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非命

第279章 非命

趙國國都外。

城中民眾紛紛被禁軍組織趕出了城,且並沒有就此止步的意思,人們排成長隊,蜿蜒前行,幾乎人人都在抱怨。

一位在朝堂上身居要職的高官站出來,對着旁邊的士兵就是一通斥責,那士兵不為所動,待他說完,利落的抽出腰間佩劍,露出閃著寒光的一半劍刃。

「說完了嗎,說完了站回去,繼續走。」

他竟半點也不給官員面子。

趙嘗帶着一家老小走在隊伍里,張氏沒有看見女兒,一路上哭哭啼啼,趙鄺始終陪在她身邊安慰。

趙嘗一步三嘆,念著自己那點家底,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心情煩悶不已,再加上張氏這麼一鬧,他氣極,轉身就要一巴掌打下去。

周圍的兒女紛紛勸誡,卻無一人上前阻攔,只有趙鄺擋在張氏面前。

趙嘗泄了氣,甩袖而去。

經此一事,張氏不太敢哭了,抽噎著問趙鄺,「鄺兒,你姐姐到底哪裏去了啊。」

趙鄺又哪裏會知道,他心裏同樣忐忑,卻並不敢表現出來,只是重複地安慰道,「她興許一會兒就回來了。」

人群繼續前行,前不見頭,后不見尾。

忽而天上劃過一道光,流星墜落似地,落在隊伍的最前頭。

領隊的方鈞子怔了怔,遲鈍地意識到面前的女子是妖。

「大膽妖孽!」

他這一聲喊出來,周圍的禁軍以及國師府弟子紛紛拔劍相向,神情警惕。

柳清漪無奈地將手一攤,「我可不是來找你們打架的,為何城裏的人都走光了,你們是要去哪?」

柳清漪被長泠帶走之後,昏睡了很久。

她原本還擔心長泠利用自己威脅赤曦,可當醒來的時候,周圍空無一人,就連困住自己的禁錮都不見了,她在城裏找了一圈,趙國國都成了空城不說,街道上還儘是趕人走的禁軍,她這才跟出來看看。

方鈞子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忽而想起燁鳥身邊那隻螳螂妖。

「你是燁鳥的人?」

柳清漪眼中一亮,「你知道赤曦在哪兒?」

「他們都在我國師府中,姑娘要尋人,自去便可。」

「那便多謝了。」

柳清漪謝過後,眨眼又消失在眾人面前。

一個將領模樣的人提劍要追,卻被方鈞子抬手攔住。

「國師?」

「無礙,她此刻回城中去,不過是找死,非我族類,何必要攔呢。」

*

趙瀟瀟其實早就從皇宮中出來了,嚴格來說,並沒有誰關押她,反倒是她自己賴在那兒沒走。

當她看着空城般的國都,第一時間跑回了家。

趙府里空蕩蕩的,沒見着張氏,也沒看見趙鄺,她反而鬆了口氣。

沒了後顧之憂,她心裏愈發堅定,轉而奔向國師府。

國師府的大門已經不見蹤影,外面殘留着強大的靈力氣息,意味着曾有人在此地布下強大結界。

趙瀟瀟往國師府里逛了一圈,仍是半個人都沒見到。

她心裏不解極了,一邊撓頭一邊走出國師府的時候,卻撞上了匆匆趕來的柳清漪。

「柳姑娘?!」

「是你?!」

兩個人顯然都很意外。

趙瀟瀟最先反應過來,「赤曦姑娘他們已經不在這裏了,不知道他們是否安好,有沒有阻止壞人的陰謀。」

柳清漪同樣一無所知,只得聳了聳肩。

兩人一籌莫展之際,趙瀟瀟忽然瞪大了眼睛,指向柳清漪身後。

所見太為震撼,她甚至一時失聲。

柳清漪不明所以,回頭看去,也愣在當場。

灰濛濛的天空之上,日月同輝,日光與月光糾纏在一起,赤紅的靈力與銀白的靈力纏繞,最終將天空分割成兩部分,隨着縫隙逐漸擴大,宛如一扇門緩緩打開。

來自上古的氣息席捲大地,強大的靈氣宛如從天而降的手掌,將柳清漪壓制倒地,而她毫無反抗之力。

「柳姑娘,你怎麼了?!」

趙瀟瀟似乎完全不受影響,訝異上前,想要扶起柳清漪。

柳清漪兩手撐在地面上,忽然嘔出一大口血來。

「別管我,上古神現世,這是在威逼我們屈服於他。」

「上...上古神?」

柳清漪翻了個身,認命似的平躺在地,額上青筋直冒。

「洪荒的門被打開了,人族受影響最小,趁還有機會,快逃吧。」

趙瀟瀟蹙眉,「我若逃了,你怎麼辦?」

「聽天由命。」

「什麼狗屁天命。」趙瀟瀟不理會她的推拒,堅持上前把她扶起來,背到背上,「你要是死了,赤曦姑娘知道不知會有多難過,你也不想看她難過吧。」

柳清漪本就是個小妖,此處距離洪荒封印開啟的位置太近,她的意識已經模模糊糊,但還是回答了趙瀟瀟的話,「不想。」

趙瀟瀟咬着銀牙,暗下決心,「那我們就一起活着走出去。」

*

天壇,顧名思義,是趙國王族祭祀上天的祭壇。

此時此刻,天壇周圍被強大的靈力包圍,陸塵心一人站在其中,玄魄燈和火精漂浮在他面前,輝映着天上的日月。

結界之外,非痕看顧著赤曦的身體,容真一臉警惕,少有的透出幾分認真。

「喂,臭狐狸。」

容真一眼瞪向說話的非痕,不言。

非痕自顧自說着,「你有看見我家魔君嗎?他早八百年就出門尋你了。」

「沒見着。」容真沒好氣道。

她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裏卻忽然想起自己被墨姝和姽落重傷的那一夜,冥冥中似乎有人一直在保護她,後來李嵐成出現,她以為是李嵐成奉命而來,可如今聽非痕所說,似乎是魔君。

她別開臉,不想讓非痕看見自己的表情,但非痕哪怕沒得到任何回應,也喋喋不休地說着。

「我都跟他說過了,你是只沒良心的狐狸,他偏不信,現在倒好,把自個的心搭進去,什麼也得不到,造孽啊。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把你趕出魔界了,至少留你陪他玩玩也不錯,你說是吧?」

容真再次怒目而視。

「你有病嗎?」

「有啊,相思病,病了十幾萬年了,一直不見好,你有葯?」

容真啞口無言。

「說真的,容真,這些年你輾轉於各界,幫梵蓁辦事,到底求什麼?」

容真冷哼,「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跟我沒關係。」非痕說的理所當然,「我就是好奇,你這一輩子為了一個死人,不覺得無趣嗎?」

容真不再搭理他,向前走去。

沒人跟自己鬥嘴,非痕頗覺無聊,歪頭看向旁邊靠在石柱上的赤曦。

「你看,其實所有人都被困住了。」

赤曦自然不可能回應他。

祭壇中央,隨着封印破開,玄魄燈和火精的光輝漸漸黯淡。

陸塵心仰頭看天,從封印縫隙中流出的洪荒氣息令他感到熟悉,卻又本能地排斥。

那一線天光之中,忽而露出一隻巨大的眼睛,俯瞰人間。

強大的威壓突然降下,陸塵心抬手將火精和玄魄燈取走,退至容真身邊。

「我會正面應對,你從側面偷襲牽制,等待時機。」

容真有幾分緊張,手心出了薄汗。

「你行嗎?」

「可以試試。」

容真點頭,消失在原地。

陸塵心握緊了手裏的玄魄燈,回頭將火精拋給非痕。

非痕接過火精,兩人恰對視在一起。

「赤曦就拜託你了。」

「你慢點死,免得她醒過來看不到你,會發狂的。」

陸塵心笑了笑,以神力御風,飛向空中。

打趣歸打趣,非痕卻半點不敢耽擱,大步走向赤曦。

燁鳥靠火精維持性命,長泠取走火精的時候,赤曦的確是死了,但這世上還有非痕懂得操縱真火,他只要將火精重鑄為燁鳥之心臟,赤曦就能活過來。

赤曦活過來,他們就還有希望。

*

陸塵心停在半空,踏雲而立。

他面前便是被打開的洪荒之門,霞光普照,在巨大的封印「裂隙」面前,他顯得十分渺小。

一道渾厚如洪鐘的聲音自門後傳來。

「無論過去多少年,你們這些懦弱的神還是一樣愚蠢。」

那聲音忽雌忽雄,明明一人說話,卻似有千人附和。

陸塵心嗤笑,「上古之神,不也淪落到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放肆!」

古神震怒,殘餘的結界亦隨之一震,浩然的神力衝出,幾乎將陸塵心擊落雲端。

「若非爾等宵小,吾怎會被囚於此荒蕪之地,如今封印破開,便是吾重整天地之日!」

伴隨着一道巨大的破碎之音,天空如同一面被砸破的銅鏡,支離破碎成萬千彩色的碎片。

在陸塵心眼中,神界所在的天之盡頭燃起滔天業火,火神曾劃分的六界間隔正逐漸消失,六界緩慢融合在一起,最終將回歸天地初開的混沌時代。

破碎的天空中,封印破開之處,從金色的光芒里走出一個神情高傲的女子。

是梵蓁。

但一紫一黑的異瞳又在告訴陸塵心,那不是梵蓁。

*

在離開國師府,前往天壇時,梵蓁向眾人道別。

「赤曦會想再見你一面的。」陸塵心看着她,目光複雜。

到了最後關頭,也許是卸下了一身沉重的負累,她燦然一笑。

「會有機會的。」

陸塵心欲言又止。

「你這樣,倒不像我認識的幽,反而更像陸塵心了。」

「我們本就是同一人。」他強調。

「我有一樣東西,本是贈予赤曦的,如今卻不能親手交給她了,便由你代勞吧。」

梵蓁這麼說着,卻並未打算拿出什麼。

「什麼東西?」

「時候到了,你自然就會知道。」

梵蓁離去時,天色陰沉。

來自於洪荒的她,也終將歸於洪荒。

*

相隔不過一個時辰,兩人再見面,卻已是不同的光景。

陸塵心明白,梵蓁已經回不來了。

「神只是天道的玩物,是被困於天地的囚徒,即便擁有翻山蹈海之能,也不能主宰萬物。」

「天道?」古神不屑輕嗤,「天道才不會在意這片天地是什麼樣,才不會在意區區螻蟻的生死,如果你將希望寄託於那莫須有的天道,不如趁早投降。」

「神亦在天命之中,你就不好奇自己的命運?」

「吾之命,當由吾來書寫。」古神喚出梵蓁幾乎從不示人的佩劍——歸塵劍,眼中殺意肆虐,「曾跟在幽熒身後的小小梧桐,竟也能染指神之尊位,這天地是時候該清理一番了!」

眼前白光一閃,劍已至眼前。

陸塵心驚愕避開,劍氣落入城中某座府邸,亭台樓閣霎時間灰飛煙滅,只留下一道深刻而寬闊的劍痕,將一眾高官府邸都化作廢墟。

這還只是隨隨便便的一劍,就有如此之大的殺傷力。

陸塵心不敢掉以輕心,驅動起玄魄燈謹慎應對。

在玄魄燈中殘餘的幽熒神力協助下,陸塵心勉強能應付古神玩鬧似的招式,但始終被壓制着,毫無還手之力。

若非還有容真神出鬼沒地冒出來干擾古神,他大概早被打趴在地上了。

實力之間的差距如同無法跨越的鴻溝,但除了等待,他們毫無辦法。

「煩死了!」

因為容真數次不痛不癢的騷擾,古神終於動怒,暫時放棄了對陸塵心的進攻。

他負劍而立,狀似沉思。

忽然之間,他一掌拍向身側某處,隨着一聲悶哼,容真現形,就要跌落雲頭。

陸塵心一愕,就要去救人。

古神預料到他的作為,一道劍風襲來,陸塵心不得不躲,再看去時,容真纖細的脖子已經被古神捏在手中。

「小小狐妖,竟也敢對吾出手。」

容真蒼白的臉色因被扼住喉嚨而泛著不正常的紅,那一掌打的又快又准,幾乎震碎了她的內臟,即使不被古神抓住,就這樣摔下去,她也必死無疑。

左右都是死,她反而放肆起來。

「我認得你。」她一張開嘴,混雜着內臟碎片的血就大片大片往外涌,流過古神的手背,「就是你,把梵蓁從狹間送出來,就是你,在封印之門前殺了梨凰。」

「是吾。」古神坦然承認。

容真眼中恨意驟起,她突然不要命似的狠狠攥住古神的衣領,彷彿自己才是那個掌控他人生命的人。

「既然已經在那種地方了,就乖乖待着不行嗎!為什麼一定要跑出來!為什麼不能讓這個六界安寧一點!為什麼要害死九尾!」

她聲嘶力竭地怒吼著,控訴著,一張臉脹得通紅。

古神卻只是眯了眯眼。

「想知道為什麼?那不如自己去看看吧。」

就在容真驚愕之時,古神拎着她走向那洞開的洪荒封印,然後像丟垃圾似的將她丟進了封印里,丟入洪荒之中。

「容真!」陸塵心上前要救人,卻被古神回眸凌厲的目光呵退。

「你們覺得自己很正義嗎?那些偽善之神用謊言蒙蔽世人,可這天地有變得更好嗎?」

歸塵劍擋在封印之前,古神眼中的恨意如烈火,燃燒着整片天空。

如今的六界很好嗎?似乎也沒有那麼好。

但至少人人安居,各族互不侵擾,神已不再是掌控天地命運的存在了,天命將一切都壓在神的肩上,他們已足夠疲倦,足夠衰老,這個天地已不再需要神了。

「也許沒有,但都已不是需要我們插手的事,身為被拋棄的那部分古神,你應當更明白吧,神生來就是要被遺棄的,眾神的時代已經遠去了。」

「既然你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那就去死吧!」

突然間風起雲湧,周身靈力通通匯聚於古神手中的歸塵劍,耳邊似有無數哀嚎尖嘯,陸塵心急忙穩住心神。

在古神身後,一個巨型幻影現形,其面目威嚴,蛇尾人身,背有雙翼,是古神真身。

而陸塵心竟認得這個古神。

曾經與赤曦在洪荒流亡時,他數次從兩人身邊經過,赤曦很怕他,來源於對死亡的本能恐懼。

強大的威壓撲面而來,陸塵心彷彿看見一座高山屹立,而自己只是山腳下卑微的螻蟻。

他突然明白過來,洪荒之中,古神們或廝殺,或吞噬,早已為了這一日融為一體。

所以梵蓁的力量日益強大,甚至到了這具身體可承擔的極限。

沒人能贏,沒有人。

歸塵劍攜雷霆之勢而來,那一刻陸塵心甚至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死亡,玄魄燈被劍身周圍的靈氣擊得粉碎,他無處可逃。

然而預料中的死亡並未到來。

歸塵劍的劍尖幾乎就在他眼前。

「你就打算這樣認輸了嗎,這可不是我認識的幽。」

一道女聲在耳邊響起,光芒四射的歸塵劍上,纏繞的黑氣竟緩緩吞噬光芒。

女子向前一步,擋在陸塵心面前。

「你如果在這裏死掉,那隻鳥活過來就沒人管的住了。」

「荼蘼?!」陸塵心叫出那人名字,難以置信。

冥界一直置身事外,陸塵心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出面。

「別這麼驚訝,那時候欠你們的,現在悉數奉還。」

冥界靠死氣修鍊,擺脫了靈氣的桎梏,古神的威壓便沒那麼管用。

死氣腐蝕了劍上的光芒,但也僅是一瞬。

劍上的光芒再次大盛,古神的力量遠超荼蘼。

荼蘼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差距,一把推開陸塵心,就在那一刻,鋒利的劍氣將她包裹,試圖將她絞碎。

混亂的氣息籠罩着整片天空。

黑暗破開光,被死氣環繞的荼蘼毫髮無損,她的手臂上纏繞着一根紫色的長鞭。

自她腳下,艷紅的彼岸花於雲層中盛放。

「荼蘼。」古神口中緩緩吐出這兩個字,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荼蘼隨意撩了一下面紗。

「這麼久了還記得我的名字,看來咱兩的仇很深嘛。」

「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顯然,古神十分的生氣。

荼蘼卻毫不在意似的,「咱們得說清楚,我從始至終就是站在盤古那邊的,你自己輕信了我,可怪不得我。」

當年古神之爭,荼蘼的立場一直都是支持洪荒古神,直到最終之戰時,她卻臨陣倒戈,在背後捅了洪荒古神一刀。

「昔日之仇,今日必報!」

兩人動上了真格,好在戰場是在天上,否則這趙國國都都會被他們給掀翻了。

陸塵心自認不是這個水平的選手,默默去找非痕。

火精仍懸在赤曦冰冷的屍體上,非痕盤坐一旁,額角儘是冷汗。

「怎麼樣?」

非痕緩緩睜眼,神情疲倦,「很奇怪,火精雖是思邈之物,但跟隨赤曦已久,理應不該排斥她。」

「排斥?」

「心是人之始終,以外物為心者已是異類,火精與赤曦若無法互相接納,此事便成不了。」

陸塵心望向天空中與古神相鬥的荼蘼,彼岸花海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古神,但荼蘼顯然不敵,處處被動,顯然支撐不了多久。

他憂心忡忡,卻不敢表露絲毫。

「不是火精排斥赤曦,是赤曦不願接納火精。」

「這...」非痕一怔,「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沒了火精,赤曦便不是不死不滅的燁鳥,只餘一副炎漿所鑄的身體罷了。

陸塵心蹙起眉頭,神情流露出幾分悲愴。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了碰赤曦冰涼的臉頰,「你的坤冢玉呢?」

非痕顯然一驚,「你怎麼知道坤冢玉在我這兒?」

陸塵心向他露出一個「你真的不知道嗎」的表情。

非痕一想,頓時恍然大悟,但同時又十分驚訝。

「不會吧,她連這個都預料到了?」

當初非痕幫梵蓁做事,便是以坤冢玉為條件,坤冢玉有重現過去的能力,他原本是打算藉此與思邈道別,可惜這玉揣進懷裏,竟一直沒捨得用。

他從懷裏拿出一枚玉牌似的物事,交給陸塵心。

「梵蓁就不怕我早就用掉了?」

坤冢玉千年方可用一次,為此祝霄通常不會借與旁人,也就是梵蓁開口,才這麼輕易借來,還從不催還。

陸塵心催動靈力開啟坤冢玉,然後將其放在赤曦腦袋旁邊。

「她當然不知道,沒人知道,但一開始我們也沒有料到,赤曦會不想活。」

坤冢玉的光華緩緩流入赤曦的額心,讓那張慘白的臉稍微恢復了些許血色。

「這有用嗎?」非痕累極了,靠着石柱坐下。

天上的打鬥五光十色,死氣環繞的荼蘼反而更像反派。

「我不知道。」

「不知道?!」非痕驚了。

陸塵心的目光始終停在赤曦臉上。

「長泠取火精的時候,她不要命地往辟水陣中走,我不知道她究竟是被幻象蒙蔽了還是清醒的,但她或許此刻正在某處做着好夢。」

非痕輕嗤,「人都死了,怎麼做夢。」

「準確來說,赤曦並不算是六界中人。」

非痕還是一臉的不相信。

「當初在芒草鎮時,火神短暫現世,道出赤曦心中的鬱結,她身上肩負的責任在凌霄死後被她藏起來了,在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還存在着另一個赤曦。」

二人同時看向赤曦,火精仍懸在她胸膛之上,微弱的赤色光芒忽明忽暗。

*

薄薄的雲層中,將落的太陽一半隱入群山,一半藏進雲層。

梧桐樹蔭下,女子俯卧在地,手臂支起上半身,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她一刻也不敢眨眼,近乎貪婪地望着天邊夕陽,任由傍晚的風拂起秀髮,將頭頂的枝葉吹的沙沙作響。

「赤曦。」

聽到喊聲,赤曦戀戀不捨地回頭,便見到幽走向自己。

「神尊,你回來了!」

那些微的不耐消磨,只餘下滿心歡喜。

她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撲向幽,任由夕陽在身後垂落。

周圍的一切迅速暗下去,藏在梧桐枝葉間的星火蟲便紛紛跑出來,環繞在兩人周圍。

赤曦的手臂環在幽的腰上,臉頰輕輕貼着他的胸膛,溫暖的懷抱讓她焦慮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她能聽到幽的心跳,每每這時候,她就能忘記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太陽。

兩人走下問神峰,梵蓁已在木屋前等著了。

她做了飯菜擺在木桌上,看上去色澤誘人,她自己卻不大有信心的樣子,靦腆道,「前段日子在山下學的,不知道味道如何。」

「蓁蓁這麼厲害,做飯而已,難不倒你的。」

赤曦用筷子夾起一塊竹筍放進嘴裏,咀嚼了兩下,笑容僵在臉上。

梵蓁知道不好,眉頭微蹙,「不好吃的話就吐掉吧。」

赤曦梗著脖子咽下去,強顏歡笑。

「誰說不好吃,我覺得味道不錯嘛。」

一旁的幽跟着湊熱鬧,「真的嗎?我也來嘗嘗。」

他剛拿起竹筷,赤曦便將桌上的碗都攬進自己懷裏。

「還是別了吧,蓁蓁第一次做飯,都是我的!」

赤曦愣是將那桌飯菜吃的乾乾淨淨,甚至梵蓁都產生了自己真有做飯天賦的錯覺。

入了夜,梵蓁在問神峰上找到肚子圓鼓鼓的赤曦。

溫柔的月光鋪灑在她臉上,如果不是突然打嗝太破壞氛圍,梵蓁會覺得這一幕是極美好的。

她在赤曦身旁坐下。

「我下次會做的更好的。」

赤曦笑着,「蓁蓁已經做的很好了。」

梵蓁竟也跟着她笑起來。

「你吃的時候我真該給你把銅鏡搬來,讓你看看那張臉多痛苦。」

赤曦誇張地捧起自己的臉,「真有那麼明顯嗎?」

「下次不好吃就別吃了。」梵蓁別開目光,語氣有些自責。

赤曦坐起來,挽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上。

「蓁蓁,我最近總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你說會不會是冥界的鬼魂逃來了咱們青郃山。」

「怎麼會,青郃是仙山,尋常鬼怪別說來到這兒,就算到了山腳下也得魂飛魄散了。」

赤曦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眉間的愁緒卻散不開。

「我常在夜裏聽見有人呼喚我,循聲而去卻什麼也沒有,有時你與我好好說着話,我卻覺得你是在與我吵架,如此種種,我漸漸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梵蓁眺望遠方,群山被夜色和濃霧籠罩,什麼也看不清。

「你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嗎?」

「當然喜歡。」赤曦怕她誤會,急忙解釋,「你和神尊都在我身邊,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事了。」

「那就別想那些東西,安安心心地留在這裏就好了。」

梵蓁的話輕飄飄的,像夜風撩過赤曦的心尖。

梵蓁不留在山上過夜,因此沒多久就離開了,崖邊又只剩下赤曦一人。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眼前星光璀璨,落入眼中卻化作微不可見的星點。

其實有一件事她沒有告訴梵蓁,當看着幽時,她腦海中總會跑出來另一個人,與幽有着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聲音,不同的眼神,卻是同樣的魂魄。

那個人看着她,明明一臉的冷漠,她卻彷彿能看穿那張臉,看見他痛苦至極的心。

那個人不是幽,又是幽,她越來越分不清。

閉上眼,所見並非黑暗,而是一輪月。

「你有喜歡過什麼人嗎?」

「沒有。」

莫名其妙的對話,心口卻也莫名其妙的疼。

赤曦當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很平靜,她沒有心跳。

「赤曦。」

幽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如從前無數次那樣,赤曦的心卻猛地一跳,她像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逮住了似的。

「天色晚了,回去休息吧。」

聲音漸近,最後停在身後不遠處。

赤曦的心詭異地跳得很快。

「神尊。」她聽見自己開口,嘴唇卻微微發顫,「我沒有心跳了。」

身後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後蹲下,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你是燁鳥,以火精為心,你本沒有所謂的心臟,記得嗎?」

肩上的手掌寬大溫暖,赤曦卻忍不住戰慄。

「可我記得從前是有的。」

她還記得心動的感覺,她怎麼會從來沒有心跳呢。

「別再想從前的事情了,赤曦,就過我們現在的日子不好嗎?」

從前。

她擁有從前嗎?

她不是一直與幽和梵蓁隱居在青郃山上嗎?

到底是哪兒不對呢。

「神尊,神究竟是為了什麼存在於世間呢?」

「當然是濟世。」

赤曦的心在那一刻沉落無底深淵,她終於明白到底是哪裏不對了。

她眨了眨酸脹的眼睛,淚水滑落。

「我是這麼認為的,但神尊不這樣想,他告訴過我,神的存在,是為了犧牲。」

放在她肩上的手明顯一僵。

正當幽打算說點什麼辯解的時候,黑夜驟然亮起來,天空中出現了一面玉石做的鏡子,其中是屬於赤曦的過去。

藤澤,青郃,洪荒,雲壑,人間,鎖妖塔...

凌霄,幽,梵蓁,陸塵心,柳清漪,出籬,貞娘...

所有她去過的地方,遇見的人,都是真實存在的。

可這便意味着,眼前的美好都是假象。

「一直只有我這麼想,我希望和梵蓁好好相處,不要總是鬥嘴,希望神尊能永遠在我回頭就能看見的地方,希望我們三個人一直在這裏,過安穩的日子。」

隨着她說出這些話,周圍的景色漸漸淡去,即便是身邊最近的梧桐樹也蒙上一層灰濛濛的霧,唯有那面玉石做的鏡子以及其中的畫面清晰。

赤曦望着它,恰看見自己與陸塵心在貞娘幻境中所經歷的事,嘴角不覺掛了一抹笑。

「你看,雖然那些過往充滿痛苦,但並非毫無可取之處,不是嗎?」

「明知痛苦,何必還要回去呢。」

身後的聲音已不是幽,而是她熟悉的,自己的聲音。

赤曦轉身,在她身後,站着的是另一個自己。

「躲在這樣一個虛假的地方,總不是回事兒啊。」她俏皮地聳了聳肩。

「赤曦」的眉頭卻緊緊皺着。

「你明明在害怕,怕見他,也怕見不到他。」

「可我也有自己該承擔的東西,你明明最清楚了,為什麼現在反而攔着我呢?你也不希望辜負了神尊和梵蓁吧。」

「我不在乎他們怎麼想。」

「可你在乎燁鳥生來就有的使命和責任。」

赤曦上前,牽起「赤曦」的手。

「我們都想在這裏逃避,也都想去面對外面的一切,都說燁鳥的命運不歸天道管,那我們來賭一賭吧。」

「賭?」

「如果現在我們倆心裏想的是同一個人,咱們就離開這兒,如果不是,就什麼也不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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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也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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