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當夜,沈來函到幻塵居將睡得死熟的莫北辰拍醒,沒等他梳洗一下便將他拖到沈府西面的瑤蒼院,給天下最大的病號診斷毒情。

雖是秋日,這處院落卻像春日仙境一般百花齊放繁華似錦,當然,若無這群表情冷硬的鐵面侍衛簇擁於此,無疑更好。

莫北辰好不容易升起的吟詩作對之心被現實的冷水潑涼了。

唉聲嘆氣地被沈來函牽到二樓的房間前,文一文二像兩座巍峨的鐵塔似的矗立在門口,樸素的黑衣也遮擋不住他們健美的身軀,這點讓莫北辰好生羨慕。

文二雖然夠酷,但還比不上他哥穩重,一見到沈來函身後的莫北辰,頓時大驚道:「是你,寧,寧公子,你怎麼在這?」

文一見到莫北辰的同時表情變得極為慎重,身上的戒備氣息也愈發濃厚。

莫北辰咧開嘴,假笑道:「在下可不是什麼寧寧公子,你認錯人了。」

文二合住嘴,像吞到蒼蠅一樣被他的笑噁心到:「是我失禮。寧公子,你為何出現於此?」

莫北辰右手從后領處抽出一把扇子,噼啪敲打自己的左掌心,眼神專註地看着文二,認真說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發現自己格外想念你,所以就過來看看,你別介意。」

話一出,在場另三人頓時表情一滯,身體一僵。

文二瞬間瞪大眼睛,像牛一樣滾圓的眼睛,眼底充斥着人生中第一次糾結。文大則眼神複雜地盯着莫北辰,提防之心再次升級。

沈來函耷拉的眼皮猛地扯開,看了莫北辰一眼,那道目光犀利得像把刀子,彷彿恨不得一刀就能把他給凌遲成千片。

莫北辰被他這一眼嚇了一跳,安慰好自己撲騰撲騰亂蹦的小心肝后,唰啦一聲掀開愛扇,邊搖邊樂呵呵道:「開個小玩笑而已,莫見怪,莫見怪。在下是來給你家老爺看病的,誒,如果中毒也算一種病的話。」

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很寂寞,嘆息道:「唉,思念也是一種病。」

聽到上半句文二瞬間恢復正常的表情又被下一句給擊碎,目光直接忽視他,半信半疑地投向沈來函,啞聲道:「三公子,當真如此?」

沈來函默默點頭。

文一顯得極為內斂克制,問道:「沈家主說的神醫便是他?」

沈來函繼續點頭。

莫北辰負手而立,神色飄渺玄乎起來,隱隱有世外高人風範,矜持道:「哪裏哪裏,真是過獎。吾算得上什麼神醫,不過是走走江湖打打醬油混口飯吃罷了。」

文一太陽穴一跳,嘴唇微動道:「有勞神醫和三公子在此等候,在下進屋通報一聲。」語畢開門大步進屋,然後復將門闔上。

莫北辰挖了挖耳孔,隱約聽見屋內有說話聲。他邊搖扇子邊舉目望明月,詞興大發,說唱道:「轉朱閣呀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吶,別時圓?人有悲呀歡呀離呀合呀,月有陰呀晴呀圓呀缺呀,此事古難全吶,古難全!欲知明月幾時有啊,吾抬頭問青天,它說高處不勝寒吶,何似在人間,但願人長久吶,千里共嬋娟,共呀共嬋娟!」

又一次地,文二被華麗麗地震懾住。

他已經對面前之人徹底無語,連看一眼都覺得費力。

另一名聽眾依然堅挺。

沈來函已經數次聽莫北辰吟唱過這種所謂「嘻哈風音樂」,勉強有了一定免疫力。只是,從那歡快的語調中聽懂歌詞,卻怎麼都有一股悲涼之意。

門緩緩打開,一襲素樸青衣的夏泠然神色淡漠依舊,眉間略顯疲意,那雙清冷無波的眼睛卻依然深邃。

「寧公子。」

莫北辰頷首,收扇頂住自己下巴,淺笑道:「不知你姓甚名誰,說出來在下也好回應你一聲。」

夏泠然淡淡道:「南氏凌暇,凌霄之凌,暇逸之暇。」

莫北辰假笑道:「原來是南兄,在下有禮了。」

嘿,當他不識字嗎,把原名顛倒一下就來應付,還說得那麼詩意高雅,果然文人愛作秀,一副臭屁樣。

他身旁的文大側身抬手,恭敬道:「寧公子,請。」

見只邀請自己一人,莫北辰用扇尖搔了一下後背的癢,看向沈來函,見他垂眉斂目對着夏太傅極為謙敬的模樣,心裏忍不住罵了一句:「兩隻死狐狸!」

揚起下巴踱步入屋,卻見文大出去把門閉上,屋內能動的人除了他還有一個夏泠然。

「患者何在?」

房間為兩進式,外室裝飾華雅疏軒,擺在他面前的一塊長方形紫檀桌案上放滿琳琅滿目的醫具藥瓶,有各種型號的手術刀剪刀,長短不一的金針銀針,上至世間罕見的靈丹妙藥,下至普通的人蔘何首烏都備得齊齊全全,簡直稱得上醫者的天堂患者的福音。

可惜都不一定能用得上。

莫北辰拿起一把手術刀愛撫,咂了咂嘴,暗暗可惜不能用這些高級裝備大展身手。多難得,這天下還有誰有機會可能為皇帝開膛剖肚呀,聽着都覺得不可思議。

嘆氣放下小刀,他將不滿的目光瞟向青衣男子。

夏泠然眼睛微闔,淡淡道:「隨我來。」

拉開內室之門,走到屏風後面,一股混合極品龍涎香和難聞惡臭的古怪味道剎時飄蕩到莫北辰鼻間,差點沒薰壞他的腦子。飛快地從袖子裏抽出一塊乾淨手帕捂住口鼻,他嘟嚷道:「真是令人銷魂的味道啊。」

夏泠然將他領至雕花玉床邊,掀起厚重的琉璃紫紗幔勾至床柱一角,看向床上氣息似有若無的冷俊男子,目露一絲悲色,聲音暗沉:「寧公子,聽聞你醫術妙可回春,希望能解吾主之毒。」

莫北辰隔着手帕瓮聲瓮氣道:「醫者父母心。現在病者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肯定會儘力,是死是活說不準。」

本想來看笑話,但床上那個半死不活卻依舊面目威嚴冷峻同時散發出所謂王霸之氣的老皇帝卻未顯得多狼狽,除了從他傷口散發出無盡的惡臭外,幾乎與平時無二。

莫北辰心中嫉恨,老皇帝當了他十八年的便宜父親,今天換他來噹噹。

夏泠然漆黑銳利的眼看向莫北辰,微抿唇,嘴角略下垂,表情十分嚴厲。

莫北辰知道這是太傅大人生氣的模樣,因而不再言語肆意,只撇了他一眼,冷哼道:「吾看病時可不想身邊有無關之人打擾,南兄你走好。」

若非釋琰帝龍體垂危,沈來梵信誓旦旦地推薦,夏泠然絕對不會輕易讓這個敵友不明的人靠近皇帝一步。連當今武林第一神醫華雀的弟子沈來函都覺得回天乏術,而皇帝病情緊急,來不及請到其他人,所以只能讓此人暫且一試。只是這位眼睛眯縫、膚色暗黃、一臉無賴樣的年輕男子,卻讓他直覺感得危險,必須遠離,否則好似一靠近就將發生什麼不可預料之事。

他素來冷靜自持,此人輕易就能勾起他的怒火,若非稟性刁鑽便是有意為之,無論何種情況,都非好事……

莫北辰可不知這剎那功夫,他的前任師長就已經心頭略過無數想法,還喜滋滋地看着對方被他趕出內室,臉上洋洋之色大顯。

笑眯眯地坐在床沿上,他開始端詳這位英偉不凡的釋琰帝。

這個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尚在昏迷中,前額軒朗,鬢角濃密,兩道濃眉中間劃開一條小小紋路,這是常年皺眉所致。鼻子峻峭,嘴唇削薄,一看便是無情之人。

莫北辰心底頓生一股惡氣,忍不住狠甩了皇帝兩巴掌,暗哼道:若非老子昨日在樹林用真氣封住你的周身要穴,只怕你這條命早已玩完。

這輩子他吃了這麼多的虧,大半部分都是這個人給的,不藉機報復一下還算什麼男人。皇帝頂個屁用,現在還不是落在他手上。

他指尖夾起三根銀針,緊隨目光從皇帝的頭比向其身體下方,不時嘿嘿怪笑,琢磨著要不要讓這個人從此不舉。

正當他下定決心、眼神鋥亮、笑容森冷,剛要猥瑣刺針下去時,手便被人緊緊鉗住。皇帝睜開眼,一雙幽寂無光的眼睛對焦在他臉上,絲毫無尋常人剛醒時的惺忪渙散。

那十八年的陰影不是白給的,皇帝餘威能在,莫北辰被驚了一下,心差點跳到嗓子眼去。

兩人好一陣大眼對小眼,針尖對麥芒,烏龜對王八蛋。

皇帝聲音冷冰冰,低啞道:「是你。你在幹什麼?」

莫北辰悻悻掙開他的手,裝模作樣地將銀針刺向他胸口的幾處穴位,假笑道:「給你看病。」

一時被刺中身上痛穴,皇帝龍體震顫,幾顆冷汗沿蒼白的臉頰滑下。

「你到底是誰?」

莫北辰挑了挑長眉,促狹一笑:「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貫徹愛與真實的罪惡,可愛而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寧辰是也。」

將皇帝的上衣扯開,剪掉包紮在他胸口的繃帶,莫北辰繼續自吹自擂道:「在下風情又果敢,遠目且踏實,品味上乘卻又勤奮自省,為人誠懇,溫良如玉,謙遜有禮,笑容可掬,殘留了一點幼稚的憤世嫉俗,控美人,愛吟詩誦詞,懂點醫術和武功,形容在下只有四個字——舉世無雙。如何,現在對在下有一定了解了吧。」

莫君琰扯了扯了嘴角,似笑非笑,眼底卻沉鬱冰冷:「你既醫武不凡,為何江湖從未聽過你的名號?再者,你和沈家有何牽連?」

莫北辰用鑷子夾住藥棉沾滿酒精,然後按在皇帝胸膛的傷口處,不停地擦呀抹呀,滿意地看到皇帝倒抽一口冷氣,那隱忍疼痛的表情實在令人解氣。

「沒聽過是你的事,幹嘛問我。至於沈家,我和他們是遠表關係,這兩天才來投靠他們。」莫北辰幫他擦拭好傷口,翻了個白眼道,「我要開始了,你毒至心脈,最好別再出聲,否則出現什麼么蛾子狀況我可不管。」

皇帝臉色陰沉,沉鷙的眼睛冷冷注視他,沒有移轉。

知道此人非救不可。莫北辰表情漸漸肅然,目光認真,動作嫻熟鎮定,飛快地執針點穴,指輸內力導引毒素從經脈進入被真氣封住的要穴里,或動或靜,或快或慢,速度、節奏和技巧之協調,實乃世間罕見。

皇帝所中毒素和芎弩巫師叢蘇一樣詭譎邪惡,尋常真氣肯定無法拔除它們。若非擁有寶物「辰」護體,只靠莫北辰那一手醫術也無法施展。皇帝着實幸運,能夠遇上莫北辰,他身上的真氣血液恰是叢蘇之毒的剋星。

莫北辰甚至懷疑水清微已經測算到此事,否則自己前往端州的時間實在是很及時。一想到自己可能被師傅甚至早已死翹翹的寧越算計,特地被安排來救老皇帝,他就憋不住悶氣。再加上被皇帝那雙沒有感情的眼睛給盯得發毛,莫北辰忍不住惡聲惡氣道:「看什麼看,把眼睛閉上,我要催毒出體,小心毒從眼出。」

這話是不是嚇人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緩緩闔上眼睛,面上無波。

莫北辰閉目又睜,身體散發柔光,綰起的黑髮飛揚起來,眼睛變得碧綠如洗,額間菱紋閃綽。他左掌貼住皇帝胸口,一股磅礴真氣如有形之物般侵入皇帝體內,將穴位中的毒素裹緊吸出,很快,一個烏黑惡臭的血團凝聚在他掌心。莫北辰另一手飛快解開皇帝穴道,眨眼功夫,竟將巨毒逼出。

斂目收氣,將真氣裹住的那個血團扔到碧玉碗中,頓時一碗醬油模樣的東西誕生。莫北辰恢復琥珀清眸,語氣淡然道:「好了。」

莫君琰吃力地睜開眼睛,方才只覺整個胸腔火辣辣的燙意,彷彿有鈍器在經脈中割動,並剜開周身穴道,整個人無法動彈,眼睛和嘴唇都張不開。然而,鼻間卻隱約聞到一股沁人冷香,似有若無,逐漸清晰,但很快又消隱下去。

這個味道實在熟悉。

他的視線緩緩落在莫北辰暗黃無奇的臉上,此人眼睛,實在太清透,仿若月下冰潭,流波瑩潔。

莫北辰頗為心痛地從自己腰間取出一個圓形銀累絲香囊,從中掏出一顆珍珠大小異香撲鼻的碧丹,咬牙道:「哼,便宜你了。」將碧丹碾碎,粉末灑在皇帝胸口傷處,然後用晶蠶紗布重新包紮。

「毒已逼出,不過你身子還得調養一兩個月。」莫北辰假笑着叮囑,突地又想起什麼,目光剎時炯炯起來,看向莫君琰,道:「這次我可是費心費力救活了你,你要如何答謝我。加上昨天樹林也是我救你一命,你現在總共欠我兩條命,沒錯吧。」

莫君琰冷聲道:「確實如此。」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欠我兩條命,要如何歸還呢?」莫北辰只怪現在皇帝不能表明身份,否則自己不要臉也要從他身上挖出兩塊免死金牌,多好的玩意呀。

「本尊欠你兩條命,日後定有奉還的機會。」莫君琰嘴角微勾,眼神睥睨。

莫北辰明顯感到話中有一絲威脅之意,皺眉道:「你可記住,我這人是不吃虧的。別和我耍花招。」話說得極不客氣,厭惡之意表露無餘。

不再理床上之人,他將靜候在外室的夏泠然喚進來,在桌上找出紙筆,寫出幾個藥方扔給他,陰深深地磨牙道:「人已無大礙,不過每天都要十碗葯,一碗都不能少,否則,嘿嘿,後果自負。」

說罷,極其瀟灑地拂袍離去,連聲告辭也沒有。

夏泠然見到皇帝臉色不再青白,略顯紅潤和……掌印?人也可以撐靠起來,忙宣沈來函進來,直到從他口中聽到「陛下毒素已解,龍體無恙」后,才憂心卸下大半,長舒一口氣。

然而,他和皇帝心中對於那位不知深淺的寧辰卻越發忌憚,此人若不能招撫,實在是個極大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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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無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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