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良緣孽緣

亥時，夜已深，除了主街道上的店鋪仍燈火通明外，其他地方已熄去燈火，除了清風拂過綠葉帶起的沙沙聲和偶爾的幾聲犬吠，再無其他聲音響起。

旬一坐在客棧的屋頂上，任憑清風吹拂還未整理的散亂長發，將那半截蘿蔔須吞入腹中后，一邊咀嚼著藥丸，一邊望著街道上的燈火與行人。

虛幻的光影中，身穿青白長裙的虛幻少女浮現身影，安靜地坐在他的身旁，目光看向街道上的燈火。

「你身上的傷並未痊癒，此時吹風，若是受寒就不好了，還是回屋吧。」

旬一扭頭看向這個突然出現的虛幻少女，許久，無奈地嘆了口氣，不解地問道。

「我不明白，你明明認出我了，為何能如此坦然地面對我，你……究竟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

榆樹輕聲重複，忽的一笑，滿是苦澀。

「你若想知道，去河底待上十年便知曉了。」

旬一默然，無言以對。

沉默的氣氛持續了很久，一直看著街道上燈火的榆樹突然輕聲開口道：「起初是恨！嗯，當然恨，我恨你，恨你害死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後來嘛，就不太恨了。」

「嗯？」旬一疑惑不解，轉頭看她。

「後來啊，比起你，我更恨那個把我困在水下的道人！水下的黑暗與孤獨快要把我逼瘋了，我寧願魂飛魄散，也不願再忍受那樣暗無天日的黑暗與孤獨……」

榆樹收起笑容，面色認真，「我以前不怕黑的，但那以後，我很害怕黑暗。」

旬一無法想象十多歲的她是怎樣在漓河水底度過那段時光的，此前旬一隻是對害死她而心懷愧疚，可此時才知曉，她死後的遭遇竟比生前更加讓人無法忍受。

無庸保留她的魂魄，是為了讓自己贖罪，亦是對她的補償，可此時聽到她的言語，讓旬一心底越發自責。

或許，當初讓她去往輪迴，讓她懷揣著對自己的恨意投胎轉世才是更好的選擇，那樣，她就不會忍受之後的黑暗與孤寂了。

無庸，當年是不是做錯了？

就在旬一面色越發沉重的時候，榆樹突然輕笑道：「後來嘛，青玄來了，他在河底找到了我，帶著我從黑蛟殘留的精氣中跑了出來，為此，他還和那股精氣打了一架，受了傷，如果不是我說我是自願出來想要透透氣的話，恐怕他就要被那股精氣殺死了。」

她口中的精氣是黑蛟當年所留，用來守護她的屍身的，這一點，旬一自然知曉，可她口中的青玄是何人旬一便不知道了。

「青玄是一條碧綠大蛇，他說他是你的分身。」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榆樹開口解釋。

旬一輕輕點頭，面色複雜。

當年的那個青袍少年，給自己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嗎？

「他想要在漓河上建橋，可是那裡水流湍急，橋墩根本無法豎起，沒辦法，他只得把建橋的位置向西移了一百多里，將官家建的弔橋拆了重建。他很努力，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他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建橋上了。聽他說，他在來這裡之前，用了很長時間去學習如何建橋。即便如此，也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把橋給建起來。

那半年的時間裡，我一直陪在他身邊，他脾氣暴躁，話也不多，對我卻很客氣，每次我有問題，他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耐心給我解答。

當時的我還不明白，他為何對我如此有耐心，直到橋建好之後，他才對我說出了事情原委。」

榆樹轉過頭，看向年輕道人，笑容苦澀，「將我從黑暗與孤獨中解救出來的人，陪伴了我大半年時間的人，居然是害我死去、家破人亡的真正元兇……

我該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

「抱歉……此事因我而起，我……」

「我並非不明事理之人！」

榆樹高聲開口，打斷了旬一的話，她低下頭，輕聲道：「他雖是你的分身，但我看得出，他不是你，你也不是他。事到如今，我已分不清我是該恨你，還是該恨他了，你就不要讓我更加糊塗了。

看得出，你對我很愧疚，你想償還我？怎麼還？」

「我……」

「殺人償命，以命換命，你想說這個嗎？」

榆樹深吸了一口氣，扭過頭去，背對著旬一，「我知道你有九條命，這樣做有意義嗎？你心裡是好受了，可對我來說，卻像是在嘲諷我一樣，嘲諷我是個普通人，只有一條命的普通人。

你若真想償還，該以死償還才對。

可我們都知道，這並不現實。

所以啊，恨他還是恨你，或者說，恨與不恨，對我來說都沒意義，我是個很想得開的人，既然無法報復，便不去想了。

即便真有恨意，也被這十年的時間給消磨得點滴不剩了。

現在的我只想解脫，把驪珠拿走，讓我去往輪迴吧。

對你好，對我也好。」

「對我好？」

旬一嘴角抽動，臉上略有怒意，「你是解脫了，那我呢？」

「你啊，就懷揣著對我的愧疚過完下半輩子吧，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也只能想出這麼一個報復的方法了。」

榆樹沒有回頭，小聲揶揄：「再說了，省下你一條尾巴，這結果也不是太差嘛。」

「你用這種方法報復我？你就沒想過，若我是個沒心沒肺之人，根本不會對你有任何愧疚……」

榆樹猛地轉頭，看著滿臉憋屈與怒意的旬一，眉目帶笑。

看著她眼中的笑意，旬一更加惱火了。

這女人根本就沒想過報復，她只是想要解脫。

「你如果真的過意不去，硬是要自斷一尾的話，我又阻止不了，不過那樣做沒有任何意義。」

榆樹湊到他臉前，即便面前的女子身影虛幻，並不真實，可旬一仍是滿臉尷尬地把屁股往旁邊挪了挪，榆樹呵呵一笑。

「你和我一樣，骨子裡都很自私，我只想著解脫，不顧你心裡的愧疚，你只顧自己心裡舒坦，不管我何種想法，青玄說咱倆是天造地設的天配良緣，如今一看，嗯，倒還真是蠻般配的嘛。」

旬一沒好氣地出口反駁：「良緣個屁，孽緣！」

榆樹抬頭望天，滿臉無奈：「明明我才是受害者，為何你卻比我都要委屈，我都已經放過你了，你又為何不肯放過自己呢？」

旬一沒有接話，轉移話題道：「你甘願就此輪迴轉世？就沒有其他心愿？比如說去看看你的父母之類的？」

「見了又能怎樣？我只能哭，卻連眼淚都掉不下來，他們看不到我，連哄我高興都做不到，到頭來，只會讓我更加難受，我才不會去找罪受。」

聞言，年輕道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還好，還不是真的無欲無求。

「那，如果我能讓你哭出眼淚，你願意重活一世嗎？」

榆樹猛地轉頭，滿臉愕然，良久，出聲輕笑。

「哪有你這樣的，光想著弄哭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