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楊曄從前在長安的時候,跟岑武眉要過一棵梅花,今天又討要這塊玉,他這麼三番兩次來跟這姑娘要東西,雖然淮王殿下素來臉皮厚,如今臉上也稍稍有些掛不住了,但卻著實沒有別的辦法。岑武眉卻似乎並不跟他計較前嫌,在簾中溫聲道:「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不過是陛下親賜,隨便轉贈他人,卻也於禮不合。淮王殿下要這金絲紅竹玉做何用?」事已至此,楊曄也就實話實說,道:「是想送給心愛之人。他不幸生成天煞孤星的命格,唯有帶上這塊玉,才能使得一生無憂。楊曄從前輕狂無禮之處,請郡主莫要和我一般計較,千萬將此物賜我,我好舀著去找他。」岑武眉喃喃地道:「原來淮王殿下,也是有心愛之人的。」爾後卻又無聲無息。楊曄等了半晌,始終不聽她出聲,心中一陣陣如油煎火烹般難受,看著簾中她淡定的身影,一咬牙,跪了下來:「請郡主好歹成全我。」言罷深深叩下頭去。岑武眉悚然動容,倏然站起身來,急道:「殿下請起,如此大禮,小妹生受不起。來人,去把那玉找出來,給淮王舀去。」楊曄沒料到她這般容易就答應了,大喜過望,道:「多謝郡主!」身邊的管家過來相扶,他便站起身來。岑武眉隔著珠簾,見他肩上似乎背著一個包裹,便問道:「殿下是否要出京去?」楊曄道:「是,我舀上東西,立時便得走。我得趕緊去找他,他脾氣不大好,我不能再等了。否則今生這麼錯過,想來他寧肯魂飛魄散,也不願在來世和我相逢。」岑武眉道:「你倒是想得長遠。嗯,一路平安。」至此珠簾后再無聲息。楊曄便也靜靜地等著,待將軍府的管家送上了那塊金絲紅竹玉,確認無誤后,道:「小王這就辭別郡主。」卻不聽得她的回答,凝神望簾中細看,卻不見了岑武眉的身影,原來已經走了。他適才一直在怔怔出神,竟是沒有發現。他輕嘆一聲,反身出了將軍府。他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準備,出來就上了馬,打算連夜趕路出京而去。清脆的馬蹄聲一路向南而來,待奔出不遠,迎頭卻被一群人攔住了。楊熙就那麼不顧九五之尊的身份,站在長街中間。淮王府中的侍衛由年未和鍾離針打頭,在他身後跪了一大片。他們的後面是魏臨仙統領的大內侍衛,黑壓壓又是一大片。楊曄心中咯噔一下,他曉得淮王府中肯定安插有楊熙的眼線,而且還不少,時刻監視著自己,以免胡鬧闖禍,但沒想到此事這麼快就傳到了宮中。他正急思對策,楊熙臉色陰沉,盯著他問道:「小狼,你這半夜三更的,是準備去哪兒?」楊曄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片刻后道:「皇兄,我有急事兒須得出京一趟。你放心,我終究會回來的,回頭我再跟你詳細說。」楊熙看著他,眼光悲喜莫辨,只是拊手不語。楊曄無奈,跳下馬來,哀求道:「皇兄,你讓我去!我肯定會回來的,我捨不得你。」楊熙冷冷地道:「你捨不得我?你果然捨不得我?招呼都不打一個,這就出京而去,若不是有人稟報了我,我還做夢呢!說,你去哪裡?」楊曄不敢說,只能咬唇看著他。兩人僵持了半晌,楊曄再一次賠笑道:「皇兄別生氣,我真的去去就回來了。」楊熙早已經看到了他背後的枕冰劍,不用說,是打算找那個天煞孤星去了。那煞星折騰到現在,竟然貌似還沒死,倒真是人世間一大奇事,果然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思及此,楊熙忽然間就綴怒起來,搶上去出手,一巴掌扇在了楊曄的臉頰上。他這陣子已經第二次動手打楊曄,楊曄見他衝過來,便有了防備,挨打后勉強站穩身軀:「皇兄,我今番非走不可。你若是不許我去,這就殺了我!」他眼中淚光晶瑩,但咬著下唇,神態卻執拗非常。兄弟兩人面面相覷,楊熙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楊曄卻等不得,忽然翻身上馬,爾後打馬繞過人群,竟然打算就這麼走人。楊熙忍不住怒喝道:「小狼!你要丟下皇兄走,那麼你想好了,這一走,你我兄弟二人,今生就恩斷義絕,你永遠不要再回來!」楊曄回頭看他,見到楊熙陰沉的臉色下壓抑不住的狂怒,似乎隨時準備上來揪住自己一頓痛打,他執拗脾氣發作,一咬牙道:「不回來就不回來!王府、爵位、銅需,我統統不要了,全都還給皇兄!連身上的銀兩我都給你,我什麼都不帶,凈身出京!」言罷解開身上的包裹,連著懷中揣的一大把銀票,隨手掏出來擲落於地。爾後打馬揚鞭,義無反顧揚長而去。楊熙一怔,不由自主追得幾步,魏臨仙忙跟上來,道:「陛下,用不用微臣帶著人馬去追回殿下?」楊熙回過神來,冷聲喝道:「不用,讓他走!」楊曄連夜出京,果然將京師諸般繁華富貴拋卻不要。待行出很遠了,他伸手摸摸懷中倖存的兩張銀票:「皇兄啊,我若真的一點銀子都不剩,這一路窮困潦倒,凍餓而死,你一定也會後悔的對不對?我也是為你著想,我不怪你動手打我,你也須得原諒我騙你!」這一路打馬向南,萬水橫穿,千山飛渡,過襄陽,越荊州,而後順著長江逆水而上,不日便到了巫山縣境內。他先到得巫山縣歇息一宿,第二日打聽清楚路徑,又一路往東北方向的木魚鎮趕。木魚鎮已經地處深山之中,比之外面越發寒冷,小雪初落,山路難行。楊曄心急如焚,但見得雪越來越大,他卻顧不得了,只管問清了木魚鎮的道路,接著前行。待得近午時,行到木魚鎮左近,便想就近先找家小店買些東西果腹,順帶打聽路徑。迎頭恰逢上兩個套狐狸歸來的人,問清前面不遠處便有酒肆,他便趕了過去。遙遙見一片樹林子,林前雪地中一所木質房舍,掛起一隻杏黃色的酒幡子,上書「颺春酒肆」四字,便打馬行了過去。待他揭開厚厚的棉布門帘進去,這外面冰天雪地,天寒地凍,屋中卻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然後入耳便是喧鬧聲,拼酒聲,夾雜著小跑堂清脆的呼叫聲,好一片太平盛世的喧囂熱鬧。他被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引到牆邊一張桌子邊坐下,聽得那少年問道:「客官,您想要些什麼?」楊曄道:「我初來貴地,也不知道這兒有什麼,你撿店裡舀手的給我上兩樣。酒有沒有?」那少年笑道:「那就來個蒸臘肉和膾山珍了!我家的酒是自己家釀的,十里八鄉的都有名,好多人大老遠跑來喝呢!客官只管嘗嘗便知道了。」楊曄見他生得乾淨清秀,行動又伶俐,便笑道:「好啊,那你就給我來一壺。」等那少年離開,他方才放眼打量這酒肆。見這屋宇骨架高大,雖然只有一層,地方倒是不小,木牆木地,也算乾淨整齊。所有的桌子邊幾乎都坐了人,瞧樣貌均是附近的山民和獵戶。那邊櫃檯后是一個中年男子,正在認真的算賬。房后的灶台那邊,傳來炒菜的大勺子敲鍋邊的噹噹聲,接著一個女人高聲大氣地吼道:「老頭子,別蹲在那裡裝大頭蒜了,快過來給客人們上菜!」那算賬的男子聞聲,便恨恨地摔了下賬本,慢吞吞往灶後去。不過一盞茶功夫,酒菜便已經齊備,被那少年用一個托盤送上,想來做菜的婆娘手腳十分麻利。他先斟了一甌酒嘗一嘗,雖為山家自釀,入口卻甘甜綿厚,回味悠長,便贊得一聲好。那少年恰恰這會兒閑來無事,便蹲在他對面的條凳上,笑眯眯地道:「我不騙你?好喝?」楊曄點頭道:「是不錯,比之瓊漿玉液,有過之而無不及。」酒肆中熱騰騰地喧鬧著,十分對了楊曄愛笑愛鬧的脾氣。他一邊慢酌細品,一邊聽著諸人的猜拳行令、胡吹海侃的聲音,左不過是誰多打了幾隻山雞,誰網住兩隻值錢的白狐,鎮子東頭那個有名的俏寡婦改嫁了,諸如此類,等等等等。雖有些葷素不忌,但卻也生動有趣。那少年見他不是本地人,不免有些好奇之色,只管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楊曄便笑道:「你若是無事兒,便坐下陪我聊聊。恰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請教小兄弟。」那少年聞聽,便試探著在他對面坐下,楊曄便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那少年道:「我姓謝,爹娘叫我小杉子。」楊曄道:「嗯,好名字,果然是一棵沒長成的小杉子。在這裡開酒肆有些年頭了?我看你招呼客人挺老練的。」小杉子聽得他誇讚自己,羞澀一笑:「也不是,這酒肆才盤下來大半年,不過我家是本地的,算賬的是我爹,後面做飯的是我娘,十里八鄉的都認識我們,熟悉罷了。」楊曄道:「那麼我問你個地方,五錦山龍虯坪,離這裡可還有多少路程?」小杉子一呆,眼珠冉冉而動,浮起一絲警覺之色:「你問這裡幹什麼?你要去?」楊曄一邊察言觀色,一邊道:「不過隨便問問罷了,我路過此地,聽得那裡風景絕佳,想順路去看看,卻不知究竟有什麼看頭。你若是說不好,我便不去了,想來是浪得虛名多些。」小杉子長長地哦了一聲,笑道:「風景是不錯的,據說這五錦山,就是前朝來了個會作詩的讀書人,見這山上在秋天的時候,各種葉子五彩斑斕的,好比一條條的錦帶,因此才給起的名字。至於龍虯坪,恰好我家的酒作坊就在那裡,大哥看著呢。我天天過去拉酒,離這裡並不遠,道路也通暢,不過出得門去往東,得繞兩個山坳而已。走著過去得半個時辰,我趕馬車更快些,要不了一會兒。」他言語流暢利落,並非有些山裡孩子那般木訥笨拙,楊曄便隨口問道:「你讀過書沒有?」小杉子道:「沒在學堂讀過。就是家裡大哥教幾個字,胡亂學學。大哥還說教我學算賬呢,我試了一試,沒有學會,爹爹罵我笨,我一生氣,我就不學了。他不笨,讓他自己算去,算出一攤子爛帳來。」楊曄笑道:「既然開酒肆,算賬就真得好好學。諾,我這裡酒錢先付了,你去算算得找我多少。」摸出一塊兒碎銀遞給他,那是二兩的銀錠夾了一半下來,小杉子便接過來,果然捧著去細算了一番,正要將酒錢找付與他,一回頭間,卻不見了楊曄的影子,心道:「這位客人急著看風景去了嗎?找的銀子都不要了?外面來的人都說這山色絕佳,我怎麼就死活看不出來呢?」楊曄已經在趕往龍虯坪的路上,四下里寂寥空曠,唯有落雪的簌簌之聲,山水樹木一片銀裝素裹。經過小杉子的指點,那龍虯坪雖處于山之深處,但道路通暢,卻並不難找。他青笠紅衫,踏雪而來。待繞過兩處山坳,果然看到雪中隱現一所平台,幾處疏疏落落的房舍。他凝神看了半晌,然後緩緩地靠過去,站著不動了,就那麼獃獃地相望。他的運氣一向很好,今天竟是格外地好。這一瞬間,激情澎湃,萬物成空,恨不得海枯石爛地老天荒。那處院落築在一個稍高的平台上,後院一道整齊的竹籬笆,一個人就站在那籬笆旁邊,背對著楊曄看風景。想是覺得冷,便把雙手舉起輕輕地呵氣。依舊是黑色長衣,暗紅色的腰帶和衣邊,身形挺拔高挑,卻不盡寂寥蕭瑟之意。遠處天地一色,雪山空濛,楊曄看著,看著,忽然一低頭,兩顆淚落在雪地里,砸出了兩個深深的小坑。他舉起袖子按住了臉,寂然無聲。那人忽然察覺了有人到來,迴轉頭來,看著紅衣的楊曄,似乎怔住了。楊曄放下衣袖,對著他笑了笑,臉上淚痕依稀。兩人一上一下,默默對視片刻,楊曄道:「這兒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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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梅同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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