海里而來，其實真要算起來，當做是女武皇的子嗣也不為過，只是當初女武皇也知道她的本性，就只能將她囚禁與萬華雷池當中，是希望以雷池之力，將她的本性剝離。

她如今成功了，但可惜的是，本性依舊存活，而塗山前輩，卻死在了自己的手裡。

甄兮從記憶力回到現實，她心念一動，女子倏然就睜大了眼眸。

「韓修為，你是看中了我的美貌？還是真心實意的喜歡我？」

「天悅！你醒了！？」對於女子的突然開口，中年男子韓修為明顯愣了一下，之後忽然大聲驚呼，更是一把將她抱住，突得又哭了起來。

天悅？塗山天悅？甄兮聽到這個名字，識海中便出現了好多記憶。

很久之前，還沒有將本性分離出來的塗山天悅在雷池當中閉目修行，她心無旁貸，不觀外物。

只是在某一天，她突然心生感應，察覺到有人在外頭看著自己，於是她睜開了眼睛，便見到一個年輕的男子。

男子姓韓，名修為，取意很簡單，就是韓家寄希望他能修行，只不過造化弄人，男子即便有了個好名字，卻還是個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普通人。

又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彷彿姻緣天地牽，也正因他是普通人，才有了進入萬華雷池的資格，也就有了他看見她的時刻。

身處雷池中的女子，身軀潔白，貌美如仙，又怎得不讓韓修為動心，於是這麼一看，就獃獃了站了三天三夜，直到暈倒的那一刻，才終於見到仙女朝著自己飛來。

年輕男子對她一眼定情，醒來之後，心中腦海全都是她，便又急匆匆地來看她，只是見她又坐回了雷池當中，便只能痴痴地等待。

一天兩天，一月兩月，韓修為肚子餓了就回去帶上吃的，之後更是帶足了食物，就為了等她醒來能說說話。

功夫不負有心人，早某一天，終於見她出了雷池，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只是當時的塗山天悅只說了兩個字，便又回到了雷池當中。

「好臭！」

韓修為沒有為此而傷心，反而高興不已，他當天就回去洗漱乾淨，又將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這才帶著一套天女衣來找她。

別說是人靠衣裝，就是仙人也不能免俗，塗山天悅一見他換了了模樣，果然就順眼了起來。

她走出雷池，與他有了第一次的對話，這讓韓修為興奮不已，但她出生在此，從來沒有穿過衣衫，也就拒絕了他的好意。

直到這個時刻，韓修為才露出了悲傷的神色，塗山天悅善解人意，旁敲側擊之下，這才知道這件天女衣是他全身的家當，其目的，只是為了博取自己的歡心。

如此一份好意，塗山天悅看在眼裡，只是她再怎麼善解人意，也不會明白這份好意背後的意思。

她不懂，韓修為也似乎察覺了她的不懂，便與她說起了外面的世界。

就像是喜歡，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便就可以成為夫妻了。

沒有出去過的她，對外面的世界是極其期盼，自然也就愛聽，聽得多了，好多事情也就懂了。

韓修為同樣喜歡聽她說修行的事情，就比如來過這裡的神仙，又或者是她見到過的妖魔鬼怪。

韓修為每次聽她說起這些遠古的故事，就會問她，「你是神仙，見過孟婆嗎？」

每次聽他問起這事，塗山天悅就會哈哈大笑，說孟婆是她的好姐妹，專門灌迷魂湯的。

當時的他沒有意識到，韓修為只是個普通人，在這年復一年的雷池邊緣，他已經成了一個中年男子。

某天的某刻，韓修為有氣無力的說道：「能讓你喜歡我，是我這輩子的最大的幸福，但在這份幸福里，卻也有讓我傷心的地方，你知道嗎？我就要死了，再也不能陪在你的身邊了。」

那天黃昏，真正山有人渡劫失敗，萬華雷池在積蓄了大把的雷劫之力后，終於使得地界猛增。

也是那一刻，韓修為被雷霆擊中，粉身碎骨。

死亡，塗山天悅第一次見到了死亡的恐怖，也第一次嘗到了失去的滋味，她暗暗發下心愿，下輩子若是還能見到他，一定不會再讓他死去。

韓修為在劫雷中粉身碎骨，卻也因為這份劫雷之力，反而將魂魄凝聚了起來。

他返回韓家投胎轉世，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前世記憶也會隨著轉世之時一起消失。

有緣千里來相會，或許是因為我前世想著你、你也想著我，這才有了老天爺給的這份機緣。

韓修為十歲那年，便跟著父親去了萬華雷池，不出意外，他見到了一位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待他極好，還說不許他娶別人，只能娶她，只是十歲的韓修為心裡念的都是修行，又哪裡會記得這些。

十年過去，他還是普通人，直到家裡給他定了親事，這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個神仙姐姐。

他成親之後不久，就帶著妻子一起去了萬華雷池，很容易地就見到了那位喜歡自己的神仙姐姐，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因為他的這個舉動，讓神仙姐姐說了很多謊話，也差點讓她魂飛魄散。

她將他趕走，說以後再也不見他，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途中，一不小心掉進了路邊的溝壑，醒來之時，卻偏偏記起了前世的事情。

不能忘記的人，他偏偏將她忘記了，他懊悔至極，愧疚不滿，好幾次想要去見她，卻又滿心不安，終於在不久之後，鬱鬱而終。

憶到此處，甄兮挑了下眉頭，是見到塗山天悅說了很多不再見他的狠話，可在心裡頭，卻是希望他趕緊趕來，好好跟她解釋。

然而她等他，卻一直沒有出現，一年兩年，年復一年，她終於等得有些著急了，因為她發過心愿，她不會再讓他死去。

直到有一天，一個中年女子緩緩行來，與她說了好些話，最後微微一笑，說他的一生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只是愛著一個從來不愛他的人，便從身一躍，跳入了雷池。

塗山天悅愣住了，也突然醒來了，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女人，自己當然是不高興的，因為他說過，他只會喜歡自己，但他可是輪迴轉世啊，喝了孟婆的湯，又怎麼會記得自己呢？

壓抑的情緒讓甄兮感同身受，便在心頭伸出一股子怒意，責備他為什麼要這麼倔強，與自己好好解釋，不就原諒你了嗎？

這種情緒感染了端坐不動的女子，她再次開口問道；「韓修為，你是看中了我的美貌？還是真心實意的喜歡我？」

韓修為大驚失色，連忙說道：「我十八世輪迴，次次念你在心，你怎麼還說這些？」

十八世，一千三百年，韓修為來來回回，始終跳不出這段該死的姻緣。

甄兮忽然想到，他會不會厭倦了？

甄兮彎下腰，扭頭看向低著頭、正一臉傷心的韓修為。

已經人到中年的男人，沒有長得好不好一說，只是此時的他，在氣場這一塊，很像個自卑的小孩子。

這種感覺，彷彿在告訴甄兮，其實不是他厭倦了，而是你已經厭倦了而已。

忽然之間，甄兮的心頭忽然狂跳，像是找到了一份未知的愧疚感，好像自己對他，竟是生出了一份情誼。

她震驚得捂住了嘴，不可能！這個人不認識啊！

但她心裡卻很明白，這就是「身外身觀法」帶來的感覺。

此時的她，已經成為了塗山天悅，而她所愛的男子，正是眼前的這個已經中年的男人。

「無相無物，無心無塵……」識海當中，一段口訣倏然而出，甄兮自行閉目，跟隨默念，「……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

識海當中，米五穀仰頭望天，金色的文字大如山嶽，萬丈金光，使得他睜不開眼。

分身之法，甄兮可以使用千萬種，但分神之法，甄兮卻是只能使用兩種，一種是分化心神，另一種，則是驅使血脈元神。

此時在氣海當中那位白衣甄兮，便一步來到識海當中，與米五穀並肩而立，仰頭望天。

米五穀扭頭笑道：「你倒是不用這麼擔心，她若是連著情關都不過了，我看吶，也不配做帝姬了。」

白衣甄兮扭過頭，眼中藏著慍怒，身後白色的尾巴搖啊搖，一不小心，就抽打在了米五穀的身上。

風雨雷電，驅使如臂，米五穀對陣這個「人」，就只有挨打的份。

但他口中倒是不示弱，大聲喊道：「美娘們！好姐姐！三生三世都看過了，這點小風小浪，不就是毛毛雨嘛！」

白衣甄兮腳步不動，卻是忽然閃現到米五穀的身邊，尾巴一卷，將他凌空抽打而起。

伸臂！屈指！一彈！

雪白的玉手上青光閃耀，似乎含有天道之力，修長的中指在米五穀的眼中慢慢襲來，最後彈在了他的眉心。

無聲無息，米五穀橫飛而出，消失在識海的盡頭。

白衣甄兮再次仰頭，語調冰冷不含一絲感情，「就算是他，我也能說放就放，你呢？」

情感的爆發，隨著白衣甄兮的出現，米五穀的消失，又有口訣的加持而慢慢淡淡去，甄兮收斂心緒，將一份情誼藏在了心頭。

她睜開眼，身邊隨她閉眼的女子也倏然睜開眼。

她心頭一動，女子便嫣然一笑，伸手撫摸韓修為的臉龐。

「等你好久啦！」

韓修為猛地抬頭，眼中儘是歡喜。可塗山天悅卻一把將他抱入懷中，視線轉移，與甄兮對視。

訛獸被甄兮的魅惑之力催眠，此時已經陷入了沉睡當中，甄兮分出去的元神，便在頃刻間佔據了這句體魄。

此時此刻，甄兮便真的擁有了這具真仙體魄。

塗山天悅忽然笑了笑，嘴唇蠕動，竟是說了一句謝謝。

甄兮先是一驚，接著恍然大悟，這是塗山天悅在做最後的告別。

「將她留在這裡合適嗎？」米五穀飛回識海，彷彿吃了一籮筐的檸檬，很酸。

「不合適，但我就是要留在這裡。」甄兮不再看下去，靜悄悄地出了門，順著來路往回走。

米五穀收斂神色，認真道：「一線姻緣，牽連的是兩個人，你如今加入進去，就與等將它破壞了。」

甄兮道：「以他人之道觀道，本就是一種修行途徑，我只要抹除『我』的所思所想，便沒有多少問題。」

「三生石不夠么？」米五穀堅持己見。

甄兮停下腳步，「你說老實話，是不是吃醋了？」

米五穀咬了咬牙，「你說呢？」

「是不是？」

「是啊！」

甄兮冷冷一笑，「那你自己做了什麼？你倒是先給我講清楚。」

米五穀的牙齒咬得更緊，卻是愧疚在心，一時間不敢說話。

甄兮繼續往前走，「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因為你的不自律，所以才在此時此刻找不出借口來反駁我。小米，你有沒有認真的、仔細的、冷靜的想過，我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麼？」

美娘們說正事，米五穀心頭就慌，他連忙咳嗽一聲，岔開她的話題，道：「美娘們，咱們快去採集司吧，那些寶貝都等我等不及了，若是……」

甄兮再次停下腳步，米五穀連忙閉嘴。

甄兮說道：「田滿的事情我之前就說過，我可以不計較，但是其他的事情，就算我嘴裡說了不計較，可我的心裡卻一直過不去，有些事情，我們需要挑明了說。」

米五穀想了想，這才輕聲問道：「我和你的事情，可不可以以後再說？」

甄兮愣了一下，笑問道：「怎麼了？現在的時機不適合？」

米五穀正了神色，言辭懇切，「九寶已經失去了其三，如今僅剩下的三件之中，『似水柔琴』怕是得不到了，若是再減去一件的話，我就沒有勝算了，到了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在你的身邊。」

「他敢！」甄兮倏地冷喝出聲，不過在她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這才繼續說道，「玄華陽的出現，你不覺得奇怪嗎？」

米五穀道：「一點也不意外，這種大道之爭，從來就有之，所以在我的身上，也不會出現意外。」

甄兮搖頭道：「大道之爭可以有，但這種布局是祖奶奶親手安排的，他玄華陽這種人，哪裡來的本事？」

米五穀沉默了一會兒，這不確定的說道：「或許甄家……也有這個打算。」

甄兮一驚，頓時感覺到一陣頭暈，祖奶奶要做的事情，女武皇最是清楚，甄家作為女武皇的直系後代，那麼在開天之舉成功之後，便是開啟「天外天」這種大事。

甄家若是要做，以現在甄家實力，天時地利已經完全掌握，只要人和一到，是絕對可以做成的。

只是她不明白，自家這麼多大能高真，為什麼就不明白米五穀才是正確的人選，卻偏偏要選那個玄華陽。

米五穀想到一事，便笑問道：「聽說太陽真人和太元夫人都是女武皇的師傅，所以甄家每年都要祭拜兩位老人，是不是真的？」

「偷我記憶就偷了，別打岔。」甄兮不太喜歡他每次說到正是就開始和稀泥，不過說起這事，她倒也沒有隱瞞，「其實不止是兩位老人，四象神君同樣跟女武皇大有淵源。」

甄兮道：「青龍神君是女武皇的父親，也就是祖奶奶的道侶，而朱雀神君和白虎神君是一對神仙道侶，女武皇小的時候，就是在他們的懷中長大的。」

說到這裡，甄兮便停了下來，唯獨沒有玄武神君的消息。

米五穀一點也不意外，因為史料當中記載過，玄武神君當年被菌人侵擾，無奈困居在北海，根本就沒來得及參加開天之舉，他是諸位飛天之中，最後一個飛升的之人。

但史料中記載的事情並非就是實情，因為菌人的事情，早在諸位飛天之前就已經解決了。

所以真正原由，米五穀和甄兮其實都知道，那便是女武皇和九天娘娘共同參與的另一個計劃——「天外天」計劃。

如此想來，冥蟒和玄龜為什麼會分家就不值得再去推敲了。

「如今玄家的勢力已經遍及整個大陸，甚至在某些方面，玄家已經超過甄家，這其中若是沒有人幫助，連我都不信。」

甄兮說了句不是廢話的廢話，但米五穀卻是由此聯繫到了另一件事情。

「美娘們，蘇蘇不會有事吧。」

甄兮皺起了眉頭，不敢亂回答，因為此時的她很是擔心，萬一蘇蘇著了玄華陽的道，那麼屆時就會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如此以來，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對。

兩人陷入了沉默，直到甄兮回到老人的家裡，坐在陽台上看了還一會兒的夜色，這才對米五穀問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米五穀沒有回話，因為在他這裡，甄兮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哪怕走了錯誤的路途，也一樣可以圓回來。

所以他只是仰起頭，對著天空笑，就好像再說。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