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天下豪俠

第五十九章 天下豪俠

第2414章天下豪俠

顧師義的力量超越所有人想像,他成就真君也沒有比伯魯早多少年,相對於連同天公城一起被姬玄貞打爆的伯魯,他卻硬接下這一記姬玄貞的掌刀。

其身如山,其力如海,他擋着奄奄一息的伯魯,與大景晉王相峙,狂瀾為他而起,一霎水如群峰。

這是真正超級強者的景觀!

近海群島已是東齊的實控地,但此時此刻的這片海域,已成為絕巔強者的角斗場,而再不受齊國意志的管轄。

伯魯早就被斬削成常人的身高,無法維持龐大的道軀,氣息止不住的下跌。他身上肉連着筋,骨連着血,像一隻正要被丟棄的舊皮囊。他瞪着連眼皮都被削掉半截的獰惡的眼珠,流淌著渾濁的血淚。

可他的聲音是乾淨的。

他說:「你不該來。」

「我來晚了。」顧師義只道。

萬里無阻、諸方靜看的海上戰場,就像此時的天空一樣,萬萬里的澄澈,混淆了風雨,剎那間波雲詭譎。

絕不應該有人來救伯魯的,無論是何等身份、哪方勢力,在各種關乎利益、關乎智愚的理由上,這個選擇都不能成立。

誰都知道今天來救伯魯會面對什麼。

地獄無門的殺手頭子只是過來擦個邊,下了一場無用的雨,喊了句空洞的口號,就被追殺得上天入地,鑽進了極淵之隙——若非乾天鏡忽然波折,這會已經死了。

而真正地站到伯魯面前,真正面對中央帝國的怒火,這件事情……

這擺明了是來送死。

且是毫無意義的,添油加醋、以身填子的送死。

但天下第一豪俠……仍來參戰!

他為什麼?

沒有人想得通。但伯魯心想,這或許就是他——顧師義的答案。

「顧師義。」姬玄貞再次咀嚼了這個名字,抬起深邃的眼睛:「如果你是平等國的首領,剩下兩個人在哪裏?如果你不是平等國的首領,那麼平等國的首領在哪裏?」

他瞥了一眼鬼軀都在漏風的伯魯:「不會以為就憑你,能在我手裏帶走這頭天鬼吧?」

「又或者。」他的眼睛看回來,以一種近乎霸蠻的姿態,釘住了顧師義的眼睛:「你要試試在我面前逃走?」

顧師義猛然扭頭,將目光往旁一側,這一下就像是撕掉了一層皮!他的眼睛上,冒出細細的、血珠般的一條線。像扎了一連串的針腳,看着就鑽心的痛。

但他卻咧著嘴,狂肆地道:「你說的都不夠有趣,不是我顧師義的風格。如果不是還有這麼多人在,我倒真的想試試——摘下你的腦袋!」

在那驚天駭浪之後,緩緩升起一個身影。

大景帝國最強天師應江鴻,仗劍於海上。他明明才出現,卻像是早就存在。他的目光籠罩所有,而眼前所見一切,都在他的劍圍之下。

真君已是超凡,若是一心逃跑,極難被殺死。但在應江鴻和姬玄貞的圍攻下,這一點很難成立!

這兩尊真君,實在是強得可怕,哪怕在衍道之林里,也是絕對的強者。

他們一前一後,則上絕天門,下絕冥獄,人生再無前路,命運已是窮途。

而在清晰可見的遠處海域,有幾尊海水所形的身體,正緩緩凝聚,其間所沸騰的氣息,隨時能夠凝現成真正的強者。

所有人包括伯魯都篤定不會有人來救。因為哪怕平等國傾巢而出,這裏也只會是墳場而不是其它!

現在是時候驗證這個認知了。

畢竟無論該不該來,顧師義已經來了。

伯魯艱難地轉過身來,與顧師義抵背。

無論面對什麼,他永遠戰鬥。

千瘡百孔的天鬼軀,好似嵌在了飄卷的御風袍上——卻是顧師義隨手扯下自己標誌性的長袍,為他披上。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風獵獵,海浪高高捲起,卻又重重摔下,只留下用力但徒然的響。

「你顧師義是什麼人,很多人都看到,人心有定論。你說『良心』,晉王只會發笑,因為他並不了解你,他也不相通道聽途說。但我是願意相信的,我相信很多個夜晚你夜不能寐,為你只有一個人一雙拳救不得太多不平事。」

應江鴻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兩尊絕巔,目光中畢竟有一點惋惜:「但在今日之戰場,你如果真是路人,這隻能見證你的愚蠢。你是平等國首領,才能說明你的良心。因為你不能坐視李卯這個護道人,因為理想而孤獨地死去。」

「我大概可以這麼理解——」應江鴻說道:「你是來陪他,為理想殉葬的。」

顧師義乃天下豪俠,出身尊貴卻腳踏黃土,去國而走但心繫天下,幾百年來行俠仗義,一生磊落,不負於人。

他的聲名沒有誰來為他造勢,是他的拳頭,他的腳步,是一次次人生選擇所體現的。

就像他為鄭國一些無辜受到戕害的百姓,跑去草原警告蒼羽巡狩衙,拿呼延敬玄立威。證就絕巔的第一戰,就被肅親王赫連良國逐殺千里,險些身死道消——於別人來說很愚蠢,於他來說很常見。

這樣的事情,他做過不止一件。

能夠成為天下遊俠的精神領袖,他所做的事情,所行的路,一定已經經過時間的檢驗。一定有無數雙眼睛,予他以「義」的審視。

其心如何,無人能言。其行如何,天下共見。

哪怕他是個「假人」,他也已經是俠義的化身。

所謂「天下享名」,這個世上認識他的人有很多,應江鴻就是其中之一!

顧師義對峙著面前的姬玄貞,沒有回頭看應江鴻,只道:「你能夠理解理想者天真的思考方式,而卻甘為昏聵之刀,這更說明你的殘忍——南天師!」

他們很早就認識,後來也接觸過不少次。

不能說彼此不相知,但確實不同路。

這兩個人相識的經歷,大概是沒其他人知道了,說起來也並不曲折——應江鴻曾在掃蕩一處邪教的時候,遇到孤身上山挑戰邪教的顧師義,大愛其才,代表景國對他進行招攬,但卻遭到了顧師義的拒絕。

以顧師義讓應江鴻都驚嘆的天資才情,要兩百多年才證絕巔,足能說明他走在怎樣艱難的道路上。

當年應江鴻就說過,他做了一生中最為錯誤的選擇。

但這麼多年經過了,顧師義好像總在固執地「錯著」!

如昨日,如今日。

如彼時,是此時。

顧師義的掌托,是萬里高原。

姬玄貞的掌刀,已斬開裂隙千里。

漆黑的裂縫如掌紋般在顧師義的掌心蔓延。

命線、財線、姻緣線,條條都斷了。

姬玄貞面無表情:「我並不打算讓你做殺死我的嘗試,因為你還沒有讓我產生戰鬥的興趣,我不曾在你身上看到殺死我的可能性。」

他以大景皇族的尊貴,倨傲抬眼:「平等國三大首領,分掌公、義、理,是為聖公、神俠、昭王。你顧師義是天下第一豪俠,自然就是【神俠】了?」

顧師義看着他,彷彿有什麼想說,但最後只道:「你當然可以這麼認定,可以這樣宣揚——反正這個世界,還不是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嗎?」

「呼延敬玄吃你一拳,赫連良國被你戲耍,牧國人為你作證——包括姜望在內,許多人見證你躍升絕巔。雖然不知你是怎麼做到的,但你本已洗脫嫌疑!往後以絕巔的修為,天下第一豪俠的身份,無論要做什麼,都是天廣地闊,大有可為。今日卻因為一個決心赴死的伯魯,來到這裏送死——」

應江鴻的聲音在他身後,有海風的澀意:「哪怕你真的就是神俠!又真的值得嗎?」

顧師義平靜地看着自己掌心的傷口,彷彿並不視此為絕對的差距,只問道:「你知道當年為什麼我拒絕你的招攬嗎?」

伯魯在那件黑金兩色御風袍的包裹下,艱難地呼吸著,努力維持着生命之燭。

應江鴻對此視若無睹,因為實在並不影響結果。

「我倒是很好奇你今天的答案。」他說。

「不是因為你的身份。」顧師義淡聲道:「是因為你的傲慢。」

「傲慢?」應江鴻仔細地回想那天:「我自問對你並無失禮之處。」

「你對我很客氣。你還說會推薦我加入御史台,說可以想辦法讓我去無涯石壁修行,說我在中央帝國會有不設限的前途。作為個人,我應當感謝你。你很尊重我。」顧師義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是在嘲諷地笑,但並沒有真的笑出來。他問:「當年那個邪教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應江鴻皺了皺眉。

「你定然是忘了。」顧師義的語氣很篤定:「因為一個小小的邪教,不值得你這樣的大人物記得。哪怕你如此強大,一念盡微,千年事、萬里路,都可以無遺漏,那些小角色,也不值得你費心。你要關心的世界太廣闊,無法感受一粒微塵!」

應江鴻沒有說話,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顧師義道:「那個教派,它叫拜福教。對,就是那麼樸素的名字。很多加入這個教派的人,就只是為了求福而已,為自己,為家人,求一點福氣——」

他微垂着眼睛:「但是南天師,你把他們都殺了。你抹掉了那座山,連一條狗都沒有留下。你說邪教徒罪該萬死,這話挑不出理。我承認拜福教主惡貫滿盈,那幾個邪教高層也罪不容恕。但那座山上,是不是都是該死的人呢?你沒有去問。因為你沒有時間。」

顧師義長舒一口氣:「我拒絕你,就是這麼簡單的原因。我不想成為你這樣的人。我低着頭生活,關心塵埃的命運。」

應江鴻靜靜地看着前方,他前面只有伯魯的孱軀,嵌在顧師義魁偉的背影。他隱約,有那麼一點,理解了。

「多麼大義凜然的一番話!」姬玄貞笑了:「原來平等國所謂神俠的『義』,就是掛在嘴邊的這一個字!你們平等國所行之惡,所造之孽,難道竟然少了嗎?待人何其苛,律己何其寬。你顧神俠,到底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

顧師義看着大景晉王,眼中嘲諷的意味十足:「在你們眼中,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就好像你們所想的,就一定是真的。你們所說的,就一定是對的。」

「我承認有很多順理成章的事情。有很多顯而易見的道理。可是理當如此,就真如此嗎。為什麼你們不肯查一查,問一問?」

「當初說姜望通魔,你們就直接抓人。先抓后審,古今奇聞!他難道是孤例嗎?」

「你們現在是退讓了,你們對他寬容。但那是因為他的成就,他的傳奇,他的影響力。可你們何曾真正改變!」

海風拍打着海浪。

顧師義叩問着他所存在的世界:「我在這裏並不只是說你們景國,也不只是說幾大霸國,我說的是你們——是一種所謂強者的通病!」

姬玄貞平靜地向下斬刀,聽着顧師義道軀開裂的聲音:「我不懂你的意思。」

顧師義渾不以此身為覺:「最荒謬的就是這一點!」

「你們口口聲聲說,平等國成員在天馬原圍殺了你們的八甲統帥殷孝恆。但這件事情……真的是平等國做的嗎?」

道軀開裂的聲音,重疊於他的憤怒之鳴:「此事從頭到尾,只是聽你們說!何曾有過什麼證據,放在天下人面前?」

「你們之所以如此篤定平等國。不是因為平等國真的做了什麼,而是因為,平等國不是一個會被同情的組織!無人會為他們發聲,無人會為他們伸冤——當然他們也並不需要,今日他們被視為發瘋的行止,正是他們的抗爭!」

姬玄貞當然不會被這些言語所影響:「你們過去的罪行已經足夠你們死一千次一萬次,殷孝恆的不幸,只是終於為你們戴上了死枷,倒也不必喊冤!」

顧師義看着他:「你們究竟以為平等國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啊?你們厭惡它,但不曾真的觀察它。你們覺得這只是一群隱藏得很深的臭老鼠。你們視平等國為一個整體,好像它是某一個國家、某一個宗門——

「但事實上平等國並不存在一個統一的意志,沒有必須所有人都遵從的規章。

「它只是一群有着共同理想的人,聚集在一起,各舉火把,彼此照亮前路。平等國的成員之間彼此不識不知,誰也管不了誰。只有在一起執行任務的時候,才會分出頭尾。就像天公城的建立,就是李卯自己的決定。同有其志者,才與之同行。不同其志者,不必在意他如何。平等國沒有人陪他立天公!」

「關於我今天出手的原因,你們猜測了很多種。哪怕我自己解釋了,宣明了,你們還是固執於自己的猜疑。」

顧師義掌心的裂縫已經蔓延得密密麻麻,這使得他的手掌像一塊碎瓷器。

但他昂然地立在那裏:「可我只是想問一問——伯魯做過什麼事情,為什麼你們要毀了他的天公城,隨隨便便就熄滅他的人生?」

「你們既然言說共同的理想,那也要承擔共同的惡。」姬玄貞漠然地最後將掌刀下壓:「加入平等國,即是他的罪名。」

顧師義的手掌,就這樣碎裂了。

可是手掌碎裂之後,血肉消亡之後,「手」還存在着!

那是一隻有着「手」的形狀的空無之手。

說空無,倒也不真切,因為有一抹夕陽的暈影,正在其中。

乍一看像是目光透過了這片空無,看到了海面上映照的天空的晚霞——

可此刻分明是正午。一邊烈日高懸,一邊風起雲湧,唯獨沒有晚霞的存在。

顧師義的手心,竟然藏着黃昏。

斬破道軀后,觸及這永恆的黃昏!

顧師義的眼睛,也因此變成了黃昏的色彩。

「你看,還是如此,始終如此。你們從不關心別人說了什麼,只在乎自己的想當然。」

「你們何曾了解真正的平等國啊?」

他眼中的黃昏向前席捲:「我又何曾承認過……我就是神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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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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