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顧西洲一生氣就不理人這一點倒是沒變,我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其實我心裏有個疑問,他不是在追我嗎?所以對於他不接我電話這件事,我更加確定這麼多年過去了顧西洲在感情上仍然是直男沒錯了。

今日陸城說有重要工作不能來接我吃飯,我終於如釋重負鬆了口氣。以前看電視劇里那些女主不直接拒絕男主以外的男人的追求還一度義憤填膺的罵她,分明是吃着碗裏瞧著鍋里的,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才明白那些女主的苦,人家哪是不拒絕,分明就是那些男的執著用錯了地方。喜歡一個人也沒什麼錯,拒絕的時候太傷人,未免太殘忍,可不傷人也殘忍。我不斷反省自己,我應該沒給陸城希望吧,我應該說的挺明確的吧,我們不可能。可他怎麼就對我這樣明白的拒絕無動於衷呢,這倒是令我頗為苦惱。

回到家我媽已經做好了飯,自從搬了家之後,他們的精神都好了一些,對於那天的事他們不對我提起,我問過一次,但都被我媽一句你顧好你自己就成,我們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知道如何照顧自己給阻回去了,我也就不再問。小時候媽媽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月月,你一定要學會照顧自己,萬一媽媽不能在你身邊,你也要自己勇敢的活下去。雖然經歷了黑暗時光,但我媽仍然對我是放養,她覺得我要在各種挫折中自己學會面對,以後才能更好的生活。因此這麼多年我們一家人感情雖然很好,但是都學會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獨擋一面。尤其是我媽在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伏之後,雖偶有脆弱,更多的,卻是面對一切困難的勇氣。

我剛放下包,我媽便叫我洗手吃飯。我爸也剛好從書房出來,他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總也放不下學習的習慣,空了就往書房看書,他總是對我說,「你也要多看書,在書里看盡世間百態,你對人生才會生出不一樣的理解來。」

可惜這麼多年,在他的教育之下,我愣是沒有培養出半點書香氣來,只實在無聊了,才會看一些書打發時間,只是那樣的時光也不多。

吃飯的時候爸爸媽媽似乎有心事,我看着他們吞吞吐吐的樣子,隨口問道:「怎麼了你們,今天怎麼奇奇怪怪的。」

老爸看了我媽一眼,我媽回望了他一眼,然後長嘆一口氣,我媽放下手裏的碗,鄭重其事的說:「那個人抓到了,警察局打電話來,說他什麼都不肯說,只想見一見你,」我媽說到這兒看了我一眼,生怕我情緒不對,我沒說話,她接着說:「我們也說了,你是大人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主,我們也不逼你,去不去你自己說了算。」

爸爸見我還是不說話,忙說:「吃飯吃飯,不急,這個事情讓月月自己考慮。」

吃完飯我就自己回了卧室,其實二十年過去了,我對他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記憶里的東西,只有那些猙獰的面孔,他把我關在屋子裏,我只聽得見媽媽的叫聲,卻什麼也看不見。有時候他也會把我鎖在衣櫃里,讓我在漫長的黑暗裏瑟瑟發抖。媽媽每次都求他,怎麼打她都行,不要這樣對我,我還是個孩子,他似乎很享受媽媽求他的樣子,所以總是換著方法的折磨我。

直到我八歲那年這一切才算結束。那天他心情極好,媽媽買菜回來做飯,晚飯媽媽為他倒了酒,我表現的極好。他很開心,我甜甜的叫他:「爸爸。」他十分得意,解開了手機,說要為我拍一張照片,從小到大我都沒有拍過照片,我學着電視里的樣子擺了姿勢,他笑的忘乎所以。我再次甜甜的叫他:「爸爸,我可以看手機里的照片嗎?」我笑得這樣甜,心裏卻在發抖。

他把手機遞給我的一剎那,我如釋重負。我拿着手機跑回房間,他篤定我從小到大沒有接觸過手機,所以我什麼都不會,可是為了這一天,我準備了很久,學了很多錄音錄像的知識,所以當媽媽把碗摔在地上時,我已經把手機調成錄像,悄悄的將手機放在了客廳。他情緒不穩定,氣急了就會不管不顧,所以他打媽媽的時候忘記了問我要回手機。我把自己裹在被子裏瑟瑟發抖,我不斷的對自己說,要結束了,這樣的生活要結束了。

那天他喝了酒,整個人有些迷糊,打完之後就睡了。媽媽啜泣著將他拖回房間,然後輕手輕腳的來到我房間,她問我:「錄下來了嗎?」

我顫抖著點點頭,我不敢去看媽媽的傷痕,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甚至討厭自己,為什麼要錄下這樣令人作嘔的時光,可是媽媽說,我們得有證據,才能揭開他虛偽的面紗,才能離婚,才能逃離這裏。

離開這裏,對我來說是多麼奢侈的事情,可是多麼有誘惑力,所以我照媽媽說的做了。他第二天醒來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媽媽也一往如前。媽媽說,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否則一切都會前功盡棄。畢竟這麼多年,他一直沒有露出過馬腳,他是同事眼裏的老好人,是別人眼裏的好丈夫,好爸爸。甚至都沒有人相信,我們所說的一切,他掩藏的太好了,媽媽說,大概有的人天生就是戲子,大概做戲是他的天賦,所以能夠這麼多年讓人什麼看不出來。

後來因為那段視頻,法院終於判了離婚。去法院聽判決的那天,媽媽囑咐我,少帶一點東西,直接到車站等她。我們都知道,不能再回去那個家,一回去就是萬丈深淵。我在火車站等啊等啊,終於等到了媽媽的出現,我們甚至沒有時間流淚,媽媽顫抖着手掏出那些鄒巴巴的零錢,只問買票的阿姨:「你看這些錢夠到哪兒,我們就到哪兒。」

阿姨本來看着這一堆鄒巴巴的錢十分煩悶,但一看我們,似乎明白了什麼,又耐心的數起來。那些錢只夠到A市,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搭上火車。

直到火車轟鳴聲響起的時候,我們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媽媽顫抖着手把我摟在懷裏,我們哭都不敢大聲哭,生怕驚醒了那些過去的時光,所有的一切又席捲而來。

以前想起這些的時候,心裏還是會忍不住顫抖,不敢去想像,如果那次我們沒能逃出來,最後是不是就是同歸於盡的結果。

後來,我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有沒有因為家暴坐牢,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和從前一樣,在所有人面前演戲,回到家就會撕下自己的面具傷害別人,我以為那場噩夢已經徹底結束,只是我沒想到他這麼執著,這麼多年,他竟然一直在找我們。

五年前他再次出現,在學校門口看見他的一剎那,我的腳定在原地怎麼也邁不出步子去。他只是遠遠的看着我,他臉上的笑,令我止不住的發抖,我記得那個笑容,每次他把我關在屋子裏,關在衣櫃里的時候,他都是這樣笑的。

顧西洲那天在我身邊,他被我嚇到了,我冰冷的身體一直在發抖,無論他怎麼叫我,我能聽見他的聲音,卻說不出話來。顧西洲從沒有見過那樣的我,我以為他會被嚇跑,可是他卻一直小心翼翼的照顧我,直到有一天,我的精神稍微好一些了,對他講述了童年的遭遇,其實我做好了他落荒而逃的準備。心理學上說,童年遭受暴力的孩子,長大后或多或少都會有心裏陰影,心理是不健康的。我想,我是不健康的。所以就算他離開我,我也會接受,也會祝福他。可是他緊緊的抱着我,他說:「以後,我就是你的光,我會揭掉蓋在你身上的黑布,讓你變成一輪真正的明月。」

那一刻,我真的願意為了他對抗全世界。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穩,其實我沒有猶豫,我當然要去見他的。五年前的很多事我還沒有理清楚,我需要他為我解釋最重要的一些事情,解釋顧西洲離開我的原因。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我媽準備了早餐,她看着我的黑眼圈,嘴上不說什麼,眼睛裏卻全是心疼。吃早餐的時候,她說:「你若不想去,就不要勉強自己。」

我微笑着說:「我會去見他。」

他們征愣了一下,隨即放下心來,大概他們以為我還沒有放下,覺得去見一見他,或許會讓我放下吧。很多心靈雞湯不是都說,治癒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直面困難,直面那些令我們傷心難過的事,直面那些傷害我們的人。不過這麼多年我悟出了更好的方式,那就是遺忘,遺忘那些不願意回憶的過去,努力遺忘著遺忘著,有一天忽然發現,很多事情真的模糊了,只記得一個大概的輪廓,再後來,連輪廓都不記得了。

來到公安局之後,還是上次那個辦案的警察接待的我,為了遮掩自己的黑眼圈,我塗了一層薄薄的粉,整個人看上去還算有精神。那個警官姓秦,他簡單的囑咐了我幾句,其實就是叫我勸他如實交待。我很禮貌的點點頭,然後秦警官就帶我去見他。

時隔多年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臉,臉上的鬍子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頭髮斑白了幾根。從前他很愛乾淨,每天都把鬍子剃得乾乾淨淨,穿着整潔的西裝,每次見到他,我心裏都會冒出一個詞,穿西裝打領帶的禽獸。

我拿起電話,他也拿起電話,他不再對着我笑,而是輕聲叫我:「月月。」

我忍住乾嘔的感覺,微微點點頭。

「我以為你不會見我,你能來,我很開心。」他的眼角已經蠻是皺紋,眼前的人與從前的那個人真的一點兒都不像,眼前的他溫柔極了,就像一個真正的父親。

我沒有笑,只是淡淡的看着他,就像沒有感情的機器一樣問他:「你要見我,有什麼話說。」

他輕輕的笑了:「看來你不肯原諒我。」

我依然面無表情的說:「談不上原不原諒,只是已經忘了,連你一道忘了。」

我其實很想問一句,這麼多年,他做過一件什麼事,是值得我把過往一筆勾銷,原諒他的。有些人的惡大概是天生的,甚至都不會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惡,大概他兩髮鬢白,所以我就該原諒他吧,這些事我已經不願和他爭執。只是問他:「五年前,你為什麼只是來看了我一眼,就消失了。」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其實沒想撞他,我只是嫉妒,看見你媽媽在他身邊言笑晏晏,看見你叫他爸爸,我嫉妒的發了狂,所以才會開車沖着他撞去,可是撞完我就後悔了,我棄了車,慌忙逃跑,住在不見天日的小旅館里,那時候我真的慌神了……」他的情緒有些起伏,彷彿這一切是真的一樣,他做的一切,不過是因為嫉妒。可在我看來,不過是本性,傷害別人的本性,就像當初傷害我和媽媽一樣。

「你不必如此做戲,我最了解你,你最會演戲,從前你就是這樣騙人的。」我的口吻平淡無波,他似乎被激怒了,眼睛裏氤氳出怒氣,這更證實了我的想法,他所說的一切,不過是他的把戲。

他嗤笑了一聲:「果然是我的女兒,狠厲之處尤其像我。」

我不願與他爭辯我和他一點也不像,我現在的爸爸並不是這樣教我的,我和他不一樣。可面對這樣一個心裏變態到極致的人,所有的話都變得多餘。

「後來你是如何消失的。」我問出了自己此次見他的目的。

「後來有人找到我,給了我一筆錢,說是為我安排了個去處,我雖然不是到是誰,但一想起牢裏暗無天日的日子,便鬼使神差的答應了,他們將我送去了國外,一開始還有人監視我,後來就徹底沒人管我了。」

「為什麼現在回來?」

「呵呵,我的傻女兒,我一個人在國外,又沒有收入,回來,當然是找我女兒養老的。」他挑釁的瞧着我,看好戲一般,大概是看我什麼時候發火。

我平靜的一笑:「你知道這些年我學會了什麼嗎?別人不招我,那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招我,他敬我一尺,我還他一丈,你以為我還是那個縮在衣櫃里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嗎?」說這話的時候,我手心裏全是汗,但我必須鎮定。

他果然愣神的瞧着我,而後笑出了聲:「是我小瞧你了,也是,你畢竟是我的女兒,不過,我倒是要瞧一瞧,你會如何對待自己的親生父親。我雖然綁了姓明的,但我什麼都沒做,他什麼事都沒有,你以為,我能被關多久,我的傻女兒,我每次做事都是有分寸的,即使被抓,也不會被關很久,但是你們,卻要永遠提心弔膽,說不定哪一天,我就瘋了呢,做出什麼不可預料的事,哈哈哈……」

他的笑聲異常刺耳,我盡量讓自己拿着電話的手不顫抖,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他就是要激怒我,他說這些就是為了激怒我。我慢慢的平靜心情,輕輕的說一句:「那我祝你,早日出獄。」

從會見室出來,秦警官便迎了過來,他看我臉色不太好,遞給我一杯溫水,我溫聲說謝謝。我喝了水好一些了,他才試着問我:「怎麼樣,他說了什麼?」

我搖搖頭:「我也說不好,他沒說什麼,只說自己只是一時嫉妒,才綁了我爸爸。」

秦警官點點頭,然後說:「其實我們讓你來是覺得有口供更好,但是沒有你也不用擔心,我們已經找到了證據。」

我感激的看着他,他說:「我讓人送你回去。」

我委婉的拒絕:「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們放心。」

我能從秦警官的眼神里看出同情,大概他們也查到了他之前的檔案,對於遭受過家暴的孩子,他們總是格外關注一些,也格外同情一些。他們應該辦過無數這樣的案子,幸運都是一樣的,不幸卻各有各的不幸。很多時候我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要說幸運,有一個這樣的親生父親,好像也幸運不到哪兒去,要說不幸,又有明爸爸這樣好的爸爸,還有疼愛我的媽媽,好像也挺幸運的。

走出警局,發現顧西洲的車停在路邊,只是不見他的人影,大概是在車裏。我走過去,卻沒見到車裏有人。正欲掏出手機打電話,卻聽到身後有人叫我:「明月。」我回過頭,便一把被擁入懷裏,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脖頸處,咯得我有些疼。

他低低的聲音傳來:「怎麼不告訴我,我陪你來。」

我輕輕拍一拍他的背,安慰的說道:「只是見一面,再說是在警局,不會出什麼事,何必人陪。」

「可我不是別人。」他有些賭氣的說。

我不再說話,剛剛在裏面,已經讓我有些精疲力盡,現在不想再與顧西洲作唇舌之爭。

他以為我生氣了,聲音軟下來:「我只是擔心你。」

「我知道。」我的聲音軟軟的,似乎真的是很累了,累到下一刻,就會倒下去。這樣想着,頭真的開始眩暈起來,下一刻,便直直的往顧西洲懷裏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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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遇見你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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