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

新家

添力和父親在鄉間步行了兩里多路。到了鎮上,他們趕上了最後一班去縣城的長途汽車。在縣城的火車站,他們上了一趟去省城的慢車,在火車上搖搖晃晃了一宿。第二天的清晨,他們的到達了目的地:省城。

這是添力平生第一次來到省會城市。嘈雜喧鬧城市,把從未見過世面的添力給「震」懵了。那麼多的人;那麼高的房;那麼寬闊而擁擠的街道;那麼多的車;……。添力緊張地跟在父親的後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父親丟棄在這的人海茫茫之中。

添力跟着父親在火車站外上了公共汽車,中途又轉了一次車,最後在省師範大學那一站下了車。然後,他們走進師範大學的大門,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之後,來到一個宿舍區。他們進了一棟四層高的筒子,上了三,穿過長長的、擁擠的,狹窄的道。父親敲開了其中的一間房門。

房門打開了。給他們開門的是一位溫和而嫻靜的阿姨。房間里,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油條和稀飯,桌子邊上還坐着一位小女孩。阿姨看見他們,連忙說道:「回來了?快進來。」前一句是對父親說的,后一句則是看着添力說的。

添力手無所措地站在門口。父親把他手裏的包接過來,然後向他介紹到:「這是喬阿姨,這是艷陽。」

這位阿姨就是父親現在的妻子,喬瀾。小女孩是喬瀾的女兒,比添力小四歲,名叫喬艷陽。

「還沒吃早飯?先去洗一下,然後來吃飯。」阿姨說着,拿起臉盆和毛巾遞給父親。父親帶着添力去了位於走廊一頭的水房。

初到這個陌生的新「家」,添力有些緊張。再加上坐了通宿的火車,沒好睡覺,添力沒有胃口。所以早飯,他沒吃多少。

「艷陽,快點吃,看你最先吃,叔叔和添力哥哥都吃完了你還在磨蹭。」阿姨催促着那個叫艷陽的女孩。

艷陽,那個扎著兩個翹翹辯的小女孩,自從添力進門以後,兩隻大眼睛一直盯着添力。好像要研究出個子丑寅末似的。

吃過飯,阿姨把碗筷收拾到水房去洗。父親問艷陽:「艷陽,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那個哥哥嗎?」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愛爬樹的哥哥嗎?」艷陽問父親,眼睛卻還盯着添力。

「是啊,就是他。」父親笑着回答。父親的聲音很柔和,笑容也是添力從來沒有見過的和藹可親。和在鄉下家裏看到的那個冷麵無表情的爹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現在還爬樹嗎?」艷陽歪著頭,好奇地問父親。

「應該不爬了。」父親轉過頭看着獃滯的添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說實話,他對這個兒子並不了解。

添力有點不相信他們在談論自己。他小的時候是很愛爬樹的。不過長大就不爬了。所以自己也記不起來了。沒想到父親卻還記得。

「你困了。」父親問添力:「澡堂現在不開門。要不你先去廁所里沖個澡,再到對面的房間里睡一覺?」

阿姨是師範大學中文系的講師。家裏一共有兩間房,是門對門的單身宿舍。這是師大分給阿姨的房子。

聽從父親的安排,添力在對門的房間里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下午時分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環視四周。房子不大,放着兩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大一小兩個柜子。很簡單,但是很整齊乾淨。

道里傳來了說話的聲音,好象是阿姨和鄰居在講話。添力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在這兒除了父親,他一個人都不認識。而實際上,他連父親也不熟悉。

門被推開了。一對翹翹辮先伸進來,然後艷陽露了一下頭,馬上又縮回去了。門外傳來了她的聲音:「媽媽,他醒了。」

「那你去問問他,他餓了嗎?」這是阿姨的聲音。

「我不問,還是你問。」艷陽說。

「瞧你,沒出息勁兒。」阿姨說道。

然後,阿姨推開門,看見添力已經坐了起來,笑着問他:「添力,睡得好嗎?」

「還行。」添力回答。

「你餓了嗎?我們吃午飯時,看你睡得正香。就沒有叫醒你。我現在給你煮碗麵條。你先填填肚子,一會兒就吃晚飯了。」

一會兒,阿姨就把麵條煮好了。阿姨在裏面打了一個雞蛋,放了點青菜和香油,味道特別誘人。添力這會兒也真感到有些餓來,一會兒就把麵條吃完了。在添力的記憶里,這是他這一輩子吃的最香的一碗麵條。在這之前,娘煮的麵條,沒有放過那麼香的香油。而在這之後,無論麵條里再放什麼山珍海味,都已經吃不出這碗麵條的味道了。

阿姨告訴添力:他父親去單位去了,吃晚飯時才回來。

晚飯時,阿姨做了回鍋肉、清蒸魚,炒菜苔,涼拌黃瓜,還煮了綠豆湯。在添力眼裏,比在鄉下過年時吃的都好。

艷陽邊吃飯,邊問父親:「你不是說還有一個姐姐嗎?怎麼她沒有來?」

「那個姐姐要在家裏和她媽媽在一起。」父親回答道,依舊是添力從來沒有見過慈祥的模樣。

「那她不能和她媽媽一起來嗎?」艷陽依然在問。

「她們來了,家裏就住不下呀。」父親依然耐心。

「噢,那她想不想來?」艷陽追問道。

……

聽着艷陽和父親談論妹妹添香,添力就心酸了:要是添香也在這兒該有多好!她是最愛吃肉的。每次家裏吃肉時,她都高興得不得了。可惜的是,家裏一年也吃不到幾次肉。想到這裏,添力也沒有心思吃飯了。

阿姨看出了添力的心思,連忙制止艷陽,說:「艷陽,別光說話,趕緊吃飯。呆會兒你又最後一個吃完。」

那天晚飯,儘管菜很豐富,但添力吃得仍然不多。吃完飯,他主動幫阿姨把碗筷收拾到水房,然後洗了。

晚上,他早早上床。躺在床上,他睡不着。他想媽媽和妹妹了,不知她們現在在幹什麼?村北的那塊地該澆水了,娘一個人忙得過來嗎?妹妹是不是還在哭?昨天走的時候,妹妹都不來送他,一個人在屋裏哭。想着娘和妹妹,添力自己的眼淚也出來了。就這樣在眼淚中,添力度過了他進城的第一天。

第二天,父親就出差去了。阿姨帶着添力和艷陽去市中心的百貨大。阿姨給添力買了襯衫,夾克,褲子、鞋、襪子、書包和文具。卻什麼也沒有給艷陽買。艷陽有一點不高興了,撅著嘴,耍著小性子,站在百貨大的門口不肯離去。阿姨說她:「你的衣服已經夠了。書包也是去年剛買的新的,還能用。」但是,艷陽還是扭扭捏捏,不願意離去。阿姨就帶着她到櫃枱邊讓她選了一個個扎小辮子的頭飾,她才高興起來。

九月二日,星期一,是學校開學的日子。喬瀾帶着添力和艷陽去學校報名。艷陽在師大附小上六年級,已經熟門熟路了。喬瀾幫她交了學費就讓她自己去教室了。然後,帶着添力去了師大附中。附中和附小隻隔了一條馬路。添力一進校門就被驚呆了。他沒有想到一個學校會有這麼高的房,這麼寬的馬路,這麼大的操場,和他在家鄉上的鄉鎮中學不可同日而語,簡直象在電影上看到的一樣。

添力上的師大附中是省里的重點中學。高中一年級的新生,或者是從師大附中的初中部直接升上來的,或者是經過全市統考擇優錄取的。每一個能進入這所重點中學的學生,都是這個城市的嬌嬌者。只有添力是另類。他能進這所學校,完全因為阿姨是師大的老師,而且又和附中的教導主任是好朋友。添力是以師大教師的「子女」的名義被照顧進來的。

對添力來說,這裏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園,陌生的老師,陌生的同學。雖然他穿的是新衣服,背的是新書包。身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從鄉下帶來的。但他的身上所特有的鄉土氣息,和周圍同學的氣質格格不入。新同學們用好奇而疑慮的眼光看他。他的內心也因這種差別而自卑,恐懼進而有些隔閡。他不被他的同學認同,同時他也本能地抵觸他的同學,和同學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添力進了教室,找來一個最後面最角落的座位坐下……

添力在這個城市的生活正式開始了。

添力的父親在政府的某個部門給一個有聲望的領導當秘書。因為領導經常下基層檢查工作,當秘書的父親自然要隨行。即使父親在城裏的時候時,也總是被某些事務羈絆,早出晚回。所以父親並不經常在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新家和添力在鄉下的家有一點類似。家裏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妹妹」。只是城裏的家裏沒有農活可干,阿姨操持着全部家務。但添力很快就找到自己能幹的事情,比如說換煤氣罐,打開水,洗碗,拖地,……。沒幾天,添力的勤快就在道里出名了。道里誰家要換煤氣罐了,只要他知道,他總要上去搭把手。

這幢原來是單身,因為師大的家屬房緊張,所以,很多結了婚的講師們,都被分在單身里。有的家佔一間單身房,有的佔兩間房。每家的門口都擺着爐灶和煤汽罐。因此,道變得十分狹窄,兩人相遇只能側身而過。水房和廁所在道的兩頭。大家約定東頭的廁所是男廁,西頭的是女廁。

添力對這樣狹窄擁擠的空間很不習慣。家只是兩間小小的房子,出了家門沒有自家小院,沒有廣闊的田野,沒有隨處可遇見的鄉親,沒有可以隨意放肆說笑的朋友……。

他感到難受,憋氣,他非常懷念他的鄉下的家,親人和朋友。但是他的思念無處訴說,只能一個人默默忍受着。

師大的大操場,是添力發現的唯一的空曠的地帶,在那裏他能夠體會到一點點家鄉那片曠野所給他的空曠的感覺。以後的每天早晨,當道的人們還在夢中的時候,添力就起床了。他去操場加入進那些晨練的大學生的隊伍里。沿着跑道跑20圈,似乎要藉此吸足了一天需要的新鮮空氣,這才感覺爽快一些。

早晨,跑完步以後,添力回到道,在廁所里沖個涼水澡,就拿着鍋去食堂買早點。當添力把早點買回來時,艷陽才在阿姨的催促下起床。然後磨磨蹭蹭地洗臉、刷牙、梳頭。阿姨總是絮叨艷陽:「艷陽你應該早點起床,以後和你添力哥哥倆輪流買早點。別老要添力哥哥買。」

添力知道艷陽肯定不會起床買早點的。就象在鄉下的家裏一樣,每次娘叫妹妹掃院子,妹妹總也不掃。總等著添力去乾的。艷陽常常讓添力想起添香。她們兩一樣都有點任性,有點偷懶。只是艷陽不象添香那樣對他依賴而且親近。

在學校里,添力依然拘謹,絲毫沒有他在鄉村學校里曾經享受的快樂。在鄉下雖然沒有高,沒有現代化的教室。但是他有好在同學,好夥伴。他和他們在一起可以無拘無束地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放學以後他們還可以一起去地里幹活,去扯豬草,拾柴,在打麥場上玩警察與小偷的遊戲。從小到大,雖然添力在他們村裏的小學和鄉里的中學里都是成績最好的,但他從來沒有覺得學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心裏盤算的永遠是家裏的哪塊田該澆水了,哪塊田該上肥了?放學以後,要先去哪裏割些豬草回家?每一天,他要把那些農活忙完了,他才能坐下來匆匆完成家庭作業。

可是,城裏的學生除了學習,似乎是不用考慮別的的。學習在這兒也是至高無上的事情。大家正正襟危坐,煞有其事。彼此之間較著勁,誰也不服誰,誰也不甘於在人之後。添力不喜歡這樣的環境,不喜歡同學之間那種敵視的情緒。

因為,他說話帶有鄉下口音,他怕同學笑話,從不和同學主動交談。所以,他沒有朋友。他孤獨,寂寞。和其他同學格格不入。

每當下課的時候,他就躲在教室後面,站在窗前,無聊地看着遠方。透過近處的建築物和遠處的藍天,他似乎能看見家裏的地里的棉花開始炸桃了,白色的棉絮漸漸地把大地給罩住了。他在想,今年家裏的棉花種得多,娘一個人摘棉花怕是忙不過來。要是當天不把炸桃的棉花摘完的話,晚上就會有人來偷棉花。那一年的辛苦就白費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的一個晚上,大半畝地剛炸桃的棉花讓人偷得一乾二淨。第二天,娘看着剩下的光禿禿的棉花枯枝,腿一軟坐在地上就哭了。那是他家一年的心血呀,一年下來,就指望着棉花有些收成。這棉花讓人一偷,明年買農藥、化肥的錢到哪兒去籌呀?添力氣極了。到了晚上,他躲在面花地里,等到後半夜。「偷棉賊」一來,添力就衝上去了。那「偷棉賊」是騎着自行車來的,嚇得一蹬上車就跑。添力跟在後面緊追不捨。一直追了三里地,追到「偷棉賊」的家裏。「偷棉賊」是臨村的一個中年婦女。添力追到她村裏,在她家門口大罵起來。半邊村的人都被吵醒了。「偷棉賊」只好息事寧人,賠了五十元錢。就這樣,附近幾個村的人都知道了添力這個不要命的小子了,誰也不敢再偷他家的棉花了。可是今年添力不在家了。家裏沒個男人,誰知道娘會不會受人欺負?

上英語課時,添力終於出事了。英語老師要他起來讀課文。添力的英語本來就不好,讀得結結巴巴還帶着一點鄉下的口音。他的同桌偷偷地笑話他,一不留神笑出聲了。添力平時就可以感覺到同桌的輕視眼光,心裏就不痛快。這會兒更窩着火。一聽他尖利的笑聲,立即怒從心頭起,一把把英語書摔在同桌的臉上,緊接着又是一拳。全班同學和英語老師,都被他突如其來的暴力給震驚了。這件事的直接後果就是,添力被送到了教導主任的辦公室。喬瀾被叫到了學校。添力心裏倒不在乎了。如果學校要開除他,或是阿姨討厭他,他正好可以直接回鄉下去。反正他是不願意在城裏獃著了。

喬瀾把添力領回家的時候。道里很安靜。這時候大家還沒有下班放學。肖平生那天正好出差了。艷陽在學校還沒回來。進了家門,喬瀾和添力對面坐下,開始了他們第一次正式地談話。

「添力,你在學校是不是不快樂?」喬瀾問。

添力不做聲,他的答案都寫在臉上。

喬瀾等了片刻又說:「你剛換了環境,不適應是正常的。你需要時間來適應新環境,認識新同學。同樣,你的同學也需要時間了解你,適應你。但是,問題的關鍵在於你願不願意適應新的生活?我相信如果你願意,你會很快適應的。你願意嗎?」

添力搖搖頭。

「是不是你覺得有同學因為你是鄉下來的而輕視你?」喬瀾問。

添力點點頭。

喬瀾問:「那你自己是不是也因為這個而自卑?」

添力想了想,又點點頭。是的,他承認,他自卑,害怕。

喬瀾說:「我可以理解,你這麼小的年紀,要面對這些是很不容易的。但是,你要明白,重要的不是別人怎麼看你,而是你自己怎麼看待自己。你從鄉下來,除了對環境不熟悉以外,你比那些同學差在哪裏?為什麼要自卑?」

添力被阿姨這麼一問,也愣住了。為什麼要自卑?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本能地自卑起來。

喬瀾接着說:「你自己的心態,比別人怎麼看你要重要多了。其實你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你才來幾天,就對家裏的一切熟悉了。你幫了我幹了很多家務活,讓我輕鬆了許多。我很喜歡你。你很勤快,還樂意幫助道里的其他人。叔叔阿姨們都誇獎你,還羨慕我有你這個好幫手。沒有人覺得你這個鄉下孩子比城裏的孩子差。所以說,人家怎麼看你,不在於你出身是什麼,而在於你自己怎麼做。如果你在學校能象在家裏一樣主動去適應,去主動接近同學,而不是疏遠他們。你很快就會有好朋友的。你覺得呢?」

添力低着頭,還是沒有說話。喬瀾也不說什麼,自己出去了,留下添力自己在房間反思。喬瀾的心平氣和讓添力有點意外。自己給阿姨惹這麼大的麻煩,讓阿姨去學校丟了臉。他以為阿姨一定會大發雷霆,把他罵一頓。她都準備阿姨把他趕回老家去了。可是阿姨不但沒有過多地責備他。反而告訴他:她和道的叔叔阿姨都喜歡他。這讓他有些驚喜又有些慚愧。他承認阿姨說得很對:因為自卑,害怕同學瞧不起自己,他在學校里從來沒有主動接近過同學。反而,對同學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敵意。

那天傍晚,肖平生出差回來。喬瀾並沒有告訴他這個事。喬瀾以後也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就成為了喬瀾和添力之間的秘密。

肖平生從外地帶來了一大蔞蘋果。吃過飯,喬瀾削蘋果。第一個先給了添力。添力讓給了艷陽。喬瀾又削了一個,再給了添力。添力看了看父親。肖平生對添力說:「你先吃」。等艷陽和添力都吃上了,這才輪到父親和阿姨。這和在鄉下的家裏有些不同。在鄉下,爹總是第一位的,吃飯時,第一碗飯總是要讓爹先吃。等父親吃上了,娘再給添力和妹妹盛飯。家裏有細糧,娘也是問爹吃不吃?爹不吃,才輪到妹妹和添力。娘永遠都是那個最後一個吃的人。但是在這裏,阿姨和父親非常平等。有好吃的東西,要先滿足添力和艷陽。阿姨總是說:「添力,你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定要多吃點。吃好一點。」父親倒是排在了他和艷陽的後面了。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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